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分先生”跑步出去,帮老师买一包槟榔和香烟后,才信步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雅玛,带我跟你一起出海抓飞鱼,好吗?”达卡安刚放学回家,喘着气,面带微笑地央求他的父亲。
达卡安斜背着经常让海水浸湿却从来不曾洗濯过的、很少会装书本和作业簿的书包,穿着湿漉漉球鞋的脚背上,有好多肮脏的泡沫。白底蓝条格的小制服,不知道从哪儿沾上了红黑绿黄,五颜六色。满是油垢的小腿,仿佛从来不曾用肥皂洗过。这小岛上的雅美少年,很少不是这样的,买得起香皂的人家毕竟罕有。虽然,小达卡安他爸,事实上也曾为了孩子咬了牙买过香皂用,只是当下正是飞鱼旺季,钱要用来买大量的盐巴,就更没有余钱买香皂了。达卡安弓着身子,面对正在凉台缀补鱼网的父亲。这时候已是午后5时许了。
父亲眼看太阳要下海休息,加快了他补网的速度,达卡安说的话好像一阵小风吹过一样,没听进父亲的耳朵里去。
“夏曼·达卡安,昨晚你去哪儿捕到那么多鱼啊?”在屋下的邻居问。
“没几条啦,才两百零六条而已啦!就在Jiliseg海域那儿。”
“原来你去了那头呀。昨晚我才捕到三十多条而已,实在很差。”
“带我去抓飞鱼嘛!雅玛。”达卡安央求着说,没有装课本和作业簿的书包,依旧斜背在他的小肩上。
“你来干什么?书根本就念不好,你给我待在家里写作业!”父亲有点不高兴地说。
“孩子跟你去捕飞鱼,有什么关系?你硬要他写作业,孩子哪天给你写过了?还不是跑到海边,躲在大石头旁,等你捕鱼回来?要他写作业,就像不让他去游泳一样痛苦啦!带他去一次,让他过过瘾吧,也叫他知道抓飞鱼不是那么简单的事。”黑干千的母亲嘟哝着说。
夏曼·达卡安沉默地赶紧收起鱼网,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带我去嘛!我现在已经小学六年级了,我的双臂已经很有力气了。”达卡安卷起短袖的袖口,要爸爸摸摸他凸出的小肌块,欲图展示力气,说服比他更结实强壮的父亲。
“你摸摸看,我的肌肉,摸嘛!摸嘛!雅玛。”
“光有力气管什么用?头脑简单啦,你!到头来还不是瑟缩地睡在工厂里!你的力气只配做台湾人的工人啦!教人使唤你做东做西啦!光有力气没有用,如果不识字,那就更惨。都六年级了,什么事也不懂!”夏曼·达卡安越说越心烦,瞅着他的儿子小达卡安继续说着:“你看看,你的书包根本就还没放下来,看准你就是懒虫一条啦!家里虽然穷得都没有凳子、椅子好让你和弟弟写功课,可是你总得自个儿想个办法,写你每天的作业啊!”夏曼·达卡安说:“哎呀,我看准你又是在学校玩了一天。天天只知道玩!爸爸是不会带你这没出息的孩子坐船出海捕鱼的!”
一贯活蹦乱跳、无忧无愁的西·达卡安的眼眶,这时忽然红了起来。他把书包摔在地上,睁着失望的瞳眸,嘴角因为委屈和气愤而歪曲颤动着。他想:学校的作业分明就是跟他作对嘛!不论他怎么用功,那么多的生字要念、要背,就好像看到恶灵一样……
“雅玛,你为什么不带我出海去抓飞鱼呢?每次看到你抓到很多的飞鱼,看到你兴奋的样子,我就巴望长大了跟你出海。雅玛,我已经长得够大了……”小达卡安靠在凉台的柱子边,伤心地说。
而爸爸却依旧沉着脸,默默地径自走了。达卡安踩着小步,紧跟在后面。
“雅玛!”小达卡安悲鸣,“我要诅咒我们的飞鱼哦!如果你不带我出海的话。”
蓦然间,父亲像是被巨大的恶灵惊吓了似的,停止了脚步,睁着怒目,斥骂明知而又故犯大忌的儿子。
“再说一句看看,我就把你那张魔鬼的嘴巴打得碎烂。”夏曼·达卡安说道,“你可以咒爸爸捕不到鱼,可是千万不可以咒骂我们的飞鱼啊!它们不是普通的鱼,是天神赐给我们雅美族的食物。如果其他族人听到你诅咒飞鱼,你叫我到哪儿去张罗一头猪,好宰了向族人和飞鱼道歉、忏悔呢?”
夏曼·达卡安高亢的声音,招来邻居们探头注意:“哦哟哟,不懂事的小孩,怎么可以咒骂飞鱼呢!要诅咒我们族人不成?……”P59-61
台湾虽然四面环海,但是海洋文学作家寥寥可数,如果没有夏曼.蓝波安的作品,台湾的海洋文学会是多么的匮乏?
夏曼是兰屿岛上的达悟族人,达悟族有自己的山海信仰与神话思维,夏曼的文学不是海洋的观察纪录,那是他是从小身在其中,浸润其中的生活,
《冷海情深》是夏曼·蓝波安从兰屿到台湾后,又回到兰屿的生活书写,回乡之后,他认真聆听祖灵的召唤,迎接海洋的洗礼,他潜水射鱼、学造船、猎飞鱼、观潮汐,直到逐渐被族人认可与接受。他的文字中描述的常常是妻子与母亲、祖灵与恶灵、现实与自然、信仰与自我、鱼与老者等达悟族生活,鱼类又可拟人地、魔幻地划分为男人鱼、女人鱼、老者鱼、分娩鱼等,充满达悟人的文化与信仰。
——陈昌明
关于冷海与情深
失业的这几年(是自己不想去赚钱),海洋的律动、潮汐的起与落陪伴着我的孤独,也充实着我的中年岁月。我尽情地享受海洋的魅力,沉溺于海底世界,却疏忽了家人的需要。
孩子的母亲下班之后,很辛苦地跟我说:“夏曼,我很想上山种地瓜、种菜了,换你上班,好吗?”
我却很犹豫地回道:“你上班赚钱很漂亮,你上山工作会很丑哦。”孩子们从我身上搜刮不到十块钱时,说:“爸爸,你最懒,你都不赚钱给我们。”
我很自信地回道:“爸爸射新鲜鱼给你们吃就是赚钱呀。”
“才怪呢!”孩子们反驳道。
孩子的祖父母说:“孙子的父亲,你去做工赚钱呀,不要天天往海里去,岛上的恶灵已不像从前那样善良了,哪怕离开兰屿去台湾工作,也可以呀!”
是的,我要赚钱了。我不担忧离开家人,但我万分恐惧离开我的海洋。为了不要听到家人对我的啰唆唠叨。我,唯有拿起笔来写些这几年与海接触的感想与生活经验来敷衍家人。这几篇拙作便在如此之情况下,陆陆续续发表于报章杂志。
我深深地体会到,有很多的智慧是从生活经验累积下来的,而生活经验如是一群人共同努力建构的话,那便是文化。兰屿岛上的族人在如此之环境下,共同坚守属于这个岛的生存哲理,孕育出了独特的达悟文明。这些年的“失业”,为的就是探索祖先们与大海搏斗时,对于海洋的爱与恨的真理。男人们的思维、每句话都有海洋的影子,他们的喜与怒也好像是波峰与波谷的鲜明对比。倘若自己没有潜水射鱼的经验,没有暗夜出海捕飞鱼,没有日间顶着灼热烈阳,钓Arayo(鬼头刀鱼)的经历,是不会深深迷恋海洋的,没有这样的爱恋,就不会很珍惜自己民族长期经营的岛屿,包括文化。当我说些海里射到大鱼的故事,老人们专心听讲的神情像是重复他们年轻时的经验,于是他们听得入神,说到精彩的情节,他们像等待浪花宣泄似的,把耳根贴近我说话的嘴巴,于是浪花宣泄了,大家哄堂大笑。过了一会儿,耆老们便回忆起当年的往事来回应我的故事,如此,我便逐渐地生活在母体文化之内,如胎儿般地吸吮母体的养分,充实自己。
这本拙著,除了献给我亲爱的家人外,也献给看不懂汉字的耆老们,没有他们的训练,我是不会说故事的。其次,感谢初安民先生、江一鲤小姐收容我的拙作,还有山海文化杂志社的小姐林宜妙、刘淑玖不断地鼓励我。最后,感谢我的亲密爱人、孩子们的母亲—施凯珍,不是她的宽爱,不是她爱吃鱼,《冷海情深》不知何时才会情深深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我那爱杀鱼、爱说故事的父亲,当他枯坐在门前,注视悬挂在竹竿上大尾的六棘鼻鱼时,父亲的双眼映出海洋的影子。而依偎在旁的母亲说:“孙子的祖父,这种鱼为何只生活在急流的地方呢?”
父亲说:“它们的习性呀!”“那不是很危险吗?”
“是呀,非常地危险。”
“那孙子的父亲不怕急流吗?”
“我怎么知道啊!”
“那怎么办呢?”
“那……我们就把孙子的父亲的鱼枪藏起来呀,怎样?他就不会去射鱼了。”
我听了之后,笑了起来,因为我还是会再做一支鱼枪的。
1997年1月14日在兰屿的海边完稿
《冷海情深(达悟男人与海的故事)》收录了十二篇优美的散文,内容是达悟族人与现代社会的交会,作为受过教育、被台湾“污染”过的达悟男人重返传统文化的经历与体悟,对海洋的爱,对生活的思考,对民族的认同……这本书的文字优美动人,同时为当代读者打开一个窗口,看到一个远离现代文明价值的小小岛屿,岛上的人刳木作舟、撒网射鱼、信奉自然、吟唱歌谣……而作者夏曼·蓝波安可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猎奇心,他认真地回归传统生活中,在其中他也有动摇,有疑惑,在理解文化的过程中他更多地思考人生的价值、生存的意义、力与美,并将之传达给当代的读者,非常值得一读。
《冷海情深(达悟男人与海的故事)》是台湾的“海洋文学”代表作品。作者夏曼·蓝波安是兰屿的达悟人。他年轻时曾受高等教育,却在三十二岁时返回兰屿的达悟部族,拒绝现代文明的桎梏,以传统方式生活。他不顾父母劝诫和妻子抱怨,不去工作赚钱,而是每天潜水、射鱼、造舟,与大自然交谈,吟唱部族的歌谣……
全书收录是十二篇优美的散文,内容是达悟族人与现代社会的交会,作为受过教育、被台湾“污染”过的达悟男人,重返传统文化的经历与体悟,对海洋的爱,对生活的思考,对民族的认同……曾获得台湾吴浊流文学奖、金鼎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