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左,作为一代喜剧大师,代表着一个无法逾越的高度,他带来了一个时代,也带走了一个时代。而《笑忘书》作为他留给世人唯一的文学作品集,其所代表的的文学价值是无可企及的。
书中80%是他生前未公开的小说和随笔,20%是有关他的相声和情景喜剧,其中许多文章极具现实意义,许多涉及春晚爆红、内容审核、影响创作积极性等观点现在看来仍有新意。
《笑忘书(精)》作为一本极具怀旧特色的文学作品集,其中收录了近30年文学精英的文章,王朔亲自主编、作序《回忆梁左》,将梁左一生的为人处事、作品特色都一一讲述,也穿插了许多他们交往的趣事。刘震云、英达、姜昆、梁天、梁欢也都写文章追忆梁左,收录其中。
《笑忘书(精)》是梁左迄今为止唯一一部作品集,是由著名作家王朔亲自整理、主编的,并写了悼词作序。《笑忘书(精)》中收录了许多梁左未曾发表过的小说和散文随笔,从中可以窥探出梁左对艺术和人生的思考,是当代相声作家中少有的兼具文学价值和文化内涵的作品,也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改革开放时期文人自由创作的根基和文化复兴的景况。王朔、刘震云、冯小刚、葛优、英达、姜昆、马未都、陈佩斯、梁天、梁欢……近30年来最具影响力的文化精英,与梁左割不断的因缘。其中王朔、刘震云、英达、姜昆、梁天、梁欢等亲友所写的怀念梁左文章,也收录在书中。另,书中最新收录王朔、刘震云、马未都三篇追忆文章,作为新版序言。
回忆梁左 王朔
1
一个人没了,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记着也好,忘记也好,都是活人看重,逝者已经远去,再见面大概也早忘了这一世的事。
这一世梁左是个作家,写了很多字,大部分是让人高兴的,也留下了一些对人对事的看法,这些文字是厚道的,其中闪动着他的为人。关于他的作品最好让读者自己体味,无论如何那是他写给他们看的。在这里,我更想多谈一谈他这个人,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很多,现在一想他,还能看到他生前的模样,忧心忡忡急匆匆地低头走过来,抬起头时眼镜遮住了半个脸,十分疲惫的样子,欲言又止。
我和梁左是1992年认识的,通过梁天。宋丹丹要拍一个喜剧电影,找我写剧本,我心里没底,想拉上一个垫背的。这之前听过梁左写的相声,觉得好,我所不及,就找梁天要了他哥的电话,打过去相邀。
2
听这人的名字,以为一定是个张扬外向的瘦子,左么。见了面发现是个胖胖的好好先生,和梁天一样的小眼睛,隐在度数很深有放大效果的眼镜后面,见人便带三分笑,说起话来字斟句酌,很在乎对象反应,个别咬字上有点大舌头。没话的时候很安静。眼睛看着地,似乎怕人注意,有些讪讪的。后来翻拣他从前的照片。看到这副表情很小就挂在他脸上,几乎每一张照片只要他在笑,眼睛就是朝下的,很不好意思的。仅从这表情看,这人似乎很害羞,很谨慎,对这个世界充满紧张,是个自闭的人。
后来成了朋友,接触多了,不太注意他的表情,也见过他喜不自禁高谈阔论和吃饱喝足的样子,还是觉得他是第一印象里给人的感觉。他爱热闹,见生人又拘谨,给他打电话出来吃饭,他老要问都有谁呀,听说不认识的人请,在座的还有不认识的,他就犹豫,犹豫再三说,我就不去了吧。这犹豫中有别人都在花天酒地自己在家单吃的不甘心,也有拒绝别人时陪的小心。
听说都是朋友,就欢天喜地答应,但还要反复来回摆架子:你们都想我,好好,那我就受累去一趟。到了地方又挑座位又挑菜,有时还挑服务员的礼,譬如小姐端着蹄膀上来,说“您的肉来了”,他就说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的肉”呀,应该说“您要的肉来了”。后来大家成了习惯,请他吃饭先说这么一套:大家想您,没您不热闹,您就受累跑一趟。初次见面的人会觉得这人、我们这帮和他在一起的人都虚头八脑的,次数多了,知道是个好玩,也跟着说。
梁左好吃,鸡汤翅、沙锅鱼头、炖老母鸡是他的最爱。没人请就自己掏钱“做个小东”。遇到这几样东西,他都要吃两轮,先跟大家吃一气,待大家放下筷子,他就叫毛巾,摘眼镜擦汗,让服务员添汤、端到他跟前来,仔细拣着、一根骨头不拉搁嘴里过一遍,然后灌汤。他在平谷插过队,经常形容什么叫素、寡、肚子饱了嘴没饱。平谷是“京东肉饼”的发源地,那也是他念念不忘一说起来就垂涎三尺的美食。后来英达说,看来梁左是对的,吃什么都该点双份儿。
梁左是写喜剧的,读书的口味偏于历史掌故,我和他经常交换书看,他推荐给我的大都是这一类。我有一套《文史资料》,他一直想据为己有,我不答应,他就5本5本借着看,直到去世还有几本在他书架上。老看这些书使他的谈吐和打扮都有些老气横秋,一次他脚得了丹毒,穿着便宜的呢大衣拄着拐棍出来吃饭,我说他你可真像人民日报副总编。我愿意和他一起出去,女孩见了都说,你们跟两代人似的。梁左嘲笑我的一个主题就是我认为自己还年轻,他说人老了的特征不在保守而在维新。他还爱说,我是一直没好看过,王老师年轻的时候好看过,现在就老忘不了,还以为自己好看。说完狂笑,然后戛然而止,抬头望天,愣在那里,再看人一脸正经。他大笑时就是这样,稍纵即收,好像自己先怯了,又好像被冥冥中一个声音喝住。
梁左十分羡慕我的睡眠,他的睡眠是运动的,每天往后推两个小时,从黑夜推到白天,再一步步推回来。最拧巴的时间是晚饭当口,挣扎着吃几口就要回家眯一觉,醒来总是深夜,群众反映他经常一个人后半夜去各种酒吧独逛。为了拧巴回来,他一直吃安眠药,时而奏效时而起反作用。有一阵子他把睡眠调整到夜里十一二点了,能连续睡五六个小时,他十分欣慰,比什么都幸福似地对我感叹,还是白天好,街上都是人,商店也都开门,想去哪儿都行。那几天他比任何时候都紧张,一到天黑就做睡前准备,也不打牌也不多聊,迪厅酒吧门都不敢看,生怕兴奋了。过了几天,我看他又坐得住了,还张罗通宵牌局,问他,他说又改早晨睡了。后来他家楼上装修,他又添了毛病,睡觉时开着电视或录音机。P17-19
对爸爸最后的记忆,是他为我送行。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嘈杂的首都机场,嘱咐我在美国要照顾好自己。路过一个卖方便面的小摊,他买了两桶面,说机场的方便面高级,因为里面附有多种汤包调味料,晚上写饿了可以当夜宵。
当时我有些心酸,临别想对他说些什么,比如保重身体,别老吃方便面之类的话,或者直接拥抱一下,可毕竟是中国人,对亲人表达感情是件困难的事。直到我随着人群走人关口,回头看见他站在栏杆外一手提着方便面一手向我挥手,也没能说出来一句关心他的话。我转身走进安检,想象着他拎着方便面独自上街打车的样子,身上穿着老气的深棕色灯芯绒休闲西装外套,胳膊下夹着那只小皮包。他回到家里,一定会换上拖鞋,洗把脸。点支烟,然后在电脑前坐下,进入他自己的世界。
我闭眼靠在飞机座位上,看着我爱的北京渐渐离我远去,演变成一张地图,忍不住悄然落泪。我知道,在地面上,爸爸乘坐的出租车已在某条街上穿行,虽然在我的视野之内,却不可能看清。那一年,我十五岁。
写完上面那段话,我开始怀疑自己。有照片为证,那次回美国,并不是爸爸一个人送我。同行的还有姑姑、姑父和梁小凉。而在2000年的北京。方便面是大众食品,怎么可能还要在机场买“高级”的?爸爸对吃一贯要求高,应该不会在为女儿送行途中特意去买两包方便面。还有,我是过完暑假回美读书的,一定是八月底炎夏,爸爸怕热,是不会穿灯芯绒外套的。更何况灯芯绒这种过时的布料,即便爸爸穿衣老气,也不至于在新世纪初还穿着。
也许关于这最后一面的记忆,只有两件事情是正确的:我的确没能说出一句关心他的话,我的确登上了去往美国的飞机,从此与爸爸永别。
在爸爸去世的十三年里,我没有一天不会想起他。偶尔在梦里见到他,总还是那个憨厚的样子,眯着眼睛笑里带着一丝茫然。只是每次梦见,他都忙着要走,夹着包说着一些安慰我的话。而梦里的我也始终像在机场那次一样。有话在心里纠结着说不出口,只好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可是每次他都走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离开我——上电梯,下台阶,打出租车,推开厚重的玻璃门,最终消失在一片白色光雾中。
我从这样的梦里醒来,依然是庆幸的,至少梦里的爸爸还活着,只是暂时离开。
这次回到北京,感觉是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方。每条街名都耳熟,眼前浮现出一些景色,真到了地方才发现已经完全不认识。那天路过小时候的家,还是别人指出来的。扒着车窗往外看,没有找到一栋以前的楼。我想即便一些老楼没变样,我也不会认出来的,我的记忆与现实总是存在着距离。所以这次我基奉上没有出行,胆小,怕走丢。住在爸爸以前的房子里,天天看他留下的书,看别人写的一些回忆他的文章。
常常在想,爸爸如果现在突然看到我,会不会也是只叫得出我的名字,而不认识我是谁?而我对他的零散的记忆,是否也是错乱而不准确的?他走的时候我还小,没有足够的时间与他相处,现在只能用一些不具体的词语来形容他:善良,厚道,幽默,孝顺,有才华。这些形容词可以用在我认识的很多人身上,然而我知道,爸爸是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的。
《笑忘书》里的许多篇文章催人泪下。大家从自己的角度去回忆梁左。描述他生前一些小细节。而书里收录的爸爸的作品也都具有代表性,是他的得意之作。这本书对于我的意义重大,犹如一把钥匙,能够打开一扇门。书里所有的文章,我都反复阅读(当然,除了我自己那篇拙作),只希望在字里行间能拉近我和爸爸之间的距离。
这次回来,还见了一些爸爸生前的朋友。我对这些叔叔阿姨都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听他们说起爸爸的故事,好像童话一般,说的却是一个始终存活在我的记忆和梦境中的人。
我对马未都叔叔的印象很深刻,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当他听说我是梁左的女儿时,立刻给了我一个拥抱, “见到你让我很安心。”只言片语,我已能体会到这句话里隐藏着的对爸爸的深深怀念。我虽不善于表达,见到他,岂不是同样的感觉?第二天,叔叔在博客上发了一篇纪念爸爸的文章,讲了几个爸爸的故事,还提到了我。这篇文章收录于这次再版的《笑忘书》中。
还有刘震云叔叔和王朔叔叔悼念爸爸的两篇文章,写于火葬当天,是我这次整理爸爸的东西时发现的,也收于再版书内。这两篇文章提到爸爸的一些痛楚,让我读后很难过,但是有些事情我想我必须去勇敢面对,才能真正懂得他。他不仅仅是一名优秀的剧作家,他也是一个有梦想,有遗憾,有缺点,脆弱而敏感的人。他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却没能享上一天我的福。一直到走,他还在努力挣钱供养我在国外读书。现在他走了,我要让他变得不再陌生。
《笑忘书》初次发行,我只有十六岁,没能参与到策划与编辑过程中。这次再版,凑巧赶上我研究生毕业回国,时间紧迫,我也只是补充了一些照片,加了几篇文章而已。现在毕业了,不用再急着回美国。我打算用几年时间,找些爸爸生前的朋友好好聊聊,自己出一本由采访录组成的纪念爸爸的书。这也算是我给爸爸的礼物吧。
现在住在爸爸以前的房子里。每次推开门的一刹那,都错觉他会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屋里,慢慢悠悠地说:“你回来啦?去哪里了?”有时候在自己以前的卧室里看书。似乎还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打印机声音。我永远忘不了那让我兴奋的打印机声,因为那代表着他又写完了一集剧本,可以带我出去玩了。爸爸走得突然,令我痛不欲生。可年少的我没有想到的是,一个人走了,真的就再也见不到。觉得如此伤心过后,总应该能好起来,潜意识里相信他还会回来。十三年过去,我终于明白死亡的意义。对我如此重要的人,我再活多少年,心也始终停留在他走的那一天。不能往前挪动一步。
现在能做的,只是去纪念他,让自己和喜欢他的观众读者们更了解他。再版《笑忘书》和计划出版的采访录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刘震云叔叔在文章里提起爸爸诉说在寂静夜晚写作之时的孤独。我希望他不再孤独。
2013年7月29日于包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