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真是惭愧呀,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是我高三时的老师,教英语,看样子,比我大不了多少。隐隐约约地,听到她的许多绯闻,好像她一直就不是个好女人。
课,教得也不好。这没关系,我们这个班是慢班,校长给我们把过脉,我们这个班,没有一棵好苗。所以,他把这个老师分给我们,我们并没有一丝不满,甚至有的同学还暗暗激动。
我们校长跟刚入学的高一新生讲话,总是告诫他们别靠近我们,说我们五毒俱全、不可救药。他可能忘了,我们刚入学时,他也指着当年的高三漫班对我们这样说过。而且,我们当年考进这所学校,成绩也是相当好的,怎么到了这所学校刚两年,就成了五毒俱全、不可救药的人了呢?
不说了,反正我们自己知道,不管怎样,大学肯定是别指望上了。
这个老师是刚从淮阴师范毕业的,水平如何没人敢评价——她上课时我们从来不听,有一回我觉得实在对不起她,打定主意认真地听一回,可是听着听着就糊涂了,只好索性睡觉了。不睡觉时,就帮人写情书。那时,我的同桌周贵追理科班的一个叫王紫颖的女同学已经一年多了。王紫颖给他写过一封信,天真地约他在大学里见面。周贵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好多遍,搂着我的肩膀哭了半天,乐得我哈哈大笑。我说:得了吧,就她一个王紫颖,也配跟你谈大学?
她的成绩比我们好?
你等着吧,过不了两次月考,她就会来找你的。
两次月考,周贵都在心里默默祷告,希望王紫颖的成绩能差些再差些。
王紫颖虽然在快班,可她的成绩,嘿嘿,就像一架停在机场等待大修的飞机,腾飞的梦,离她远着哩。
但是也没来找周贵,走路时,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没辙了,写情书吧。
指望周贵的那几个破字,能俘获得了王紫颖的芳心?
周贵说:好兄弟,你帮我写吧。
嘿嘿,那个时候,我就凭一支破圆珠笔谋生了。
一封三百字的情书,可以换到周贵的半斤猪头肉,超过三百字,就要另加一瓶高梁酒。
我躲在宿舍里喝酒吃肉,周贵就在我身边叽叽歪歪地讲他和王紫颖的破事。
我们的英语老师发现了我写的情书。
那时,我们的校长正襟危坐地在我们班里听她的课呢。
她很认真地拿过我写的情书,一边看,一边用英语说着什么。
我哪里听得懂呀。
可能校长也不一定听得懂,或者他曾经懂过,现在忘了——他还以为她是用英语表扬我们呢。临下课时,我听见他和我们的英语老师交流体会,说:就是要多表扬这些慢班的学生,稳住他们,唉,好歹糊到毕业吧。
校长摇摇头走后,我们的英语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是你写的呀,真好。
写给谁的呀?
我说是写给王紫颖的。
她说:我带给她吧,我也住在女生宿舍。
她穿着软底布鞋,走路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像一只猫。
再来上课时,她朝我做了个“V”字形的手势。
胜利了。
但是她不知道我的名字,那封情书上,我仍然署的是周贵。
以后,我写好了情书,就交给她。
我写得很投入,就像是我在恋爱一样。
她也许觉得做这样的事很神秘,脸兴奋得像红彤彤的苹果。
她说:你的语言很美,为什么不试着写点文学作品呢?
没想过。
先试着写点民间故事吧,这个东西好写,竞争也不太强,发表的概率又大,不会有太大的打击。
她的脸仍然像红彤彤的苹果。
她说:我的一个同学,就在报社编民间故事的副刊。
必要时,就寄给他吧。
我就把小时听的一个民间故事写出来,寄到报社去了。
没有消息。
她比我还急,后来她说,你给我吧。
给了她,很快地,就发表了。
我是从周贵买猪头肉时包着的报纸上发现的。
周贵说:你得去谢谢我们的英语老师。
我们的英语老师给我和周贵削苹果,长长的果皮一层层漾开,像心思一样蜷缩在她的脚下。
我一下子感觉很紧张。
她说:他还记得我,他还记得我呀。
她哭了,又笑了,说:该死的,我还以为他忘了我呢。
她说话时,脸像苹果一样红彤彤的。
第二天,就听说她死了,她用那把削苹果的小刀,割断了自己的动脉。P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