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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苍天般的额济纳(散文中国精选)
分类 文学艺术-文学-中国文学
作者 杨献平
出版社 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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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编辑推荐

杨献平所著的《苍天般的额济纳(散文中国精选)》编选了近年来散文界的最新作品,它们或优雅纯净,娓娓道来,有引证,更有目击,或观察独到、简洁有力,直逼心灵,或想象奇诡,必掉深沉,或饱含诗意,或朴实自然。这些作品是无声的,但有刀子一般的力量,向更广阔的疆场行进,就像风中的骑手,沉默疾驰。

内容推荐

无论是沉雄苍凉,还是优美婉转,杨献平所著的《苍天般的额济纳(散文中国精选)》作品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诗意化表达。这种诗意化完全是出于天性,出于生命本身,没有刻意粉饰,没有雕琢做作,自然而真挚。我们从《苍天般的额济纳(散文中国精选)》中他的文字中,常常能领会到他那种独有的奇思妙想,并且,不是灵光一现,而往往珠玑处处,光芒四射。

目录

梦辽阔(代自序)

壹苍天

苍天般的额济纳

周围 

层层下落

两门外

巴丹吉林以两

额济纳的农民生活

贰沙漠

巴丹吉林的写实主义

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

从沙漠开始的道路

低语的风暴

流沙上的城堡

叁绿洲

我的古日乃,我的蒙根沁乐

秋风帖

能不能在传说中找到你的名字

有关鼎新镇的青春往事

肆传说

自己的英雄

三千步

霸王别姬

兰若寺:梦境的忧伤

伍故乡

我爱的黄金是你们

在春天慢慢疼痛

房间

陆附录

自然动物

 ——杨献平印象(梁东元)

高空的火焰

 ——从杨献平散文到散文的品质(蒋蓝)

历史精神与生命品性的双重叩问

 ——读杨献平散文(大兵)

柒后记

试读章节

苍天般的额济纳

狂风之后,大地安静。这少有的时刻,不可多得的幸福。我迷恋这样的时光:风静就是心静,风停就是生命的一个再生过程。很多的大风之后,我走出帐篷,在某一棵胡杨树下,躺下来,想些心事,看着蓝得经常让我忘记自己是谁的天空。

天空,古朴、大度、沉实、空冥、高远,幽深如井,轻易没有一丝云彩,即使下雪或者下雨,它的颜色虽然苍灰,但作为一种覆盖和笼罩,提升和下沉,它总是高高在上,似乎是博大的帝王。

透过花朵和胡杨枯木熏黑的帐篷顶,我看到天空,以及天空携带的事物,在狂乱的大风和片刻的安静中,我渐渐学会了聆听。这使我的听觉尤其灵敏,可以听到一只落难蚂蚁的呻吟,可以听见一只红狐在午夜的呼吸,甚至羊只和骆驼发出的任何声音,我都可以快速觉察,就像在我身边一样。

不知不觉,在聆听当中,我吃着母亲的奶汁,还有牛羊甚至骆驼的奶汁。我一直把羊只和骆驼当作母亲——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它们虽然不会生下我这样的生命,但它们养育了我,在长长的时光当中,我一个个地送走它们,它们也将以自己的方式,将我送走——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旅程,在相互迎送的过程之中,我看到了庞大无形的宿命,看到了大风卷起的尘土,看到另一些人在若干年前的身体和内心痕迹。

让我仔细回忆,数算一下这么多年来在额济纳看到的骨头,合起来有100多根,它们是人的,又是牲畜的,是过去的,也是现在和将来的。奇怪的是,每次看到那些白森森的东西,我竟然没有一丝恐惧——也许我早就适应了——在巴丹吉林沙漠,在额济纳,人们或许早就见怪不怪了。

在时光当中,在日复一日的风沙当中,旷日持久的干燥和疼痛让我感到了一个个体生命之于沙漠的不可类比性。后来我才知道,天空的方式就是额济纳的存在方式,就是在这里死难、过往、久居乃至一切新生人物的一生保持和坚守的生命姿势。这里连绵不断的风就是生命的过程,一种活着的状态。它们惊动尘土、胡杨、骆驼和羊群,惊动一切可以惊动的事物,也惊动自己。

在我的记忆中,春天的额济纳到处都是光——那种直白而坚硬的光亮,它们就在我的周围,就在存在和非存在的事物之上,甚至几千米之下的沙子和石头之上。那一年春天,我一个人在旁边的戈壁放牧骆驼和羊群,随便挖些苁蓉和锁阳卖些钱财。有一个中午,到处都是火焰,火焰的上面,燃烧和漂浮着一层活动的光亮,像是一群舞蹈,痛苦飞扬;又像是弯曲的箭矢,欲发不发。它们的身上充盈着无数的亮光——是一些细碎的光粒,照耀着人的眼睛,继而在虚无中集结,成为一座庞大的花园,有人,有马匹和羊只,有树木和青草,花朵和楼阁。一些人唱歌,一些人舞蹈,一些人击掌而歌,一些人持续饮酒。舞蹈的女子身体柔软,像我梦想中的蛇。她们的脚脖、手腕和脖子上悬满铃铛——清脆的声音仿佛天堂的音乐,连续的轻盈的舞蹈似乎梦中的幽灵。那些女子,黝黑的脸颊,丰腴的身体,珍珠一样的眼波让我想到了朝霞中的山溪和人类的爱情。

而夏天是酷烈的,到处都是它打击和击毙的委顿与死难。就连那些藏在沙窝里的马兰花也不肯放过。很多时候,剧烈的阳光直射下来,它要把我烤干或者蒸发。我自然不会妥协,我在骆驼的肚子或它们的阴影里躲避,在众多的倒嚼声中,像那些深居地下的土拨鼠、蜥蜴和蚂蚁一样,大汗淋漓,苟延残喘。如果放牧地在西夏的黑城附近,我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破损的城墙、城垣、清真寺,只要是突起的地方,就一定有容纳我的阴影。夜晚,很多的声音从地下和地上泛起,有些是欢笑,有些是呻吟,有些是刀枪的嘶鸣,有些是缠绵的琐碎。我知道,这里住过一些人,活过也死过一些人:将军或者士兵,男人或者女人,英雄或者土匪。有一年夏天,我带了妻子来,在黑城,在这些声音当中,我们用肉体沉醉其间——唯独那一次,我们的声音覆盖了它们的声音,尽管只是一瞬间。

总是在日暮雪山的傍晚,太阳慢慢地,再一次失去它对巴丹吉林一额济纳的垄断和照耀。庞大的黑夜爬上来,我时常看到它的笨拙姿势,看到羊群和骆驼在这一时候进人了安静状态。我点燃篝火,干枯的胡杨树枝在焦白的骆驼刺和沙蓬的引领下,迅速燃起,哔哔剥剥的声音响起来——黑夜更黑,这时候的戈壁,就只有我拥有光亮了。也只有我,在黑夜的内心独坐,睡眠,仿佛一只树叶一样的船,在静止的汪洋之上,在无意识或者梦境之中,完成一夜的生命旅行。

3

又一棵胡杨树死了,在达来库布镇东南3华里,濒临戈壁的地方。它的身边还有许多胡杨——再多的依护也不能够挽救个体的生命。又是一个春天,我从它身边又一次路过,直到其他胡杨叶子满身的时候,我才发现,它死了。这种司空见惯的死亡却在某一时刻让我心惊。我站在它的跟前,仰望着它曾经绿叶蓬勃的树冠,突然间感到了时光和生命的某些不可思议。我再看看它周边的那些同类——风继续摇动并拍打着它们的叶子。厚厚的黄沙依旧堆在脚下。没有一棵树的表情是悲伤的,尽管它们皲裂的皱纹里面爬满了蚂蚁、乘凉的蜥蜴和灰雀。

第二天,我把羊只和骆驼送到牧场,返回来,骑着一匹黑色的儿马,沿着达来库布镇走了一圈,我数尽了生长在这里的胡杨,最后的数字令我吃惊,原先以为庞大的胡杨林,竟然只有1206棵。我突然感到悲哀,笼统的经验和想象让我感到羞耻。这些胡杨,1206棵,如果放在偌大的巴丹吉林沙漠,站得稍微远一些,也只是一个黑点。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这简直是对人的一种嘲笑。这一根植久远的树种,在苍茫时光中,竟然也如此脆弱、像人一样,生死只是瞬间。更令我无奈的是,它们当中某一棵死了,其他的却没有一丝的悲悯表情,尽管表情在死亡面前显得多余和虚假。我始终觉得,如果我们还可以悲伤,还可以在同类的死亡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并且在内心掀起同情的波澜,那么,所有的事物都应当是高贵的,都是对自己的一种真实救赎。

而就在这一年的十月,突然有许多人来到了额济纳,他们的车辆、身体和随手丢下的垃圾,陡然使额济纳肥胖起来。那些天,我赶着羊群,除了空无一物的戈壁,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有一天上午,他们在二道桥附近,胡杨最茂盛的地方聚会,一些人坐在主席台上,一些人围观,一些人跳舞,一些人对着麦克风嘶喊。更多的人在胡杨树林深处,照相,拍摄,在枯了的胡杨树上高声说话,发笑。一些人在柔软的沙丘上骑着马匹和骆驼,孩子们大声喊着,追逐玩乐。直到傍晚,胡杨叶子更为灿烂的时候,他们才相继离开。我站在旁边的戈壁上,看见通往阿拉善盟的马路上流动着好多人和好多车——一阵喧闹之后,胡杨林安静得只有风,整个额济纳旗,都在风中,每一棵胡杨,孤独、安静,和我一样心疼。

4

我26岁的时候,有位朋友从远处来,我去接他。我骑着一匹马,又牵了一匹。那是我第一次单身横穿戈壁——路过羊群和骆驼之后,沙漠出现了,戈壁在身后成为一块黑色的化石。从早晨到日落,一个人的沙漠简直就是地狱。一个人的行走就是自己对自己的放逐和拯救。我遇见了黄羊、沙鸡、短蛇、藏黑色的兔子,还有偶尔在白昼出现的白狐,还有少量的沙蓬和马兰,风化的石山横披流沙,碎了的石子不断自行滑下。夜里,我在挡金山露营,两匹马在夜里吃着我携带的草料,我坐在逐渐变凉的沙子上吃着羊肉,我手中的刀子不断刮着羊骨,嚓嚓的声音在无风的夜晚传得很远。

沙子逐渐失去了温度,冰凉的后半夜大风骤起。众多的兽蹄轰踏着这荒凉的世界。它们搬运沙子,甩动沙丘,我在其中,也像沙丘一样。随意的处置让我恼怒,丰厚的沙子布匹一样一层接着一层。我知道,它们想把我埋葬,就像那些在风暴中死难的人们一样,不留一点痕迹。更为残酷的是,它们的埋葬是不动声色的,连伤口都不肯留下。

我和马匹在风中挣扎和行进,黎明到了,风停了。我看看自己,再看看马匹,我哑然失笑:尘土的单调颜色将一个人和两个畜生混淆了。而更重要的是,我还活着,和两匹马一起,经历了一场风暴——虽然在额济纳,风暴就是命运,但直接置身于风暴我还是第一次。P3-6

序言

梦辽阔(代自序)

“每一个前往丝绸之路的人,返回时都将始终与众不同。”([法]F.B.于格和E·于格,《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一个人沿着伟大瑰丽的丝绸之路走了一圈儿,穿越黄沙、积雪和河流,前往陌生的国度和部落;很多年后返回,稍事休整,又重新走了一遍丝绸之路——不同的是,第二次回来,他老了,再也没有能力横穿丝绸之路了——几年后,他无可奈何地逝去了。他的灵魂是被越来越脆弱的身体所限制的,他的雄心需要肉体的支撑……很多年后,我从靠近黄河的太行山南麓出发,越长安、穿秦岭、过陇西、走金城,沿着他当年的道路,行走在空阔辽远的丝绸之路上,到河西走廊中部,北向的流沙地带。他当年行走的丝绸之路已不是旧时模样,沿途不见了驼铃叮当、鞭梢响亮的商旅、骑马扬尘的军队和满面疲惫的过客,就连那些满面愁苦的逐臣和横笔赋诗的诗人,也消失在了漫漫黄沙之中。

巍峨的祁连雪山是西北大地唯一可以历经岁月、打败时间的庞大土著。除此之外,什么都是不确定的,狭长的河西走廊就像一根黄色的瘦弱的笔管,一边奔流黄河,一边身披大漠——在酒泉(肃州)、武威(凉州)、张掖(甘州),我见到了明朝修建的鼓楼,四个门洞所指的方向整齐一致。张掖的大佛寺内有早期《西游记》壁画;武威有文庙和雷台,“马踏飞燕”奇巧而壮美;酒泉公园里,有长须横卧的李白,有倾酒与将士共饮的霍去病。在阻断春风和飞雁的嘉峪关城垛上,风吹千里,出关和入关、脚步错落之间,承载了太多的文化和文明。

我所在的巴丹吉林古称“流沙”(涵盖阿拉善高原和甘肃酒泉、张掖以北的大片区域)——古老的流沙地带,传说中黄帝(“见大电绕北斗枢星,二十四日,诞黄帝之祁野”)另一个诞生地,周穆公朝见西王母的经由地,还有“没入流沙”的老子、日御百女的彭祖的所在地古老的弱水河从《山海经》中流泻而出——内里的路博德修筑的烽燧至今屹立,汉代的肩水金关、西夏的黑城(哈拉浩特)、苏泊淖尔(居延海)……写诗的王维、杜甫、胡曾、岑参、高适、王昌龄,朝圣的晋高僧、唐玄奘和苦修的无名喇嘛,以及后来的左宗棠、林则徐、张大千、常书鸿、高尔泰、彭加木——所有与丝路有关联的人和物,甚至无名者,路过和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人们,即使一粒沙子,都是有福的。

汹涌的流沙在暗中运作,狂暴的沙尘只是它的一种外在形式。在巴丹吉林沙漠,我时常觉得了一种地域的大、时间的深和历史的丰厚。在已经淹没的黑城——被成吉思汗军队连根拔掉的城堡,无数遗物被来自欧洲的人发掘和掠走:斯坦因、科兹洛夫……还有到过这里并写下游记的马可。波罗。现在只有16000人的额济纳(最后的沿用匈奴语命名的地方)是阿拉善盟最大的一个旗。人口的少和地域的大,植被的稀薄和风沙的狂浪肆虐,一切对比鲜明。

很多夜晚,站在空旷的戈壁上,大野如磐,苍茫宁静,天使眼睛一般的星星发出幽静的光。有月亮的午夜,沙漠真的是人间最好的地方,金黄的光辉和金黄色的沙子,天地浑然一体。有很多相爱的人,能够在这里度过一生。那可真是天堂的生活:可以随意扑打翻滚,任何地方都可以放置肉体和灵魂。有一年夏天,我一个人走出沙漠的营地,背着简单的行李,在额济纳旗首府达来库布镇的外围,穿过一大片年已千百岁的胡杨林。翠绿的叶子在不断的风中奏着尘世的音乐;不动声色的羊只和骆驼像神仙一样,越过堆积的黄沙,总可以找到可食的青草;还有一些枯倒了的胡杨树,黑色的枝干让我看到了骨殖与时光相对抗的顽强姿态。

在秋天的胡杨林中,金色的叶子遮蔽天空,斑驳的光线在白沙上成为层叠的金片。在幽深茂密的红柳丛中,一个人躺下来,第一个想到的是:心中的人儿,为什么不一起来?黄金做帐,绿叶为墙,这里一定是最好的洞房。对于丝绸之路,这些年来,我几乎阅读了所有有关它的书籍:《史记》、《海市蜃楼中的帝国》、《丝绸之路》、《中国的唐古特——西藏边区和中央蒙古》、《马可·波罗游记》、《戈壁沙漠之谜》、《蒙古秘史》、《美丽的额济纳》;订阅了《丝绸之路》、《中国人文地理》杂志;观看了央视两次拍摄的《丝绸之路》、《新丝绸之路》和凤凰卫视拍摄的《穿越凤沙线》、《西夏》等纪录片;几乎走遍了河西走廊乃至巴丹吉林沙漠的每一处遗迹……

我常常想:记录者,尤其是那些不曾在丝绸之路旅行过的人,如何将博大绵长、神奇凶险的丝绸之路凝结成流传的文字呢?典籍和影像,大致是可以不朽的,尤其是晋高僧、王道士乃至张大千、常书鸿、高尔泰的敦煌,“马踏飞燕”的凉州、消失而后复现的楼兰和高昌古城。从他们身上,我察觉了时间的不可靠——人的独立创造完全可以替代肉体存在。在《山海经》的弱水河沿岸,关于沙漠红狐、白狐的故事深入人心,它们时常幻化成精,与人恋爱婚配,产下的孩子和人一般无二……就连泥沙中的野草,他们说,弱水河畔有一种状似狗尾巴的草,和人身体上的某个部分混合后可以使猝死者起死回生。

诗人们是伟大的,想象构成了他们流传的精神影像,王维在巴丹吉林的居延海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杜牧说:“昭君墓前多青草,弱水河畔尽飞舟”……还有很多古代的诗人,现代的诗人海子、阳飓和我,都为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微缩绿洲——额济纳写过诗歌。还有一位名叫梁东元的作家,写了厚厚的一本《额济纳笔记》。在浩瀚的巴丹吉林,面对流沙、胡杨、日渐稀少的牲畜乃至沙漠的蜥蜴、四脚蛇、狐狸和沙鸡,一个人处身其中,命运、生活、思想、灵魂……所有这些,文字和图片应当是最好的记录。

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一个习惯:在游历了河西走廊和丝路上的任何一座城市、遗迹之后,晚上都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见自己骑着一匹红色的马驹,手持皮鞭或者诗卷,在四处无着的空旷处行走,马儿咴咴嘶鸣;残缺的城墙上站满荷枪持盾、盔甲明亮的将士;尘土飞扬的街道上挂满宰杀的大块的马匹、骆驼、犍牛头骨和红肉;腰挎长刀的人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就连红灯暧昧的青楼,也充满铁腥的味道。

梦见自己站在接近天堂的雪峰,拉着一根云层中伸出的绵软修长手指……有一次,我竟然梦见自己一会儿是“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的周穆公,一会儿又是丝绸之路的先驱者亚历山大大帝,一会儿又变成率领二十万民众悲壮东归的吐尔扈特蒙古族汗王渥巴锡……最离奇的是,好多次梦见自己披满丝绸,一个人快速穿越漫长的道路,遇到孤独的过客、快马奔驰的朝廷使者、异国的藩王、迷路的罗马军队、成吉思汗遗留在黑海岸边的部落子民、将军帐前跳胡腾舞的异族歌伎……大地博大无疆,一个人的行程,总是充满着心灵和肉体的离奇、新鲜遭际,还有辽阔、丰沛、激情的梦境与幻想。

后记

我是其中漂浮着的一个。在沙漠,戈壁只是过渡。四万平方公里的无人地带,无数黄沙铺散蔓延,汹涌浩荡,有的堆成沙丘,随风位移;有的匍匐层叠,日积月累。双脚踩在上面,松软而结实,但有一种身不由己的陷落,与此同时,也会觉得轻微的晕眩。随之而来的是恐惧。由此,我想到,一个人,其实就是这千万沙子当中的某一粒,所有的失败和胜利,现实和梦想,再怎么惨烈和宏大,也都建立其上,最终也会瞬间倾倒,像这些沙子一样崩散和逃亡。

后来我才懂得,沙漠与密林,还有幽深雪域、辽阔草原,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宜隐居、安妥灵魂的地方。沙子与人,微末和具象,其本质相同。多年来,我反对那些一提到沙漠鼻孔就发出轻蔑哼声的人,我以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自己”,一个人和一粒沙子,沉静的和喧哗的,奔跑的和静默的,其实都不过是在某个生命在他者眼里的一种“姿态”。

进入巴丹吉林,迎面的地域无限伸展,铁青色的戈壁上摇动着满身白土的植物,席卷长风中,坚硬的雪粒能把人的脸颊和手背打疼。那一刻,我觉得了荒芜沙漠与故乡山峦翠草的不同。植被繁茂的地方,生命必然拥挤,哪怕翻开一块石头,也会看到弯曲小草、奔跑甲虫甚至正在萌芽的种子。

而在荒芜之地,“看到即存在”虽然不尽正确,但至少说明——裸露才是存在。稀疏甚至有些憔悴和孤独的骆驼草、沙蓬、红柳、芨芨草乃至沙枣树、梭梭木是在戈壁表面上的最强大的生存群体和舞蹈家。对它们来说,风沙是开始,但不是最终。被植被和沙丘掩藏和保护的野兔、沙鸡乃至骆驼、狐狸和黄羊,只是一种血肉与移动的存在。黄沙深处的四脚蛇、黑蚂蚁、蝎子乃至在梭梭和沙枣树间张网捕捉的红蜘蛛,是被忽略了的隐秘者。

我每年都要穿过戈壁,到沙漠去几次,在它的外围和内里,走走停停,那些与我遭遇的物事及景观、姿态不同,但本质类似。走在戈壁上,裤管上沾满细若面粉的灰土,这些细碎的粉末,是沙子在一次次飞行中自行磨损的,长时间漂浮,最终落在地面及耸立的动植物上。

巴丹吉林春夏的阳光最为暴烈,是一种敛取性的掠夺与杀伐。所有植物的躯干都显得干硬和僵直。其中,骆驼草较为常见,在戈壁和沙海深处,它们的生长和存在是对荒芜的柔弱抵抗,是卑微之物向着汹涌的灾难示威性的抗击和挑衅。但在形体上,骆驼草并不像众人所言的那样“坚韧”,反而有些虚怜。春夏两季,骆驼草身披微薄绿色,叶子小,微圆,白昼贴在枝茎上,向内打卷,就像一个个抱着自己哭泣的孩子,把所有的心事都收缩进去,连一点秘密都不留给窥探的人。傍晚才全部舒展开来,举着高挑而多枝的身体,像树一样站立。

与骆驼草近亲的沙蓬似乎大胆些,努力把所有茎秆都举起来,在头顶织成一个足以安妥自己肉体和灵魂的庞大冠盖。沙蓬根部,大都被沙鸡占据,这些总也飞不高的动物,用稀疏的草籽和为数不多的昆虫养活自己。在沙蓬庇护下,它们繁衍、衰老和死亡,用简单翅膀和迟钝触觉,躲避苍狼、红狐、鹰隼的袭击。

芨芨草长势“开放”,根部很粗,无数根须抓紧每一粒土,并从中汲取稀薄的水分和养分。叶子无限散开,朝各个方向,其中表皮发嫩的“芯”直冲天空,以至于周边散开的茎秆成为它的坚强拥护者。秋后,芨芨草逐渐变黄,颜色如同黄沙,呈白色,但在朝霞和落日中,会变得妖艳、轻佻,有时则显得格外孤绝、纤美。

在戈壁间或生长的沙枣树是一种反叛,始终保持宁死不屈的硬汉形象。沙漠的“利器”是无尽的风沙,不妥协的吹袭使得沙枣树身体扭曲,面目狰狞,皲裂的皮肤褪了一层又一层,表皮薄处,泛着一抹红色,像血,但从不流出。沙枣树总是朝着炽烈的太阳和深邃的天空,挥着手臂,把头抬得更高。

沙枣树其实也是有梦想的,尽管这种梦想总是被现实击碎。每年春天末尾,接连盛开的沙枣花散发出巴丹吉林沙漠最纯正和隆重的香味,其形类似黄米粒,几十、几百个挂在一起,但不显得拥挤,更不相互遮盖。最热烈时,隔着一堵高墙或者几百米都能嗅到。闻久了,会醉倒,身体轻盈,犹如空中盘旋而落的羽毛,也会在闭眼狠嗅的同时,发出赞美,并对世界和生命的美好心生贪恋和感恩。

与沙枣树截然相反的是一种红色灌木,-q红柳。一丛丛挤在一起生长,根须相连,肢体相互纠缠。这一株和那一株,枝条抽空插入,占据对方空间。春季,它们开红花,和红得发紫的枝条一起,似乎一盘盘紫红色的花坛。可是,红柳花儿并没有太多的香气,尾部发黑的大黄蜂经常光顾。

当然,它们的根部,通常也是蜥蜴、蚂蚁、野兔和沙鸡的理想巢穴。牧人们休息的时候,也会钻到他们下面,好遮住风和阳光。

如果细心,肯定会在这些沙漠植物下面找到红蜘蛛。还有善跑的恐龙后裔蜥蜴,从这里“窜”到那里,再停下来,举着扁平而尖的脑袋四处看看,然后再跑一段,再停下,再看看。蜥蜴和红蜘蛛争夺食物,太多的甲虫、蚊子和苍蝇成为它们的生活必需品。红蜘蛛似乎悠闲些,一张大网,便可网出全部生活。瑞典斯文·赫定《沙漠戈壁之谜》说:“帐篷内外,有毒的大蜘蛛会突然袭击人。人们必须留心。这些蜘蛛被捉住后,被放入装有蝎子和其他爬行动物的烈酒罐中。”

这种大蜘蛛和沙漠中的蝎子、四脚蛇脾性相同,一方面用肤色与戈壁植物相混淆,一方面用“毒”捕猎和自卫。两相比较,由骆驼和羊只粪便、腐烂尸骨而生的苍蝇以及在海子边芦苇丛中繁衍的蚊子是最无力的抵抗者。

每一个生命都会在人之外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及生命方式。饲养与被饲养,在原始至今仍旧强大的“食物链”中,这种残酷的运行在巴丹吉林沙漠照样进行得有条不紊。

戈壁与沙漠是这些动植物天造地设的疆场,它们因荒凉而生,也因荒凉而与众不同。少雨的沙漠,也会在每年的春夏时节蒙受少量“恩惠”,化生万物的雨水,在巴丹吉林,绝对是上苍悲悯精神的体现。与之相辅相成的是源自祁连山的弱水河,这条冰凉刺骨的雪水河,于沙漠及其生灵而言,似乎更具有“众生皆同”的普世意味。

弱水河一名出自《山海经·海内西经》,诗意得让人心生涟漪。司马迁《史记·夏本纪》载:“(大禹)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与梭梭林中的菌类植物肉苁蓉、锁阳一样,富有传奇色彩。《本草纲目》说肉苁蓉以并州(太原)为最优,河套及阿拉善次之。据说,这种具有“温胃”和“壮阳”功效的名贵药材乃野马精液落地而生,通常俯在梭梭木根部,身长丈余者最好。锁阳如其名,春天冒出地面,昂昂乎犹如勃起之阳物,颜色紫红,根部有两个圆形的连体肉球。其主要功效为“固精”、“疗治阳痿”。

额济纳出自匈奴语。这些年来,在这里生存的人时常到荒漠间独立成片的梭梭林中采挖苁蓉和锁阳,卖给药材贩子,也会留一点泡制药酒。在漠风不断的古日乃和额济纳,酒是肉食、蔬菜、茶叶和盐粒之外最好的东西,那些在马背和摩托车上穿越戈壁沙漠的人,时常趁着酒意舞蹈,唱我听不懂的歌谣。

这些牧人绝大多数是蒙古土尔扈特部后裔,他们在戈壁放牧,任由满身尘土的双峰驼和羊群,以及为数不多的驴子满戈壁跑。芦苇是最丰盛的草,四边的堆积的黄沙日日推进,被掩埋的青草与先前战死的将士及其尸骨一样,成为巴丹吉林沙漠中寂寞的亡灵。有几次去古日乃草原,为数不多的牧民虽然保留了些许“逐水草而居”的民族习俗,但也在各个驻牧地和久居处修建了砖瓦房或土坯房。

古日乃草场的朝霞和落日都是在芦苇尖上完成的。朝霞在东,落日向西。正午才在正头顶上。朝霞的美仍旧是中世纪甚至“历史黎明”时期的,红色的太阳将云彩烧红,在黑色云边镶上黄金。落在梭梭林和草原上的光亮呈暗红色,连由无数各色卵石铺成的黑色戈壁滩,微醺如醉酒的骑手。更远处的沙丘由红而黄,锋利的边刃一边黝黑,一边明亮。无数沙丘组成汹涌的乳房,爆发着最壮观的景象。

我觉得,这些沙丘构成的乳房喂养的是整个天空,长驱的风实际上是一种清洗。来自祁连山的鹰隼在高空盘旋,很容易让人想起骏马与长刀、木车与篝火的远古游牧时代。地面上的沙鸡和野兔,乃至驼羔、羊羔正在吃草,忽然一片疾驰的阴影,闪电一样袭击而来——奔逃已经失去效用,哀怜的嘶鸣在空中渐去渐远。鹰隼是戈壁沙漠上空,乃至人类内心最骄傲、自由和勇猛的精神向往与灵魂的最终形态。

由古日乃到额济纳,有三条道路。一是从狼心山穿越,一是沿弱水河直达,三是由古日乃经由大戈壁去到。居延海是弱水河的尽头。唐代,这里到处都是水,蒿草蔓延,天鹅和野鸭在胡杨树下栖息和游弋。骑马的将军和徒步的士兵四处逡巡,马鞭像牧歌一样卷动云梢,长刀和弓箭发出耀眼的光。王维在这里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20世纪初,瑞典斯文·赫定、俄国科兹洛夫和法国伯希和等人在此发掘并带走数万枚(件)的“居延汉简”和西夏文物。

现在的额济纳,四周都是胡杨树。这一古老的柳科树种,在中世纪从地中海一直蔓延到弱水河畔。而今,许多都死了——在西夏古城哈拉浩特附近,有一座胡杨墓地,上千棵死难千年而不朽的胡杨树桩形成“惨烈的古战场”,那些死而不倒的将士与匍匐在地的尸体仍旧保持了战时模样。朝阳与落日映照其上,到处都是鲜血,残肢碎尸,森森然、幢幢然,令人身心冰冷,毫发直竖。

仍旧活着的为数不多的胡杨树大抵是幸运的,在弱水河畔,安静伫立。在骆驼和羊只的鸣声中,春夏摇着满身绿叶,哗哗作响。暮秋时叶子变红,再变黄色。在星星聚集的夜晚,就像是无数金片,在风中相互击打,发出脆响。艳阳当空,整个胡杨树林俨然就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面的每一株草,都若金丝一般,就连奔跑的蜥蜴、黑色的甲虫,也都是滚动的黄金。

我有时喜欢把秋天的胡杨林当成纪元前匈奴的黄金甲帐,甚至上天在大地上的堂皇居所。

从额济纳旗府达来库布镇向北,沿途的红柳拥簇着稀少的村落,蔓延的胡杨在田地之外形成庞大的绿荫。穿越一面戈壁,在与外蒙毗邻的地方,是深陷土山之中的居延海。像一个隐秘的梦境,碧水把整个天空纳入胸中,芦苇围着松软堤岸,依稀可以看到淤泥中深陷的根。飞翔的鹭鸟在空中划出洁白的弧线,黧黑的野鸭卧在湖心,呱呱交谈。土黄色的淡水鱼时而跃出,在水面吐一个响亮的气泡,就又潜回水底。

有风的时候,沙土像是席卷的军团,从四面山坡奔腾而下,到湖边,却又销声匿迹。

仰望的天空似乎是另一个居延海,若是没有云彩,到处澄澈。我想,居延海绝对是修身养性的最佳住处。可惜,以前在此牧马的人早已灰飞烟灭,现代的人,只是来此匆匆一游。白昼的鲜衣靓车转瞬即逝。到深夜,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山顶上孤立的敖包与海里的鱼,在幽深空旷之地,猎猎呼号。

从居延海向南,横亘千年的祁连山遥不可及,洁白得像是超拔的诗歌意境。行驶在大戈壁中,四边枯寂,会明显觉得绝望。沙漠始终以埋葬的表情,将所有已有和进入的事物当做最好的收藏品。挖开土石,往往会看到白骨、生铁器具乃至至今不肯腐烂的绳索,还有布作的靴子及碎裂的瓷片。这些肯定是“他们”的遗物,是时间在巴丹吉林沙漠肉体丧失之后灵魂漂浮的见证。

弱水河无声流淌,岸边的红柳和芦苇是一种昭示。从地质结构看,巴丹吉林沙漠绝对是第二次造山运动的产物,海底升起,大水激荡,裸露出的与隐藏的同样神秘。山顶的岩石严重风化,层层裂开,有的成为齑粉,但仍旧保持着石头的姿势。背阴处,生长着发菜及沙葱。前者是名贵的菜肴,这些年来,宁夏、河南、陕西、甘肃等地的人时常采挖换钱;后者是一种草本植物,类似于韭菜,煮着和炒着吃,有着滋阴、平肝等功效。

当地人说,早些年间,这山里有红狐和白狐。有些人用铁套捕捉,剥皮出卖。有些人说,红狐和白狐不能捕猎,它们都已成仙,比人还聪明。谁要是祸害它们,它们的后代会复仇。并举例说,民国年间,村里一个名叫虎贵的年轻人,打了一只怀孕的红狐。许多年后,却发现一个人死在山里,一堆石头压在身上。家人四处查看,也不知道那些石头是从哪里飞来的。

河外的高丘上,每距五华里,就会有一座烽燧。大抵是西汉路博德将军带兵修筑的,有的残破不堪,有的尚还完好。尤其是天仓乡政府背后的那座。高有三丈,哨门、垛口仍旧完好,背后的兵营已经坍塌。

这黄土夯筑的烽燧,中间插着木板,用芦苇秸秆一层隔一层浇筑起来。站在其上,戈壁骤然放低,漠野无际,即使无风天气,也劲风呼啸,如雷激荡,稍不留心,就会被卷摔下来。

路过的肩水金关城墙尽毁,只剩下一座三米高的土台子。可能用以嘹望、监督训练和点将布阵。站在上面,依稀可见四边城墙的痕迹,以前巍峨坚固的,而今在时间中成为废墟。早些年,我在诗歌中表述了这样一种对沙漠遗迹的情绪:“我们爱着的,总是被风吹远/在时间的遗迹上,一条腐烂的马缰/与一座城池,一个人及其命运/都会是一把松散的黄沙,在梦境聚集/在白昼和黎明,肉体般短暂,又灵魂般遥不可及。”

弱水河在巴丹吉林沙漠另一处绿洲,从前叫毛目。南北两面均是大戈壁,在古代,是躲避屠杀与隐藏行迹的最佳去处。民国时为毛目县政府所在地,配有政府及警察、税务和小型军队,还有妓院。斯文·赫定记录了他和毛目邮局局长商议信件传递与接收事宜的经过,还说:“从额济纳到毛目县城,骑快马需要六天。到肃州(酒泉)要八天。”

村庄在绿树及灌木、少许的草滩和海子间坐落,人围着田地和果树,从地下淘出刺入骨头的水。麦子在五月乍起金黄色麦芒,棉花在秋末烧白大地。大片的苜蓿是马匹、兔子及羊只的最爱。燕子四月返回,从泥塘衔泥,在屋梁上修补旧巢。宽阔渠水当中时常裹挟着泥沙、草屑和鱼虾。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的葡萄、李广杏、李广桃、大枣和苹果梨饱含水分,质脆肉甜。

从这里向东的一条路,穿过200甚至300公里的戈壁,可以到达甘州、山丹及阿拉善右旗。由于近年来频仍的沙尘暴,阿拉善才为人熟知。而甘州,霍去病的“张掖”,隋炀帝主持“万国博览会”的地方,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把它的风俗说得叫人惊异:“甘州是唐古特省的省府城市,颇为宏大。”“大多数居民是偶像崇拜者,但也有基督徒和回教徒。”“偶像的祭司,所过的生活比其他人都要高尚,他们不吃肉,不结婚。这里的居民并不把不守礼法的通奸看成严重的罪恶。”“普通人可以娶二、三房妻室……因为他们不仅得不到女方的嫁妆,而且还必须将牲畜、奴隶和金钱分给自己的妻子。结发妻子在家中享有一种优越的地位。丈夫如果发现某个妻子有对不起自己的行为,或不被自己所喜欢,可以把她休回家去。他们可娶表姐妹为妻,甚至可择岳母为配偶。”(梁生智译)

山丹是大月氏和匈奴故地,焉支山是历代皇家马场。和张掖一样,酒泉也处在祁连山下,背靠巍峨,在积雪映照中,原居民寥寥无几,从汉至清一直到现在。外来者仍旧占有相当比重。另一点,它也和张掖一样,市中心的鼓楼不约而同地建于明代,以前的名字叫镇远楼,当地居民们习惯称作鼓楼。上面悬着一口铜钟,还有明清官要及文人们的笔墨。

贯通古西域的兰新铁路将河西走廊串联起来,大小城市横在古丝绸之路上,在全球化进程中步速缓慢。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包括祁连山中的裕固族聚居地肃南、祁连县及卓玛山、猪心山和鄂博岭、窟窿峡。还有马匹奔腾的焉支山、皇城草原及丹霞地貌。——其中,在青海的祁连山的3500米的高度,我觉得了一种净,从里到外都净的净,净到了乌有,无所谓尘世与天堂。

可是,短暂的游历总是浮光掠影。回到巴丹吉林,我才觉得了自己的轻薄。也才知道,作为一个过客,这一生,我不可能兼顾更多。我热爱的,或许只是一个宏阔的概念,它们庞大而遥远,与我息息相关,却又无法介入。剩下的那一些,在身边长期厮守的,或许才真的和我构成紧密关系,我们之间所有的爱与痛,都是相互的也都是隐秘的。沙尘暴暴虐的季节,是春秋两季,大风在窗外吹奏悲怆的战争,飞行的沙子把窗玻璃打碎。细尘从窗缝苍蝇一样挤进来,满世界都是土腥味,我只好用被子蒙住脑袋,在稀薄的空气中想心事,不知不觉睡去。有时候做梦,光怪陆离,但都与我内心及灵魂紧密相关。

有些晚上,月光把巴丹吉林照成天堂,把黑色戈壁幻化成海市蜃楼。头顶青天,在夏天的细风中抽烟,喝啤酒;在寂静中听到蜥蜴奔跑及沙鸡的咯咯声。晚上,一个人躺在房间,看小跳鼠在地面蹦来跳去,这是只给我一个人观赏的舞蹈。我会笑出声来。可笑声没落,小跳鼠就仓皇逃走了。我沮丧,看着落满细尘的窗帘,久久不愿翻身。

在巴丹吉林,我的个人生活始终平凡(平淡、卑微、孤独),每天,在尘土中来去,像受伤之兽一样掩面行走,在蓝天阳光下,像羊只一样温驯。这些年间,我彻底变了一个模样,再不是南太行乡村的那个没长胡子的小伙子了,外表的粗砺和内在的柔软,情感的脆弱和对生命的深刻体验,乃至梦想的轻盈和现实的羁绊,自由与规矩的冲突,都在我一个人身上发生。而同在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他们身心当中都存在或者遵循着某一种必须的惯性。……有些人厌倦这里的荒芜、偏僻和萧条,采取多种方式离开,而我却一直有着两种渴望,一种是绝对个人独享的美艳无度,一种是空壁单裘式的清教徒生活。

但不可置疑的是,地域对生长和附着其上的所有事物有一种无与伦比的控制权,那种力量是深入肌理的,像温柔的陷阱,像爱情的浸入。尽管,在到来之初,这里干燥的气候让我多次流鼻血,喉咙发炎,嘴唇开裂……现在的巴丹吉林沙漠,雨水和雪逐渐增多,大致从2006年开始,每年夏天都会连续下一个星期或者更多的雨,冬天,雪漫空飘落,连续多次,遮住了稀疏的骆驼草,也遮住了铁青色的戈壁和焦黄的沙漠。

在少有的闲暇时刻,我一个人,或和朋友,在巴丹吉林内里及其周边的荒野、遗迹、河流和村庄间游走,在沙漠、雪山及河流当中情绪低沉或激越。每到一个地方,浏览一番,总觉得自己来过了,自然也得知了,但不久,又觉得自己那些经验和发现似是而非,甚至浅薄低劣,远远没有抵达它们的核心和本质。我只能笼统地对自己说,这是一片宽阔的地域,你的目力有多远,就能看多远,脚步有多长,沙漠就有多长,梦想有多大,沙漠就有多大,心有多深,沙漠就有多深。

大致是从2000年开始,我断断续续地以《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即《沙漠的深度》)为总题或类似题目写过一些文字,其中一些,还得到了他们的好评,但对于自己来说,却总是遗憾,抒情或者矫情一直是一种疾病。我最大的梦想是写出个人在沙漠当中的生存经验,并努力对这片高地的自然权利及其历史、现世情境等方面进行较为真切的展示、发现和叙述,此外,我还想发掘和展示以巴丹吉林沙漠为轴心,阿拉善及河西走廊城乡居民的真实生活状态、精神风俗及思维观念,使之能够充分而艺术地具有资料文献、时代下的个人生活与精神史及地理文化研究等多重功能。

但这种努力似乎是失败的,唯一欣慰的是,相对于同类别或者当下这个文学环境,这本书具有一定的独立性,绝不雷同和刻意模仿,也绝不自以为是、随声附和、钻营攀附。这些文字几乎贯穿了我在巴丹吉林沙漠乃至迄今为止的人生历程,是另一个我,或者说我和一片地域、一种自然和人生境遇当中的低语与告知,她们基本上都是我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个人生活的一些碎影,一些幽闭的,忧伤和沉郁的内心诉说。是广阔和卑微的,也是细微和隐秘的,有确切的目击和个己的经验,也有内心的美和痛楚,如《红与灰,或我的沙漠故事》、《苍天般的额济纳》、《西门外》、《巴丹吉林的个人生活》、《秋风帖》。当然,还有某种意义上的一些“叛逆”与“试验”,如《自己的英雄》、《三千步》、《霸王别姬》、《兰若寺:梦境的忧伤》,应当是建立在内心经验和梦想之中的某种渴望,当然,也是一种特定的自我倾诉和表达。但在这里,我不知道应当怎样说出,铭记无疑是其中有效方法之一。

伯兰特·罗素说:“只有在真理和梦想,现实和勇气的构建中,只有在坚定的绝望的基础上,灵魂的居所才能够安全地建立起来。”很多时候,我在想,我的这些文字,不管永久还是速朽,通行证还是墓志铭,都是一种爱着的过程。在多次的复读过程中,我不感到汗颜,它的成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经历并看到了,梦想了,而勇气还在,尊严还在,这是一个美妙而丰富的过程——其中的一些作品,限于篇幅或者其他方面的原因,不得不忍痛割爱,只保留了其中一部分,相对而言,这些作品或许可以代表,或者不可以,但她们毕竟是我的,若要狂妄一点,可引王国维先生此言:“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人间词话》)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本书或我的沙漠文字当中,有些地方是重复的,场景、事件、感受及幻想,有些不止一次。这足以暴露我生活面的狭窄、思想的顽固和对某种人事的不遗余力的喜好与偏见。

这本书的出版,得益于中国作家协会对本书的扶持(原为《沙场——从阿拉善到河西走廊》)。感谢我多年以来的每一位亲人和师友,是他们,促成了我许多想和要做的一些事情。感谢东元老师写我的印象记,他是理解我、洞彻我的第一人,也是我多年来最可信任的兄长。感谢为我散文作评的诗人、散文家蒋蓝、大兵先生,当然,更多的人在内心镶嵌,但不宜此时说出,每一位,我都铭记。感谢天津人民出版社及我多年来亲爱的兄弟伍绍东。是他们,让我不断学会忍耐、感恩、坚持、独立、宁静和宽容;在孤独和偏远中,以坦率抑或狂妄,博大而又逼仄的姿势,获取温暖和爱,梦想与动力。

杨献平

于流沙之处居延以南弱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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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3/4 9:0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