风暴眼——给王志国,我同名的人
一
公交车呼啸着追逐自己的影子。
闪亮的槐枝下,我飘浮,
在交织的光中沐浴。
大榛峪村,夜色浸泡的核桃树
在院心吐出黎明。那硕大、梦幻
清晰的灵魂的枝冠——
每次醒来都看见,并深深啜饮
那自在如同呼吸的存在。
在久违的雨中,暗灰山影升腾着烟雾。
山腰的树丛、脚下溪流
每片树叶背面,我感受视野中每一处
从有限到无限的神秘。
在廊坊,颈椎把失眠搅成一团。
在飞机上,我害怕。
到达成都上空,旷丽的冰湖
连绵不尽的冰雪世界
长达十几分钟难以分辨……
在所有这些地方、时刻,我想起他!
那个和我同名的人。
发生在我们问的巧合,三十年来
由名字构成的关联——命运把我们
朝两极越推越远。我没想过会这样。
我一直叫不出那个名字,
在这个世界上,他曾经,
现在仍然是另一个我。
二
守在故乡是种幸福,而远方总在吸引。
当我们各自的世界扩展时
彼此间交集反而减少,好多年才又见到
我回村时,他正在卸车,热情地打招呼
我也热情回应,几乎没认出来。
大家都叫他“小志国”,因为他个儿小
人机灵古怪。他比我大几个月
上学第一天,老师为了方便
开始叫我“王志军”。
从此他占了我们两个人的名。
他家住在南头,他有点黑,有点龇牙
有点蔫坏。我还记得他多少?那次
我自己都没料到,一把打掉他刚买的雪糕。
他满脸惊讶,但没发作
又去买了一根,只是说:不带这么逗的。
——那是小学三年级。
四年级就不在一个班上
好像留级了,中间是一片空白。
脑出血,植物人。这个突然的消息之后
我才又了解这些:
他靠拉脚儿为生。洋灰,砖。
特别泥腿。他早结婚、生孩子了(这是自然)。 村里发病好几个,他最年轻
没任何征兆。媳妇听说治不好
领孩子回了娘家。他爹为手术掏出老本。
“说是保住了,还不如不治,
钱没了,他娘伺候他什么都干不了。”
半年后爹从老家回来,说:
“出事前斗地主,赢了六千块……
会笑了。”是呀,他本来就特别爱笑。
三
它们不知疲倦,在那盏灯下
绕着坛子状的谜团。越来越多地
从黑漆漆的山林、溪谷中飞来
加入这秋意的、迷乱的、旋转的小宇宙中。
频频撞出细微的声响。
东家搬来一个圆凳,摞在椅子上
架上半盆清水,像个仪式。
水纹逐渐止住。感到反光和冰凉的吸引
飞蠓不断扎进水中。“少多了吧。
祖传秘方。妈B的,叫你们闹!”
来串门的年轻人,不断把这脏话
插进每个话题。但习惯后开始喜欢上他。
是,少多了。但舞蹈并不中止
在光的召唤中,痴迷的舞者
被更高的激情所统驭。迅疾地
上下盘绕,它们划出的虚影止于
短暂的停歇,又不被注意地飞起……
直到大家散去,灯,无声熄灭。
第二天,我看见那盆——晨光中
浮着密密一层(水加深了它们的颜色)。
一只蝴蝶无力地抽动。两只小甲虫
还在挣扎,划过尸丛像绝望的小船。
好多沉在盆底,在红鲤鱼图案上形如沙粒。
已然止息,生命的旋涡。死亡的恐怖和玄秘——
对这一切,不必过分惊奇。
在那冷热之间,一立方的微缩世界中
是实在的虚空——不可抗拒的引力
推动着死亡之舞。打破
并更新着那唯一的光源所界定的秩序。
哦,那闪亮、凉爽的安慰。
四
天越来越凉了。那里满山的栗子
正胀破刺壳坠向地面。
秋天的树也一同坠落。困顿、沮丧和麻木
让我渴求。那汪泉水
被石块和水泥封死,U形铁槽一插进去
就哗哗地涌出。永不问断
封闭中自我感知的沉默水源。
我想象他躺在家中——
他妈把粥汤从鼻孔灌进胃里
可乐瓶放在被攥紧的手心。 如丝的记忆和感觉
用全部的意志尝试绷断的弦
那不见底的黑洞……我懂了
一直以来占据我,不是他突兀的命运
而是超出现实那绝对的静止
和我们的漂泊形成的对立与平衡。
就像深沉的水底和不安的波面
浮游的云朵和静止的山
狂暴的龙卷风与它孕育的风暴眼——
它从天上注视着我们
那被匆忙所忽略,百花齐放的山谷
颤栗的原野、沉甸甸的果园
激动的闪电与驯服的河。
大地上的安闲、自在、萌发、满足。
那深深的,生命的尊严和静默。
2009廊坊
羊
母羊生下小羊。我和妈守了两天
她总让我过会儿就去看看
有动静没,可还是下地回来晚了
一阵手忙脚乱。
然后我们听到了湿漉漉的“咩咩”叫
小羊
想站可站不起来——
它只有三条腿,它的名字叫踉跄。
那是一个春日,寂静的村子
像吐着香味的果核一颗。
小燕飞下屋檐,在晾衣杆上
试着歌唱。
母羊生下小羊。流血了,
妈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这样。
它卧在那儿不吃东西
温柔但无力地看着
一个孩子爬起来要吃奶
另一个,就像还在肚子里玩蹬胎盘的游戏
一个劲在原地跌倒。
它用眼睛回答它的呼叫。
而妈不忍心看
她把小羊扔了,它的名字叫悲伤。
那是她养的第一只羊
那是它第一胎。母羊再没吃一口东西,
它死了,第二天。
妈在屋里哭起来,我头一回见她哭
像个委屈的孩子。
留下来那只渐渐长大
大口喝妈买回来的牛奶。
扔掉那只也一点点长大——
邻居的孩子,我的小老叔捡回了家
他不忍它在河沟“咩咩”一宿 它的名字叫怜悯。
它的名字叫幸运。
它喝他挤的狗奶,学会三条腿蹦。
两只羊都一身纯白
跟它们妈妈一样。
后来家里再没养过羊。
她也没再为这种事哭过。但她还为别的事哭
就像受委屈的孩子,她一辈子没学会争辩。
就像她刚结婚,养了第一只羊。
那时我还是懵懂少年
不知她哭跟哪只羊有关。
我想起等着生产那两天,跑着趴上木栏
它总是安静地卧着,在等待。
妈在炕上干针线活,她也在等待。
就像她成了它
充满了新鲜、快乐和害怕。
我还想起
我们曾一块守着抱窝的母鸡。
每天我蹲在那看。直到
小鸡真出来了,我跟在她后头
去看母鸡把小鸡领进房东头的草地。
现在,她哄着自己的孙子
从刚生下来不敢抱他
到他跳着逃进她的怀里,真快呀。
我真没想到,三十年过去了
她竟然还会那么慌乱,那么惊奇,
那么为自己的爱与错
而责怪自己。
2011北京
P43-51
我的诗,本质上就是我的生活。
它凝聚了我生命中美好而珍贵的瞬间,我对客观世界的发现与好奇、对内心自我的探索与认识、对纯洁生活的渴望与追求、对友谊和爱的沉浸与分享……我尽量以勤奋、专注而又隐秘的方式过自己的精神生活,写诗,成了我这些年意义的全部。
我常想起大学一年级快结束时那一天。我第一次去雷武铃老师家中拜见他,走回学校的路上,他说起我当作业交的两首诗,“太空了,没什么内容”。那是一种自初中时代就开始的朦胧激情混合当时极为流行的海子影响而激发出来的诗,我当时多少还是有点自负,听他这么一说大吃一惊。我用整个暑假才明白了他大概的意思,这一下给我打开了一片新天地。那是我写诗的真正起点。
这个转变对我是根本性的,它令我摆脱了那种泛滥模糊的冲动而走上清晰肯定之路,也一点点地消除了我原来盲目奔突,与其说是写作中的,不如说是生命中的迷茫困惑。此后我经常在课堂、校园、大街、田野和书店向他请教,他一个句子、一个词地给我点评、修改。我去听他所有的课,即使同样的课他讲的也从来不一样。毫不夸张地说,因为他我才觉得自己读过了大学。
另一次,大三的时候,我在课堂上给他看新写的《月亮》。他说:“以前我对你的表扬都是鼓励,但这一首诗,可以称为你第一首诗。”我才又惊又喜地意识到过去一段时间刚刚产生的一点骄傲真是幼稚可笑。转念又想,这肯定是又一次鼓励,我只能努力写得更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我内心那个唯一的隐秘读者,我写作的动力和标准,他每次批评和表扬对我都触动极大。
毕业后在秦皇岛那段孤单、自足的生活,我同样记忆犹新。好几年时间在对精神绝对有益的封闭状态中摸索,我慢慢明白要想写好真的是太难了。在实践中我就像个笨拙的孩子,试图用沙子堆砌出幻想中的通天城堡。有时过半年就会发现之前觉得无可挑剔的诗简直没法看了,这让人沮丧,不过一点一滴的进步也刚好让我积累了继续写下去的信心。
我也忘不了在廊坊写《窗》时那种持续的激动。那真是一次极其强烈、甜美的体验。当时我想到,一生中我有过那么多宏大的抱负与构想,但没一样最终实现,当这首在几年间数次尝试、看似不能完成的诗终于被我用两个多月写出来时,我觉得我终于做成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这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它对我自己意义非凡。
而在北京这几年,我经常会在很早上班和很晚下班的路上突然被沮丧和烦恼击中。我总是对自己说,没什么,我是一个诗人,我有自己的精神生活,写出了自己的诗。于是就平静了,好像我有多么强大,单靠精神胜利法就在严酷的生活面前扳回了一城。对我来说,只有写作才是真正的安慰。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会好几天都觉得心里特别踏实,整个世界充满光彩,走在街上也莫名感到欢乐。
随着年龄的增长,写诗越来越成为我生活的核心。我愿意这样生活,探寻、肯定生命中的意义,并以此来对抗那无处不在的虚无。我并不会说这些诗只是写给我自己的,我信赖诗歌的普遍价值,这也是我们为何要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关于这些诗本身,我不想说太多,因为我的诗歌观念,包括这些诗的优点和缺点,都已经写到诗中了。
这本选集一共选了78首诗,大约占我认真写诗十五年来愿意留下的三分之二。前五年我只选了2000年写的《月亮》这一首,接下去的三年选了6首,其余都是2006年之后的诗(这几年相对稳定,每年集中精神的话都可以写10—20首)。这些诗,除了少数曾见诸《中国诗歌评论》《诗林》等处,几乎都是首次正式发表——十几年的积累,不管写得多么少,放在一起也很可观了。
我比较偏爱几十页的小诗集。2012年“山水印作”给我出了《世界上的小田庄》,我把和我出生、成长的村庄有关的32首诗编在了一起,它至今仍是我自己创作中最喜欢的部分。2013年我印了《仙人掌变形记》(今年我和朋友在为它做一个插图本),里面几首诗,有点像上天赐给我的一个礼物。它从虚空中来,却写出了我最隐秘的真实,每次重读我都为自己感到惊讶。年初编完的《时光之踵》收录了我最诚恳的诗,是我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之诗——世界以它的方式作用于我,而我也有话要说——对一个诗人来说,这种不得不说的感觉真的让人既苦恼又庆幸。《词语的歌》和《野地的风景》都编得差不多了,只是有的诗还没有写完、改好。前者收集了我最抒情的作品,有些可算我最轻松、活泼之作。后者是我这几年写作的核心之一,是我对自然、世界之爱。大自然的神秘、丰富和广阔,它那令人屏息的美,在这些年单调的生活中给了我巨大的抚慰。
也许有的集子得一辈子才能编完,谁知道呢,我在写作中得到的快乐已经够多了,这种小孩子摆弄积木式的自娱自乐更像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希望慢慢有机会把这些单本小集子送给大家吧。说真的,对正式出版诗集,我还没好好想过。一方面,这些诗从写出来就一直在朋友间传播,有了这些最好的读者,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另一方面,以我的标准,36岁就出这样容量的诗集,明显是太早了。我更期待的是能保持进步,好好再写上十年二十年。不过事已至此,我只能尽量多删一些诗,来减少以后的羞愧了。
广西人民出版社在诗歌出版不景气时有勇气出这样一套书,令人钦佩,感谢出版人卢培钊先生。谢谢我的编辑吴小龙,他对诗歌有着真正的热爱和一流的专业水准,为此也付出了很多辛苦劳动。前面提到的我的老师雷武铃,还有太多故事我没有写出来,以后要专门写一篇文章,他影响了我写作和精神成长的方方面面。我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能够成为他的学生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铁军、伟驰和冷霜等前辈诗人一直以来对我不吝批评鼓励,长才、巨文、杨震、王强、周琰等好友的砥砺和支持,以及我们这个因诗歌而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小圈子中每个兄弟姐妹的纯洁友谊,都让我感到极为温暖并受益终生。我的爱人刘冰,这本诗集献给你,这和你为我写作所付出的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还有这套书中其他诗人,我只能说,能与你们一起出诗集对我是很大的荣誉。
2014年12月北京
该诗集由《世界上的小田庄》、《时光之踵》、《野地的风景》、《词语的歌》、《仙人掌变形记》、《长诗》六个部分组成,共收录诗歌七十余首,是作者王志军近十五年来诗歌作品的精选。在这些诗歌中,《世界上的小田庄》主要与诗人出生、成长的村庄有关,收录诗歌二十余首;《时光之踵》在诗人自己看来是最诚恳的诗,是对诗人与世界奇妙关系的一种“苦恼又庆幸的”的言说;《词语的歌》则收录了诗人最抒情的作品,也是诗集中最轻松、活泼的作品;《野地的风景》关乎诗人近年来写作核心——对自然与世界之爱,是诗人感受大自然之美与安慰的一个系统呈现;在这些诗集中,《仙人掌变形记》可视为诗人最富于实验意义的诗歌探索,在语言、手法和主题方面都可谓对以往诗歌的突破,它们看起来奇幻神异,像源自虚空,却写出了诗人自己、也可以说是现代每一个人内心最隐秘的真实。该诗集是诗人目前最为系统的一次结集,它是对客观世界的发现与好奇,也是诗人对友谊和爱的沉浸与分享、对纯洁生活的渴望与追求、对艺术的热爱和信仰,而所有这一切,都源自诗人对内心自我的探索与认识,这专注而又隐秘的诗歌及其其中呈现出来的价值,对每一个读者而言,都将意味着一次幸福而激动的共享。
《时光之踵》,青年实力诗人王志军二十余年写诗以来,首次全面、系统的精选诗歌巨献,充满对现代社会专注而又隐秘的、富于启示意义的观察、理解和认知,它让我们重新认识自己的生活,并发现生活中值得珍藏的一切。通过阅读这本诗歌,读者将透过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的日常生活,抵达那延展至宏伟、崇高、无法名状之物的提议、信念、渴望的长期设想以及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