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
中郎《瓶史》一文,其实是山水花竹中的《离骚》,千古奇文,令人心折。文章由开头的小引,加上后面的十二篇《花目》《品第》《器具》《择水》《宜称》《屏俗》《花祟》《洗沐》《使令》《好事》《清赏》《监戒》,是插花之法,也是赏花之意,由字里行间仔细看,也投射着中郎的处世之道,才情与识见,风雅与痴念,交织在一起,不愧他标举的“性灵”二字。
大明的京师,与当下的京师,一样的“嚣崖利薮”,一样的“风霾时作”,中郎不能为桃花洞口人,又不甘为人间尘土官,闹市中的“隐士”,有可能吗?这也像他取来的花枝,不在精微的权贵林园,也不在平畴交风的田野溪涧,而是将它们供放在文人雅士的书斋与瓶罐里——在两个极点之间,人也好,花也好,能中道而行之吗?中道,也是一种痴吧。这些都存而不论,我们读到:“淡云薄日,夕阳佳月,花之晓也;狂号连雨,烈炎浓寒,花之夕也。唇檀烘日,媚体藏风,花之喜也;晕酣神敛,烟色迷离,花之愁也;欹枝困槛,如不胜风,花之梦也;嫣然流盼,光华溢目,花之醒也。晓则空庭大厦,昏则曲房奥室,愁则屏气危坐,喜则欢呼调笑,梦则垂帘下帷,醒则分膏理泽,所以悦其性情,时其起居也。浴晓者上也,浴寤者次也,浴喜者下也。若夫浴夕浴愁,直花刑耳,又何取焉。浴之之法:用泉甘而清者细微浇注,如微雨解酲,清露润甲。不可以手触花,及指尖折剔,亦不可付之庸奴猥婢。浴梅宜隐士,浴海棠宜韵致客,浴牡丹、芍药宜靓妆妙女,浴榴宜艳婢,浴木樨宜清慧儿,浴莲花宜娇媚妾,浴菊宜好古而奇者,浴蜡梅宜清瘦僧。”这样的段落,却是人性之中的一点至爱与至诚,知花、爱花、懂花、惜花,世间已无出中郎之右者!所谓“似花花解语”,由瓶中的梅兰菊莲们看来,中郎也是“人解语”,似玉玉生香吧!聪明的家伙,转头就会将这样的花道与情爱比拟,懂得了这个道理,偎红倚翠的本领,恐怕是韦小宝韦爵爷,都拍马追不上的。
文章结尾的花快意十四条与花折辱二十三条,也是非中郎莫办。只是这对花三十七条,多半已走出了书斋与瓶花,在谏议世上的看花客了。明窗净几不难,松涛与溪声却不易,座客可邀,门僧现在可少,我现在就在“手抄艺花书”,可是“苏州人送酒”?中郎曾为官吴下,一定是迷上了那里的黄酒,而且有故吏老友定期送上门……至于辱花,只能说,中郎所恨,于今尤烈,这是一个采花贼如麻,花痴却难得的时代啊。
中郎还提到了张功甫,就是前文《赏心乐事并序》的作者张镃,他在《梅品》之中,提到的赏花五十八条,也是中郎知音,不同凡响,也可一并附此:
“花宜称,凡二十六条。为澹阴,为晓日,为薄寒,为细雨,为轻烟,为佳月,为夕阳,为微雪,为晚霞,为珍禽,为孤鹤,为清溪,为小桥,为竹边,为松下,为明臆,为疏篱,为苍崖,为绿苔,为铜瓶,为纸帐,为林间吹笛,为膝上横琴,为石枰下棋,为扫雪煎茶,为美人澹妆笨戴。
“花憎嫉,凡十四条。为狂风,为连雨,为烈日,为苦寒,为丑妇,为俗子,为老鸦,为恶诗,为谈时事,为论差除,为花径喝道,为对花张绯幞,为赏花动鼓板,为作诗用调羹驿使事。
“花荣宠,凡六条。为烟尘不染,为铃索护持,为除地镜净落瓣不淄,为王公旦夕留盼,为诗人阁笔评量,为妙妓澹妆雅歌。
“花屈辱,凡十二条。为主人不好事,为主人悭鄙,为种富家园内,为与粗婢命名,为蟠结作屏,为赏花命猥妓,为庸僧腮下种,为酒食店内插瓶,为树下有狗矢,为枝下晒衣棠,为青纸屏粉画,为生猥巷秽沟边。”
泊舟种花溪记
屏居无事,挈双僮携一小榼,一琴,一箫,一茶铛②,泛小舫于芙蓉洲畔。将寻李小湾,未数里,小湾亦驾一叶寻余,遇于五云桥下。是日风泉霁净,秋光如美人。小湾大有佳意,急命泊舟沽酒。不知所泊岸,即花人种花溪也。新菊数枝,已出篱落。兰英近水者,半为溪草所没。余命僮子采采③来献,小湾喜甚,为诵秋兰一篇。余曰:“时花方好,得无微觉芙蓉老乎?”盖先是读小湾生日诗,多称衰老。至是知余欲有讽也,笑执余手曰:“子芙蓉亦几几有醉色亦。”余喟然而叹:“忆李北海④牡丹诗:‘只恐东风易摇落,一枝传向画中看。’夫人之于诗也,骨法崚嶒⑤,少不如老,丰姿秀妩,老不如少。子少年时,锦溪桥上,曾经几调脂染碧,淟粉研青,今岂遂亡之乎?”小湾起,嚼兰擎酒,绕船而行,眉宇若有动者,遂漫书记之。
《云淙集》
【注释】
①陈子壮(1596~1647):明末抗清将领,与陈邦彦、张家玉合称“岭南三忠”。字集生,号秋涛,谥文忠。广东南海(今广东省广州市)人。万历四十七年进士。起兵攻广州,兵败,惨被锯死。著有《云淙集》《练要堂稿》《南宫集》等。
②茶铛:煮茶的诸般器具。
③采采:即采。
④李北海:李邕,唐代书法家,曾任北海太守。
⑤崚嶒(lénɡ cénɡ):高峻突兀貌。
【赏读】
这大概是清兵南下、陈子壮举兵征战之前的闲居故事。风泉霁净、秋光如同美人的时节,泛舟芙蓉洲,去寻访好友,好友也在寻找自己的路上,这样的灵犀相通,特别让人想到雪夜访戴的王子猷,去寻张怀民步月的苏东坡。
在兰菊交映的种花溪上,两个人谈艺论道,相互调笑,叹息时光的消逝。李小湾能画、会书、能诗,为自己“微觉芙蓉老”而伤感,之后嚼兰擎酒,散步在或琴或箫或茶的船上。
真可谓真名士,自风流,后来陈子壮兵败被俘,为敌锯死,忠勇无匹,可见他“丰姿秀妩”之外,也有“骨法崚嶒”的一面,不负秋兰之韵,秋菊之节。
P259-263
去年十二月,中州曹亚瑟兄联络我编辑这一册《草木小品》,我爽利地答应下来。之前我印《草木一村》,怀想故乡的植物,希望能进而了解故乡一草一木的前世今生,田野与村巷中的五谷、野草、树木,是不是也如同我们的先辈一样,或土著、或流民,先后扎根在村庄之中?他们将祖国的时间与空间,交会在这一块邮票一样的乡土上,风土与风俗交融成为传统,是为乡土社会——经过了无数代人的劳作、流离、饥馑之后,形成的生命共同体,而今在都市化与全球化的格局里,面临着被彻底摧毁的命运,正如同陶渊明诗里写的:“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我的雄心壮志,很快就被汪洋无边的古代草木典籍打败了。由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六卷·生物学及相关技术》中的《第一分册·植物学、《第五分册·发酵与食品科学》入手,沿着编者解说与索引的清单,进入到“浩瀚如海、纷繁复杂、成绩斐然”的中国古典植物学文献之中,摆在我面前的,有好几条道路,一是包含在《尔雅》、《太平御览》、《图书集成》等类书中的草木记载;一是研究植物等药用的《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等本草著作;一是《救荒本草》、《野菜谱》等研究救荒食用的植物集;一是草木与林园的爱好与实践者编写的《牡丹谱》、《梅谱》等植物学专著;一是《南方草木状》、《桂海虞衡志》等记载新开辟地区与外来植物的记录;一是《齐民要术》、《农政全书》等农书;一是《山海经》、《搜神记》、《太平广记》等笔记小说中,与草木相关的掌故与传说,一是古代文人们关于草木与林园的诗词歌赋。对于我这个植物学的外行来讲,几条道路所交织的草木的迷宫,令我迷惑而彷徨。有可能由其中选出一些具备“文学性”的散文,来邀请当代的读者品鉴,认知古典的而非科学的“草木”,了解古人于草木之间从容自在的生活,进而得以歌以咏志吗?
好难,好难。其时我又在应对我的博士论文,被列维·斯特劳斯的四卷《神话学》折磨得“生死疲劳”,好处是,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列维·斯特劳斯以结构主义人类学来面对南北美洲的成百上千的繁复的神话,其实与李时珍、吴其濬他们面对成百上千的草木种类并无不同。他通过艰苦的工作,找到一条以整体性的原则来观照神话思维,得出一些基本的关系,得以在神话组中“庖丁解牛”,李时珍、吴其濬他们的“草木思维”,又何尝不是如此!
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是由其同事陆应谷刻印的,陆序中讲:“《易》曰:天地变化草木蕃明乎?刚交柔则生根亥,柔交刚而生枝叶,其蔓衍而林立者,皆天地至仁之气所随时而发,不择地而形也。故先王物土之宜,务封殖以宏民用,岂徒入药而已哉!衣则麻桑,食则麦菽、茹则蔬果,材则竹木,安身利用之资,咸取给焉,群天下不可一日无,而植物较他物为特重……”所谓“天地至仁之气”就是整体性的原则啊,而“衣食茹材药”就是“基本的关系”。基于这些关系,古人与草木有了沟通与了解,互相依存,将他们的存在与草木的“蕃明”如此紧密地交融在一起。
之后,人就会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草木之上,《诗经》里讲:“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桑梓是父辈所植,念及父母应有恭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菊并未隐,却有了隐士的气味,佛陀不三宿于树下,可见就连佛陀如果在树下呆的时间太长,也会喜欢这一棵树;张潮说“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其实草木无情,哪里知道高幽野淡,艳豪韵媚,无非都是人自身在它们身上的映照而已。如果说“衣食茹材药”是实用的关系的话,那么高幽野淡就是审美的关系。实用与审美,加上未曾完全褪尽的神话与巫术,就合成了古人所特别有的“草木思维”。依据这种草木思维,他们让一些植物留在山野,让另外一些植物来到田野、菜圃与林园,或采之用之,或种之课之,或歌之咏之,这样的草木生活,是古典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因为中国人与草木打交道的时间之长,依存程度之深,又令这种生活方式,成为一种区别于其他民族与国家的鲜明特点。
来体现出古人在扎根于山林、田野、菜圃、林园之中的植物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神话、实用与审美的“草木思维”,大概就成了这一个选辑的主旨。题目来自唐代诗人刘希夷的一句诗:“朝夕无荣遇,芳菲已满襟。”是因为我们在改变草木的同时,草木也将它们的“本性”与“草性”回馈给了我们。事实上,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如果不识草木之名的话,我们又凭籍什么兴观群怨?
确定了目标之后,事情就变得容易了,草木的迷宫,也因此会成为条条有理的“大观园”,就像观察一个房间只需要三四面镜子,了解一个结构,解剖几个典型的事例就可足够。我已经有一些相信,挑出四五十篇文章,大概能令忙碌的当代读者,与古人的“草木思维”接上去,与他们产生交感与共鸣,而这些感受,在钢铁与玻璃的都市,其实是很稀缺的。
除了注意朝代、选材、文体、作者之外,文学性也得到了强调。好在记叙以草木为对象的文章,草木本身的美,就会浸润到文字里,既便是本草如《本草纲目》,植物学专著《植物名实图考》,都是用优美的文字与谨严的体例写成的,足供我们今天写植物学著作的科学家们参照。
而在赏析的部分,笔者会常常偏离“文学性”,尽可能地延伸到《齐民要术》、《天工开物》等专著之中,来串连植物之间微妙的关系,以期将之联络成整体,赏析部分,也尽可能地引用了一些“小品”,这些文章的重要性,并不比正文部分弱。
笔者也特别的感谢《植物名实图考校释》(中医古籍出版社)的校注者张瑞贤先生,《齐民要术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译注者缪启愉、缪桂龙先生,《本草纲目》(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的校注柳长华先生等诸位老师,文章的注释部分,引用了他们的成果,恕未一一指出。选文部分题目,亦为笔者所加。
因为始料未及的工作量与仓促的时间,本书可能在选材、注释与赏析方面,可能还存在诸多问题,亦请读者指出,以便再版时予以改正。好在笔者的初衷只是抛砖引玉,读者能在这个小林园里,了解到古典草木之美,进而扔下本书,去阅览那些优雅而深入的草木典籍,在都市之外的田野上展开草木的田野作业,得鱼而忘筌,买珠而还椟,才是作者的本意。
舒飞廉
2013年10月于武汉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活虽然充满劳绩,但是,还要诗意地栖居。赏读草木菁华,展看数纸云霞,不觉芳菲满襟。
一生太短,一世太半长,奔波于尘世的我们,渴望偶尔走出喧哗,面朝大海,看春暖花开,在自然天地问寻找迷失的自我,或许你正在旅途,那么,带上舒飞廉编著的《芳菲已满襟——草木小品赏读》,且走且吟,或许你无法出行,只能在斗室中忙碌,那么,在倦意来袭时,翻翻本书,领略一番纸上山水。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下的德泽,不仅给予我们,也给予了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草木。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戴月荷锄,种花养草,使我们诗意地栖居……花木丛中人长在,绿色世界,清洁精神,展看数纸云霞,不觉芳菲满襟。
舒飞廉编著的《芳菲已满襟——草木小品赏读》挑出四五十篇文章,能令忙碌的当代读者,与古人的“草木思维”接上去,与他们产生交感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