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到相关部门查看父亲的部份档案,我不可能知道他结束牛棚生涯、恢复工作的具体时间,估计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即使记得,我现在也无从问起,两年前他已经去世。出生于一九二八年四月底的父亲,那时四十岁刚出头,有些清瘦,偏于清秀。打量着身边往来行走的熟悉不熟悉的四十多岁男人,我终于忍不住揣想起父亲的当年:也是那般自得与踌躇满志?
他留下来最早的一张照片是中学时代,着童子军服,浓眉大眼,五官俊朗。关键是头发,头发四六开,那工整得极不自然的一根根发丝明显是以火钳子精心夹过的。另一张“文革”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上,他的分头略有改变,成三七开了,穿灰色哔叽呢料中山装,围双色羊毛围巾,而中山装的口袋上则非常隆重地插着一支钢笔。母亲多次半开玩笑地嘲讽她丈夫,说他很骚,从年轻到老都“爱装”——福州话里就是爱打扮的意思。而我有时也会以认真庄严的表情,隆重表扬父亲很“马叉虫”——这三字合起来也是骚。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他就有一套亮灰色绸缎唐装,上有福禄寿喜团花图案,是我去浙江出差买给他的家居服,他觉得有范,昂然穿上街头,回头率百分之两百。后来唐装在男人中盛行,他得意地反复自夸过,仿佛那潮流是被他引领出来的。再老一点,他穿西装系领带都上了瘾,任何正式场合其实都与他无关了,如此正式穿戴无非为了坐在家里看看报纸和电视新闻联播。冬天时则穿黑呢大衣、戴黑礼帽,手上再加根拐杖。我不知深浅,觉得一根拐杖令他顿时老迈几分,他却铿锵反驳道:“蒋介石以前手上都要拿一根文明棍哩!”我如梦初醒,把他的穿着联系起来看,原来他心中藏有这么一个大偶像啊。但他年轻时,在意外貌还是封资修思想,所以不敢放胆打扮,能够派上用场的只有一条在当时算得上奢侈品的羊毛围巾。而那把钢笔则是另一种装饰:建国初期通过扫盲班才识点字的工农干部在农村占多数,父亲在福州英华中学读过书,钢笔是他表达有文化、与老大粗们有区别的重要标签。
罗列父亲的这些外部特征,是为了说宣传队。注重穿着打扮,又自以为有文化,父亲的文艺腔一直不得要领地保持到生命的终点。在当时,则转化为对宣传队的豪情壮志。
“文革”开始时奶奶已经被送回她娘家,我们姐弟三个也先后跟随,到了父亲恢复工作,又母鸡带小鸡般一起跟来了。这是个江水环绕的千年古镇,需要坐船抵达;上了岸也仍见四处婉转丰沛的河水,水系纵横,流淌汩汩有声;据说历代曾出过五十七位进士,也算文风鼎盛。我那时只有七八岁,瘦小黝黑得不成人样,好动,热爱上树下河,坐没坐相站没站样,到处惹事生非,总之无一处值得父亲引以为荣。父亲好像也没这个爱好,印象中他眼光一刻都没空瞥过来。他太忙了,没完没了地开会,没完没了地下乡。交通工具缺乏,公社总共仅两辆永久牌自行车,首先保证革委会主任使用;余下的这个副主任骑走了,那个副主任只能徒步,一走就是一两天。
随奶奶到镇上的第三个晚上,公社宣传队有演出,当地人称为“晚会”,能进场就是待遇。我应该不是跟着父亲进的影院,反正是去了,里头连过道都站着人,但很有序,每个人脸上都是庄重而欢欣的,像融入一桩神圣的大事件。我注意到灯光,或者说被灯光所吸引。光泛黄,一盏盏都缺乏咄咄逼人的锐利,却因为数量足够多,便有了一种铺天盖地的丰盈感,像无数的手从上面伸下来,团团护着你。
对于这个晚会的记忆是零碎的,我一直想梳理打捞,最后脑子里浮起来的仍然只是灯光。
奶奶的娘家是福厦公路旁一个原本相当庞大的村子,如今村子的大部分土地都已被一家大型合资汽车制造公司所盘踞,宽阔的厂房和一辆辆工整排列的汽车把退缩在角落里的村庄反衬得寒酸局促,但“文革”前却是另一种模样:背后是一把大扇子般连绵摊开的小山岭,前面是广阔而肥沃的田野,春秋水稻或者芋头、甘蔗、荸荠、蔬菜此起彼伏,高低错落不一而足,蓬勃滋润得像一位初长成的少女。奶奶只是寄居,没有一寸土地,我却可以在每一块田头地间自由奔跑跳跃;傍晚则伴着夕阳,拿一根竹竿、一个自制的塑料袋,袋口上箍着一道铁线,这是钓青蛙的必备工具。然后人了夜,如果没有月亮,整个村子就漆黑得像滑进墨池。还没通电,家家户户点的都是煤油灯,为了省钱,灯芯拎到最小,玻璃罩早被烟熏黑,透出来的光朦胧而晦涩。就是在这样的油灯下,每晚奶奶重复做的一件事就是讲鬼故事。那时很奇怪她肚子里为什么能装得下那么多鬼,后来才知道,其实大都是《聊斋志异》里来的。她不认字,也是道听途说,然后演绎发挥,夸大诡异惊险的部分,见我们听得龇牙咧嘴面无人色,才很有成就感地抿嘴轻轻一笑,然后吹灭灯睡觉。
灯熄后很久,我都闭紧眼大气不敢出,仿佛四处窸窸窣窣,有鬼横走。
她说夜里在外行走,每个人肩上都亮着两盏灯,转一次就灭一盏,两盏都灭了,鬼就扑过来了。不是开玩笑,每次她语气和神情都认真而郑重其事。我信了,不可能不信。哪天夜里她忽然头痛难忍,需要去一趟小药铺,买一种已经多年未见的名叫“安乃近”的药,或者烟丝断了,她必须一筒接一筒吸水烟,这时候被逼出门的往往就是我。乡村狭窄的青石板路幽长而寂静,各种不知名的虫子藏身角落哧哧鸣叫。我快速地跑,却又跑得僵硬局促,鞋底与石板撞击出的声响居然有惊悚回音,我真担心骚扰到鬼。等回到家,肩膀沉而且酸——为了维护亮在上面的两盏无形的灯,一路上我绷紧身子,脑袋往旁微微侧一下都万万不敢。P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