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海轶编著的《西北偏北的海拔》由四部分组成,包括用时间概念作定语的“春日之思”和“秋日之书”与用空间概念作定语的“低河之上”和“雪山之侧”。“春日之思”,实际上应该是真正的“诗之余”,或者是比分行的诗歌更加繁复一些的抒情文字;“秋日之书”,集中了一个爱书者与书结缘的故事片断和读书时的偶有所得;在“雪山之侧”中,我表达了对青海的怀多而感激;“低河之上”则是我对陇中故乡的历史、人物和风俗深切的缅怀,或许它风格怪异,但其中包含了我对生我养我那片土地的赞美。每一辑的文章基本按照写作的时间顺序排列。但有个别篇目因为风格相近,联在一起,未按时间顺序安排。
《星宿海文丛》所辑6位作家的6部作品,有小说、散文、随笔、评论、诗歌,几乎涵盖了文学体裁的所有门类。这些作品接续了青海地方文学的文脉,拓展了青海文学的视野,显示了我省青年作家朴素、高雅,不随流、不媚俗的文学追求,整个文丛闪耀着严肃文学的肌理和光泽。
马海轶编著《西北偏北的海拔》为其中一册。
《西北偏北的海拔》的出版,对于推动本土文学和文化的发展,聚集青海的文学力量,促进文化青海的建设,产生积极的意义。
黄昏里的两兄弟
通常我们说“黄昏降临”只是一种习惯,其实黄昏是一种巨大的上升。黄昏选择一片靠近水边的草地,落下它的脚趾,然后停顿一瞬,接着它向山坡的高处攀援,步履看似缓慢,实际上它以神奇的速度越过山涧,越过悬崖,转眼间黄昏站在最高的峰巅,它一边喘息——我们经常听见这种巨大的喧嚣,一边回首四顾——对于黑暗来临之前美好的回光返照我们早已熟谙。最后,黄昏凌空而起,向着无垠的天际,向着最后一抹橙红的晚霞飞升。这时,起自所有低地的黑暗蔓延、融合,连接着自南向北、从低到高的两条线,而这两条分割光明与黑暗的线交叉并迅速地旋转,在这锋面之下,光亮越来越少,黑暗愈来愈浓。
这就是我们侧身其中的黄昏时刻。它是一条和黎明同样重要的分界线。黎明是行动的开始——短暂的白昼里挤满了动词,空气旋转,阳光炽热。这些动词拥挤着、扭结着、诅咒着,艰难行进。在汗水的泥泞里,在匆忙和逼迫中,灵魂缄默着。黄昏是行动的结束,在山林里,在田野里,在城市,在乡村,那些活动着的手戛然而止,停在裙带边,停在嘴角,停在言词的深处。这时,灵魂复活,诗歌在梦的边缘萌芽。谢尔盖·叶赛宁总是在黄昏上升的时刻开始书写:
黄昏点燃它蓝色的烛光
用晚星把我的途程照亮
仿佛他刚刚从梦中醒来,仿佛一切都很不错,安静、细腻的黄昏已经为他点燃了蓝色的烛光。旅途一派诗意,他即将从这里出发,走向北方有雪的夜晚——无论是积雪还是飞雪,都能和月光融在一起,透明地泻着,均匀地平铺着,但雪和月光永远盖不住白桦林,盖不住道路,盖不住星辰的反光。诗人就行进在这些盖不住的物事之间,欣赏、吟哦、沉思、冥想,他真的成了大自然创造的一个器官,是的,此刻他就仿佛是一双精妙无双的耳朵:
夜色如同美妙的歌声
夜色的声音“那么虚无缥缈,人类的耳朵简直没有办法听见”,但叶赛宁还是听到了,比拟了,说出来了。他是否拥有一个异常纯粹的灵魂?他是否就是我们之中的一个精灵?通过下面的诗句,我们又不得不承认他是一双精微的眼睛:
词句的群星在枝叶上闪光
通过他的眼睛,光明、生命和诗歌共同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从未领略过如此的纯净和优美。这是第一次,从此便难以忘怀。大概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幸运。叶赛宁把它随随便便赠予了我们:
微黄的月光把四周照亮
往事又浮上我的心头
他又成为一颗心灵,擅长于即景抒情、擅长于回忆的心灵。往事抵达心灵是否就是此行的目的?这很难推断,但可以肯定的是,诗人从黄昏出发,同时到达的必然还有精神的家园。那还是在寒冷的北方,在黄昏以后,在更深的夜色里,雪和光融在一起,轻泻着、平铺着,盖不住道路,盖不住向往,通向白桦林,通向爱情的宫殿。叶赛宁把我们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在这里,我获得启发,再次体会卡尔维诺的话:“上帝的心智比人的心智高超得无限,但是人的心智不应该受到轻视,或者被看得无足轻重,因为它也是上帝创造的”,我感谢叶赛宁给我又增添了一份荣光和自豪。
这就是叶赛宁的黄昏,他表达了“田野的哀愁”,但这哀愁来自于尘世的沧桑,来自于多情的心灵对生活十全十美的期待。它是古典的,优雅的,通过这哀愁,我们会更深刻地体味喜悦和幸福。所以,叶赛宁的黄昏、夜晚、月光、星辰、树木、积雪本身都是美好的,是哀而不伤的,无一例外,由“棕黄月亮”拉着的雪橇都能抵达黎明,抵达明天,他永远不会像海子那样:
黄昏,我梦见我的死亡
中国诗人海子怀着一种难以言传的伤感多次抒写对黄昏的向往和爱。此爱没有前因后果,突如其来。现实太坚硬、太沉重,现实太让我们沉湎其中了。因此,这种纯粹的抒情和卓异的想像太罕见,太珍贵。海子由此也成为最接近本质的歌手:还给自己、还给人们那些久已失去和还未有过的东西。
妈妈,妈妈
你面朝谷仓
脚踏黄昏
我知道你日见衰老
代表空间的谷仓与标志时间的黄昏将妈妈定格,但不能阻止妈妈的日见衰老,这是多么残酷的真实啊!在无可救药的绝望和悲伤中,再重复“妈妈”这个双音节词,已不再是呼告,而是灵魂的颤栗了。
爱你的时刻
住在旧粮仓里
写诗在黄昏
海子是最后的,唯一的,绝望的。这个判断在上面所引的两节诗里找到了依据。对他而言,从爱得到的欢欣远逊于这爱终将逝去所引发的悲哀。同时,从这爱里人们找不到那怕是一丝半星当代的浅薄,没有物质主义泛滥的城市,没有霓虹灯下的咖啡屋和贴面舞厅,更没有爱妻号洗衣机、太太口服液,而是黄昏,而是旧粮仓。在行将被万点灯火解构的黄昏里,在久已废置不用的粮仓里,端坐着孤独的歌者,我们听见他在说:
黄昏是我的故乡
P46-49
整整20年前的1989年,我社曾推出以我省中青年作家为主的《西海文学丛书》,以为青海地方文学接续文脉,聚集力量,推动本土文化的发展。
文化,或者文明的形成,从来是需要经过漫长积累、艰辛努力而致。文学作品更是作为基础性的因素,对一个时代发挥着精神层面的积极影响。今天,我社推出《星宿海文丛》,即缘于这样一种认识,缘于我们对当下时代的一种理解和判断。
那些埋头工作的作家和诗人,无论曾游牧雪域、草原,或耕作于河湟谷地,或在戈壁独对旷原,在守住寂寞的同时,也守住了亘古至今的普遍价值,尽管这种价值变换着形式,然其本质不变。在一个仍在崛起的青藏高原上,我们能够看到,文学的星宿海正在汇聚和生成,成为惊心动魄的风景。
我从自己诗歌和文学评论以外的文字中选择、编辑了《西北偏北的海拔》。我不知道这本书的体例是“散文”还是“随笔”,因为在我这个文学的门外汉看来,这部书稿里既有散文,也有随笔。我想,从狭义上说,它们中的一些篇什或许不是文学,而从广义上说,它们或许都是文学。就我现在对写作的认知来说,这样的区分实际上没有多大意义了。有意义的是,在过去20年,在所谓业余的空闲时间,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惬意的消遣方式,一个字一个字,我写下了这些作品。它们是不同岁月、不同空间、不同感情和不同想像的产物。但现在,趁着结集出版的机会,它们自然而然团聚了,而且被排列整齐,以一本书的形式被保存起来。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它们也将共同佐证或者诉说同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就是我和我的生活。对此,我深感满意。
这本书稿由四部分组成,包括用时间概念作定语的“春日之思”和“秋日之书”与用空间概念作定语的“低河之上”和“雪山之侧”。“春日之思”,实际上应该是真正的“诗之余”,或者是比分行的诗歌更加繁复一些的抒情文字;“秋日之书”,集中了一个爱书者与书结缘的故事片断和读书时的偶有所得;在“雪山之侧”中,我表达了对青海的怀多而感激;“低河之上”则是我对陇中故乡的历史、人物和风俗深切的缅怀,或许它风格怪异,但其中包含了我对生我养我那片土地的赞美。每一辑的文章基本按照写作的时间顺序排列。但有个别篇目因为风格相近,联在一起,未按时间顺序安排。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可以在哲学学士和法学学士之间选择一个学位证书,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哲学。我永远记得,在1989年比较紧张和混乱的那段日子里,我坐在空空的教室给弟弟写信的情景,那些信摘录了大量的哲学流派简介,充斥着过多自以为很酷的哲学感想。这些信至今仍存放在马丁书柜的某一个角落。此后许多年,我虽没有成为哲学博士,但读书和写作时,我却有意无意回应着我此生唯一的学位证书。与照彻世界的阳光相比,我更关注阳光下的阴影以及阴影连着的黑夜;与沸腾的生活相比,我花了更多的工夫了解死亡;与现世惊心动魄的欲望相比,我更感兴趣的是人们为什么还要相信灵魂存在。从一般的常识说,一个写作的人,是敢于生活,敢于撒野,敢于决斗,敢于死亡的英勇者。而我不是这种人,单单内心的历险和想像就足以使我胆怯,使我不相信死亡。我相信,许多东西还不是结束的时候,许多东西没有结束的时候。这些对生活、生命的基本观点,带着执拗的追问神情,在“秋日之书”里反复显现。
青海是我的第二故乡。20世纪80年代,我来到青海,来到海西州的关角山下。在布哈河的涛声中,我像一棵黑刺楔人青海的肌肤,青海的气质一点一滴进入我的血脉。后来,我来到了干净清爽的西宁。从此,我的书房建在青海,我的女儿生在青海,我精神流浪的里程碑竖立在青海。当我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一旦起意回家,首先想起的就是“青海”。“雪山之侧”的文字试图说清我与青海之间生活与心灵上复杂的联系。在《青海在精神纬度中的位置》一文中,我写道:“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20多年。这样长的时间,我和青海足以水乳交融,物我偕忘……我知道青海在地图上的位置,我也知道青海在我生活和精神上的位置。”
我比较看重“低河之上”这一部分的文字。我不是在城市的小巷道歪戴军帽、斜叼香烟成长起来的,我是在山区,在村庄,在广阔而贫瘠的土地上长大的。这命运在我的岁月和生活里烫下深深的烙印,我认同并接受这命运,我感谢那无法选择、无法逃避的疼痛,这些疼痛中的一部分如今已变成健康的基础。在假日闲暇里,我无限怀念乡村。同样,我不是读《安娜·卡列尼娜》焕发文学热情的,而是读马尔克斯、福克纳和斯坦贝克的作品被启迪的。这使得我开始低河的言说时就面对着高耸入云的雪山。我无法攀上峰顶,但它们为我指明了方向。我写低河的第一篇作品就是方向明确的作品。今天,比较《赵大师傅没落记》与《金子唱歌人发狂》,我看不出这其中还隔着18年的时光。我的诗歌呈现了一个不断变化和成熟的过程,但我关于低河的作品,当初就是成熟的,基调和风格一以贯之,直到今天,我还为这种坚定和坚持感到自豪。
我看重这一部分作品,或许还另有原因。这些文字中提及的故事和人物并不是可以对号入座、经得起考证的纪实之作,它完全是精神上的想像和游戏之作。要写出我真正的低河故乡,困难不在于它有多么复杂,而在于它过于简单。譬如那里的人,的确有不同的姓氏,不同的父母和家世,千姿百态的相貌表情。但下定决心要描述他们,真正开始观察他们时,我就发现,他们实际上是如此相像:同样扁平松懈的面孔,同样呈现暗黄色的肤色基调,同样不规则的7个窟窿;同样的佝偻、迟缓和沮丧,同样的毫无生气。从神态动作中简直无法辨认区别他们,他们的脑袋就像是一块大的土疙瘩。他们同样没有情欲。说到情欲,你甚至看不出他们的男女性别特征,同样粗燥的皮肤,同样突出的关节,同样厚重沉闷的声音,同样模糊的身体线条。你难以想像在他们身上还潜伏着另一个幽灵,鼓励着他们在夜晚来临时散发柔情并且紧紧拥抱。他们只是出于惯性或者本能,移动着笨拙的、吱吱作响的身体,碰到另一个同样的身体,短暂的接触,片刻的窒息,然后分开,然后怀孕了,生养了。他们说的是同一种听起来非常执拗的方言,他们是同一种生存方式,朝天一把籽种,然后狗瞅星星般等待着秋天的收获。他们是同一种命运,那就是人人不得好死:无外乎乐死、气死、撑死或者饿死。1959年大饥饿,成千上万人倒下,做了遍地的饿殍;1961年粮食丰收,许多劫后余生的幸运儿被活活撑死;在平常的年月里,有一个家伙,打工攒钱,攒到1万这个他以为的天文数字时,活活乐死了;另一个家伙,歇工后吃一小块油馍馍,吃着吃着就噎死了;第三个家伙,晚上睡觉时翻身,从炕头掉到地上跌死了。
据说画出许多鸡蛋中某一个的特征,就能成为伟大的达·芬奇,又据说写出饭店门口无数个车夫中某一个的特征,就能成为莫泊桑。我承认用伟大的现实主义手法,我的能力远远不能把一个低河人从一群低河人中区分出来。我无力真实地写出我曾经的左邻右舍、我的乡亲以及他们无聊又平常生活中的深刻。但我已经说过,我对那片土地满怀深情,我不能不回想往昔。于是我沿着一条未经验证的山间小道,去寻找想像中的低河。在这些文字中,我没有批评,没有叹息,我不想指手画脚,我划掉了习惯性写下的大段议论。我甚至没有感到悲哀,我哪里有权力悲天悯人?但我知道,我怀着真挚的感情,赞美了生我养我的故土。
小的时候,我最大的爱好是集火柴盒。一个一个积攒,攒到足够的数量,就可以用它们组合不同形状的新东西,这几乎接近一个需要耐心和丰富想像力的游戏。我认识到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语境中,文学与其他价值观一样,正襟危坐显然沦落为一种滑稽的姿态,用传统的口吻教诲别人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我举起双手赞成这一历史性的变化。所以,在《秘密的季节》里,有一组总标题是“游戏”诗,题目下引用了康拉德·朗格的名言。当然,作为游戏的文字也可以是非常严肃的——莎士比亚、博尔赫斯、乔伊斯、卡夫卡、昆德拉的面目严肃得好像大理石,但他们都是顶级的游戏者。“丢手绢”是一个人对大家的游戏;“捉迷藏”是大家找一个人,或者一个人找另一个人的游戏;而集火柴盒是一个人自己的游戏。我们用火柴的时代惊人地贫穷,为了节约一枚火柴和半两灯油,不惜早睡两个钟头。所以集火柴盒的过程非常缓慢,要有非凡的耐心。足够长的时间之后,火柴盒才有一定的数量。也是在雨天,外面没有什么农活干,他们在捉迷藏,而我把小盒子搭配、组合、拼装成一个新的形体。做出来了,如果喜欢,可以保存下来,如果不喜欢,拆掉重来。如此反复,直到天黑。当他们因为找不到彼此而大声哭泣时,我则为自己微笑。我之所以描述这个游戏的过程,我是想说,我抱着与此相同的态度来写作,我始终认为写作是耐心的游戏,想像的游戏,自我的游戏。
从1980年代算起,我也有将近30年的写作经历了,虽然偶尔从镜子里看见“早生华发”,但我并不着急。我似乎不慌不忙,始终用自己的速度行进。既然是游戏,今天太阳落下,明天可以继续,也可以放弃。能够如此,我要感谢老天爷,我不必指望用中午到达的稿费买晚饭,我也不指望通过在文学界暴得大名赢得人生的价值或尊严。我也不会把自己藏在文字里,希望越来越多的人打着灯笼找我。但我能够如此,最重要的是我曾经有过的“文学理想”,即使现在还有,它已经改变。一个非专业的人的写作不是沉重的事情,也是不需要想太多的事情,写作是纯属个人的秘密。与那些用各种各样手艺做出物件来的劳动相比,一般的写作毫无出奇之处,更不要说什么“非凡”甚至“伟大”。但我可能还要继续下去,因为我逐渐熟悉、习惯并喜欢这种度过生活闲暇而进入生命的方式。在写作时,我千百次地尝试用词语建造出空间,我选择其中足够结实和美观的,尝试把所谓的心灵安顿在其中,独自微笑或者哭泣。但我不想因此而打扰朋友和陌生人,这是我唯一能留给自己的奢侈享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到了最后时刻,别人夸耀他有金丝楠木的棺材,而我则庆幸自己拥有词语的陋室。现在,我只能对你说:“你看,我就喜欢这种消遣,有什么办法?”
这本书能够顺利出版,我由衷地感谢青海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班果先生,他管理着一个庞大的专业机构,每天有无数重要的事情处理,但他却没有忘记我和我的文字,他的决定让一个梦想变成了现实;感谢马非兄、敬华君、德风女士,他们的努力保证了这本书以最少的谬误、最美的面目呈现给朋友们;感谢中央美术学院陈琦教授,他慷慨地允诺我的书中使用他的版画作品,这些美丽的图画映照着我的文字;最后,我要感谢工艺美术大师文岩老,他为我画了扉页上需要的头像,他笔下生花,使我的形象看起来更接近一个大人物。最后我要说的是,这么多朋友的关照和劳动,会使我的文字骤然增值,可以肯定,某一天,当它摆脱电子版而成为一本真实的书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会大吃一惊,继而是长久的喜悦和感激。
马海轶
2009年3月1日
西宁海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