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张家的故事要从一个女人开始,一个本该姓张,却没有姓张的女人。〔1〕她叫陆英,来自扬州。
陆英出身大家,生下来就住在扬州繁华的东关街一处叫冬荣园的大园子里。她所嫁的张家孩子,祖父正是官至直隶总督的淮军二号人物张树声(一号人物是李鸿章)。
1917年,三十二岁的陆英生完第八个孩子后,又怀孕了。她带着两个仆人,一路风尘地从上海赶到苏州,为全家十几口人及随从的佣人、干干〔2〕、厨师、门房等寻找一处居所。对于几个孩子的成长环境,她的条件近乎“苛刻”。
经过一番选择对比后,陆英选中了靠近苏州古胥门的一处大宅院——寿宁弄八号。那里有大花园、大花厅、荷塘、假山、回廊以及几十间分布分明的楼房,宅院内树木繁多,郁郁葱葱。宅院周围是大户林立的朱家园和有着古老历史的吉庆街,不远处的胥门是苏州八大城门之一——它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吴国大将伍子胥,城门外是流淌向太湖、大海的护城河。如今,陆英最小的儿子张寰和——他就出生在这栋古老雅美的宅子里——只能隐约回忆起,这处宅子出过一位大官员,是昆山姚姓。说这话时,他已是九十五岁高龄。
1918年,陆英带着全家人离开上海,搬到苏州。家里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卧室,读书和课余休息也有专门的区域,陆英和她的丈夫张冀牖各用各的书房。
这里是孩子们的乐园。“寿宁弄八号,我们童年的乐园,这里可能是以前一个大官宦人家的宅子,可我们哪里顾得上去考证宅子的历史,去打听这里曾发生过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我们甚至没有耐心去细数那些大大小小数也数不清的房子。我们三姊妹的闺房在第三进房子的楼上,开窗就可以看到后花园。”〔3〕张允和,在张家四姐妹中排行老二,是四人中最早结婚的一位,性格积极主动,为人心直口快。搬进寿宁弄那一年,她虚岁十岁。这里缺席的四妹张充和,此时正在合肥老家,与收养她的叔祖母生活在一起。
1920年春天,七岁的四妹张充和回到了自己家里,张允和说“我们三个大姐姐欢喜得要命”。
“一九二零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年,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又甜又嫩的童年。那年我十一岁,我们有姐妹兄弟九人,父母双全。第二年,我们的母亲就去世了。很奇怪,前面四个都是女孩,后面五个都是男孩。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一岁。孩子们都在双亲的爱护教导下,健康地成长。”〔4〕这一年,也是陆英最开心的一年,她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帖帖,经济丰裕、生活便当、佣人惬意、孩子开心。这一年她还发起了“教保姆认字”的热潮,孩子们负责教授各自的干干。这个细节,也成为孩子们永远的快乐记忆。 但这甜蜜、美好的日子仅仅维持了一年,这个家庭的绝对主心骨陆英就突然去世。那一天是1921年10月16日,阴历九月十六,陆英时年仅三十六岁。去世前,她怀着已经九个月的第十个孩子,后引产,但几天后这个女婴即夭折。陆英之死,基本锁定为拔牙感染所致。当时她从苏州去上海看了牙疾,医生为她拔了牙,但回到苏州后,发现感染趋于恶化,毒素侵入了血液。后来,张允和回忆:“母亲是在生第十四胎后因拔牙引起血中毒而死的,不知是不是现在人们说的败血病。”但同时,张家的孩子也怀疑,母亲是为繁重的家务拖累而死。
陆英比丈夫张冀牖大四岁,结婚时张冀牖刚满十七岁。十一年前,他们从老家合肥搬迁到上海时,除了夫妻二人及三个孩子外,还有张冀牖同父异母的妹妹、五位年老的孀妇和几个堂兄弟姐妹,另外还有三个女儿各自的奶妈、保姆,一大群仆人和无数行李。〔5〕
母亲去世后,伤心的孩子们记住了很多与大大(合肥方言,意为“妈妈”)有关的事情,其中就包括母亲教的歌谣,有的是关于老家扬州的,如《西厢记》:
碧云天气正逢秋,老夫人房中问丫头,小姐绣鞋因何失,两耳珠环是谁偷,汗巾是谁丢?红娘见说纷纷泪:“老夫人息怒听情由,那日不该带小姐还香愿,孙飞虎一见生情由……”
又有《杨八姐游春》:
杨八姐,去游春,皇帝要她做夫人。做夫人,她也肯,她要十样宝和珍。一要猪头开饭店。二要金银镶衣襟。三要三匹红绫缎,南京扯到北京城。四要珍珠穿面盆。五要金盆……六要天上小星一对。七要七盏九莲灯……九要仙鹤来下礼。十要凤凰来接人。皇上一听纷纷怒,为人莫娶杨八姐,万贯家财要不成。〔6〕
张家孩子们尽可能地记住发生在寿宁弄大宅院的所有故事。张允和到了晚年还记得寿宁弄里的紫玉兰和白玉兰的不同香味,她捡拾起后让厨师炸了当零食吃,“像茨菰片一样,又脆又香”。还有家庭课堂外那棵“荷包杏子”,香甜而悠远。
张寰和回忆,早期时,母亲曾想将寿宁弄宅院买下来,因为觉住得比较便当,毕竟打算长期落脚在苏州,而且孩子们也都喜欢上了这个宅院。但陆英的这个打算因故夭折了。这处宅院的东山墙是一个防火墙,黑黢黢的,很高大,紧邻外面的一家大当铺。据风水师说,这样的结构和方位是不吉利的,于是陆英就放弃了购买,“后来想想其实也是一种迷信,那么好的宅院,就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
让张寰和更为惋惜的还有一事。大概是母亲去世前一年,母亲带着他在寿宁弄宅院的假山上拍照,当时他很小,不大愿意配合拍照,母亲就随手拿了一片大树叶子,吸引着他往前看,“她站在我身后,还用双手拎着我的耳朵,好让我站好了对着镜头,就这样拍了一张合影”。这张照片一直被保留着,但在“文革”的“破四旧”中被无情撕毁了。这唯一的一张与大大的合影,让老人无限感慨,一直铭记于心。
从此以后,陆英的照片,面世的仅有一张。这一张照片在张家孩子们写回忆录时,广为传播。陆英那张穿着西式礼服的老照片,端庄秀美,仪态大方,风情内敛,不但没能满足人们对这位神秘女子的了解,反倒更加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她是传统的,是大家闺秀,但她又是前卫的、开明的;她是淑慧的,是贤妻良母,但她又是雷厉风行的,有心智,手也快。临死前,她镇定地安排着孩子们的未来和剩余财产的去向,这项工作让张家孩子受益到成年。
2012年,陆英的老家扬州出版了一套《扬州美人》的纪念邮票,以她形象绘画的一幅图片列在其中,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典雅美。
令人惊喜的是,就在张家人以为陆英的图片仅留下一张时,一张她早期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的图片,见诸媒体。经过张寰和的鉴证,那站在扬州冬荣园的女子,身穿传统立领斜襟盘扣宽袖绣花上衣,神态安逸、静美、坦然,正是大大陆英。
这张明显区别先前那张西式装束的照片,似乎注定了:她的故事将会继续。
注释
〔1〕晚清女子嫁人都要随夫姓,如张陆氏。
〔2〕“干干”是合肥方言中对保姆的称呼。张家孩子说,奶妈哺乳,保姆不哺乳,就是干带,故称之。
〔3〕张允和口述,叶稚珊编写:《张家旧事》,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年版,第35页。
〔4〕张允和:《王觉悟闹学》,载张允和著:《曲终人不散——张允和自述文录》,湖北长江出版集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页。
〔5〕金安平著,凌云岚、杨早译:《合肥四姊妹》,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0页。
〔6〕张允和:《我的母亲》,载张允和著:《曲终人不散——张允和自述文录》,湖北长江出版集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第一章 淮军将领张家崛起
长毛子带来了机遇
扬州女子陆英嫁到合肥张家不是偶然。陆英祖籍不在扬州,在安徽合肥。她的身世紧密地与晚清政坛的圈子联系着。在某一年,她的父亲陆静溪从合肥迁居到扬州,因为他做了盐官。这座以盐商著称的城市曾吸引皇帝多次前来巡游,继而留下了晚清别具风格的盐商文化,包括饮食、休闲、园林、女性等。
时值晚清,扬州陆家深知张氏家族的鼎盛。陆英的未婚夫叫张武龄,他的祖父张树声,曾官居直隶总督,那是很多为官者一辈子的渴望和梦想。合肥与扬州之间,交通以水路为主,有五六百公里的样子,这样的距离不禁令人生疑:张家为何舍近求远为长房孙子择偶?
一条比较符合逻辑的线索就是,张树声的夫人姓陆,是合肥本地人,如果她和扬州陆家是一宗的话,就是“亲上加亲”。但截至目前,此说还没有可信的证据支撑,张家后人在面对求证时也难以给出答案。现在张家保存的张华奎书信,从内容中倒是有些端倪,张华奎携家眷从合肥出发去四川任职,在途中致信给堂兄,其中提及“……三婶母赴扬办理七妹喜事系伯纪弟与胡瑞五同往,静溪在扬亦可就近照料,似可无虞也”。致信时张华奎刚刚收养了从别房过继来的儿子张武龄(张冀牖),这一年是光绪十五年(1889)。信中提到的“扬州静溪”想必即是陆静溪了。如果这条线索成立,也就解开了张陆两家舍近求远的姻亲之谜。
但还有一条线索值得关注,有文章〔1〕称:陆静溪的夫人系李鸿章侄女,即李鸿章四弟李蕴章之女。而张树声早年与李鸿章戎马相伴、生死相交,他的一个儿子就迎娶了李蕴章的女儿识修,并收养了后来的张家四兰之一张充和。如此一来,张家再次迎娶陆家的女儿,更是“亲上加亲”的好姻缘。
扬州学者韦明铧曾就此事做过调查,记述陆家母亲是李蕴章女儿,并且陆家的住宅冬荣园正是买自合肥张家。〔2〕这样一来,似乎张家与陆家结亲更是理所当然了。只是这一线索也遭到了质疑,大致意思是李蕴章四女儿嫁给了张树声的儿子张华轸,后来还收养了张充和,“或许正是因为这层关系,这名李鸿章的侄女,才以讹传讹地被误认为是陆英的嫡母”,“笔者查阅有关李蕴章家族的相关资料,李蕴章共有八个女儿,除了第三个女儿早夭外,其他的七名女婿中没有姓陆的,他们的相关信息也与扬州陆英的父亲陆静溪不符”。〔3〕
这桩悬案留待以后慢慢解析,不管如何,张树声的兴起及张家的崛起,不可避免地要牵涉到李鸿章的乡情观念。
秀才张荫谷
记得第一次去张家拜访的时候,遇到张武龄第五子张寰和夫人周孝华(淮军将领周盛传的后裔)说到太平军时,用的词是“长毛子”。就连张家的女婿周有光先生(张允和夫君)也在著作中称呼太平军为“长毛”,说他家因为与“长毛”打仗家道中落,而张家则“家道上升”。这些似乎多少显示了这个家族当年与太平军的关系。
张树声,字振轩,又字振仙,廪生出身,安徽肥西聚星乡人,《清史稿》和《中国历史大辞典》中均有专页介绍。合肥当地有首民谣《十杯酒》〔4〕在提到李鸿章的同时也提到了张树声,足见两人的地位关系。张允和回忆说:“当时合肥有五大家族,周、李、刘、蒯、张,张家敬陪末座,也算得是望族。合肥西乡的田大多是张家的,东乡的田大多是李(李鸿章)家的。刘家后来来到上海办金融,很开明。张家和刘、李两家都有姻亲。”〔5〕
张树声的父亲张荫谷是一位秀才。“三举不第,重闱待养。遂弃诗书,督家政,孝友任恤,推之族姻里闾,敬爱如一家”。这是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在同治十二年(1873)撰写的《张公荫谷墓表》中的语句。该文大致介绍了张荫谷的生平和张树声的发迹史。
明朝时期,张荫谷祖上从江西迁居到安徽庐州合肥县。据《张公荫谷墓表》称:“至公曾祖讳从周,居周公山。山介大潜、紫蓬二山间,巍然众望。人遂称周公山张氏,族浸以大。”在张家后人的文字叙述和言谈中,周公山、紫蓬山、大潜山都不是生疏的字眼,他们牢牢记住了自己的出身,以及门风的来源。
天下太平时,张荫谷成为乡民公推的德高望重者,常常出面主持公道,为人极讲法度规矩。他膝下有九子,以张树声最为突出。张树声继承父志,中秀才后,等待继续应考。张荫谷对儿子的教育有文有武,要求严格,让他们不敢懈怠。而他自己以身作则,堪称“慎独”,“生而端毅,刻励为学,无子弟之过。仁心义质,与年相长”,“公状貌凝重,有坚卓不摇之概”。李鸿章此语或许有些美誉,但从后来一系列事迹看,如果张荫谷没有良好的德行,是很难服众的,尤其是在乱世之中。
太平军未起事时,长江一带已经有乱的迹象,其时盗贼增多,土匪猖獗,“叛乱分子”已经出现,法律渐渐失去了威力。有一次,“寿州(今安徽省六安市寿县境内)盗起,突入掠公(张荫谷)乡。公急聚乡人,部以兵法击之走”。当时张荫谷不禁叹息一声:“天下其将乱乎?”
于是,张荫谷开始广纳各路豪杰,将一些习武之人统统网罗过来,与儿子们往来切磋。他不仅对这些人好生招待,还苦口婆心地教导他们要为人正直,见义勇为。当时很多乡人摸不清他的用意,然“已而粤西贼起,蔓延江淮,遂窃踞庐州,捻贼又乘间纵横出没,公乡屹立贼薮中凡七八年”。“粤西贼”即太平起义军,“捻贼”即活跃在长江以北安徽北部及江苏、山东、河南三省部分地区的反清农民武装势力,两者起事后,不断蔓延。合肥位处南北中间地带,属“绝对军事要地”,是太平军和捻军必攻之地。但是秀才张荫谷带领乡民在双重夹击的情况下,居然能够屹立七八年,堪称奇迹。
后来,义军实施招降计,对当地大户和官军威逼利诱。张荫谷早就有所警惕,他拿出所有家当,招纳贫户,组织团练,扩充武装队伍,既是自卫,也是对官军的声援。后来他直接命长子张树声、次子张树珊率领精锐,“从剿无、巢、英、霍、太、潜(以上均为安徽各大城市)诸邑。所向有功”。有一次,张树声兄弟率队在庐江白石山阻击来自巢湖的太平军,效果明显,受到了官府的关注并得到嘉奖。当时,地方官军常常觉得自卫吃力,甚至经常有本地的最高负责人和各种叛乱力量自行签订协议,乡团势力的作用已经显露出来。张荫谷远见“兵祸且亟”,更坚定了组织团练的决心。他在召集乡人保卫自己的同时,开始建造一种原始而特殊的军事设施:堡寨,后人称为“圩子”。堡寨最早筑于周公山下殷家畈,“峙粮储器,阻河以为险,从而归者万余家,耕种各以时宜”。张荫谷的举动带来了蝴蝶效应。周围乡镇的大族大户相率筑堡,其中有刘铭传、潘鼎新、周盛波、周盛传、董凤高等,他们后来都成为统辖一方的文官武将,刘铭传一直升到直隶提督。
当然,这些地方人士并非个个出身磊落,如刘铭传早期的形象被描写为“无赖、私枭”,他是在家中遭受剧变后,无奈加入清军的。“铭军”刘铭传为乡民,“盛军”周盛波、周盛传均为乡民,张树声为廪生,张树珊、张树屏亦为乡民。〔6〕周盛传后人周孝华曾经说过,当时几位加入团练的首领,基本上都念书不多,恐怕只有张家是秀才出身,因此大家都愿意跟着张家起事。由此,众首领“诣公(张荫谷)奉公约。公虚怀酬答,命诸子结为昆弟。忧乐共之”。至此,张荫谷的凝聚力已经形成。
这是一场历史巧合吗?秀才张荫谷筑堡扩军的时候,清政府也开始重视地方团练势力,咸丰皇帝亲自批准了组织地方团练的奏折,在执行人中就有李文安、李鸿章父子。李鸿章考取进士后,被授职务是翰林院编修(正七品),被重用希望不大。
1854年二月,李鸿章父、刑部郎中李文安经户部右侍郎王茂荫保荐,回乡办团练。李部团练,除李文安、李鸿章父子所带乡兵外,其余如张树声、张树珊兄弟相率加入。而且张氏兄弟在庐江白石山一战,还让李文安得以享受功劳,记名知府,并得以号令四乡团练。但李文安在1855年七月暴病身亡,由此各部团练纷纷回乡自卫。但以张荫谷为首的西乡团练已经受到官府注目,前后有合肥知县马新贻、庐州知府李元华等拉拢招请,并授以职位,如在被淮军招募前,张树声为同知,刘铭传、周氏兄弟为千总。〔7〕
官府对西乡团练的关注是有背景原因的。当时团练分为官团和民团,当太平军兵分多路直捣庐州时,势如破竹,首克庐州。当时的官团由于缺乏组织和作战经验,再加上清军失去了战斗力,相互“示弱”,就连当初受李鸿章怂恿,上奏咸丰帝办团练的吕贤基(时任工部左侍郎)也投水自尽了。当时官团主要集中在合肥东乡和北乡,太平军与捻军呼应进军庐州,恰恰是在西乡遭到了顽强抵抗,西乡“尝连摧粤贼陈玉成,捻贼张落刑大队数万,斩首无算。皆贼中号称巨猾善战者也。由是义声威望冠江淮南北,贼噤舌相戒‘勿犯三山’。三山者,以公(张荫谷)居周公山,左则大潜山刘君(刘铭传),右则紫蓬山周君(周盛波)也”(李鸿章《张公荫谷墓表》)。由此足见张荫谷的军事才能和协调能力。 眼见清军不断溃败,一些官团和民团也有了新的打算,各立山头,竞相称大,都想着趁机做大做强自己,以此得势获利,甚至有人形容官团与民团的关系是:“寇至则相助,寇去则相攻,视为故常。”〔8〕就连民团之间也互相倾轧、斗争。有的明着是团练,实际行谋反之意。生逢乱世,有谁愿意坐以待毙呢?当时凤台县就出了一个大人物。“凤台苗沛霖假团练为名,树党自固,浸成逆谋。淮北地方千余里,相推奉为职志。”这是李鸿章在《张公荫谷墓表》中对苗沛霖的记述。
苗沛霖这个人物在晚清颇具代表性。清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林凤祥、李开芳北伐,淮河流域贫苦农民纷纷响应,结捻起义。地主豪绅为保安全,集资筹粮,大办团练以抗义军。苗沛霖认为有机可乘,狂喜道:“此大丈夫得志之秋也。”他奔走乡里,向豪绅地主献策:“徒团不足恃,必筑寨、积粟、治兵可自保。”由于他地位微贱,开始无人理睬。咸丰四年至五年(1854─1855)蒙城、凤台、颍上一带的团练遭到捻军的沉重打击后,地主豪绅才采纳苗沛霖“筑寨、积粟、治兵”的意见,推举苗沛霖为“练长”操办团练。
苗沛霖很善于练兵和打仗,他撕衫为旗,只用一年时间筹粮筹款,筑寨练兵,就修成了苗家圩(当地人称为“紫禁城”),把苗练训练成“出则布阵,入则为营,编以队伍,齐以金鼓,束以号令”的队伍,就连他的妻妾也能骑马射箭,出击战斗。他率队对抗捻军,多次打了胜仗,受到了钦差大臣胜保的欣赏和奏封,负责操办淮北团练。苗沛霖连破二十八个寨堡,杀害了捻军首领葛仓龙。但是苗练的军纪作风很是糟糕,淮北民歌唱道:“涡河水向东流,俺跟苗贼结冤仇;俺的婆子他霸占,俺的爹娘刀割头。”但因苗沛霖攻捻有功,他的地盘不断扩增,战功不断累积。此后他却左右摇摆于义军和官军之间,直至诱杀了英王陈玉成,才再获清廷重用。但在后期,他频频受到弹劾,兵力锐减至两千人,后来举兵反清,被僧格林沁部杀死。
苗沛霖以一介乡民,能够获千余里辖地,被各地乡绅拥戴,自有其道理。但在当时,距其不远的张荫谷并不看好他:“公(张荫谷)独斥其罪,戒乡人毋相连染。而沛霖卒坐逆诛,惜公不及见矣!”张荫谷直斥苗沛霖谋反罪责,并告诫乡人不要与之接触,或是受到他的蛊惑,这个人早晚是要受到惩罚的。只是在苗沛霖被杀时,张荫谷已经不在人世了。苗沛霖死于1863年12月,对于他的死,有人评价是:心比天高,目比寸短!至于张荫谷,李鸿章说他是在特殊时期,攻坚克难累死的:“遭值时艰,奋起为乡社保障。扶良化枭,口喑心瘁,遂以积劳告终”,“距嘉庆癸亥年十月三日生,年五十有八”。张荫谷死于咸丰庚申年(1860)九月十三日。
张荫谷去世时,“远近百里,相聚哭赴。以为公尝活我,而又恨天不假年,不使公重睹承平,稍抒忠愤于万一也”!当时对太平军的镇压仍未结束,他的逝去,意味着守圩自卫的任务落到了长子张树声的身上。
从张荫谷一族看,“公祖讳世科,太学生。考讳杰。皆有名德。妣李氏。……公暨配孙氏、鲁氏、李氏……”(李鸿章《张公荫谷墓表》) 张家祖上即出过太学生这样最高级的生员,到了荫谷、树声一代又都是秀才承传,读书这一根主线始终是绷着的。另外,在张家的配偶中一再有李氏出现,似应有与李鸿章家族结姻的可能。在张老圩子时代,张、周、刘等家族结亲已有先例。后来张树声其中一个儿子张华轸,娶了李鸿章四弟李蕴章的女儿。
从李鸿章撰写的张荫谷事迹看,最早时,庐州被攻陷后,他随父亲李文安奉皇命回乡组织团练,当时张荫谷即遣张树声、张树珊兄弟相随左右,为初战告捷出了不少力,由此在李鸿章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也有不少资料显示,张荫谷建筑圩子保卫地方时,曾与李文安有过交情和合作,李鸿章因此更加认识到这股可利用的力量。到了同治年间,皇帝接受大臣上奏,命李鸿章组织淮军,李鸿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张树声兄弟,此时张荫谷已经去世一年多了。身负大任的李鸿章一身官服,再返家乡,缓步走进了张老圩子。
长子张树声
有段时间央视播放纪录片《淮,敞开的门》时,有人在剧中扮演张树声,张家后人说:“演员太胖了,靖达公(张树声谥号)应该是身材魁梧,但整天忙忙碌碌,不可能有那么胖的。”
张树声在李鸿章的淮军阵营中,被公认为是“二号人物”,但却几乎不见其争强好胜之迹,有的只是低调、退让和勤勉。金松岑在《淮军诸将领传》中提及,淮军诸将在李鸿章的影响和骄纵下,“皆果势进取,或不相绌下,独树声退让逡逡,与诸将帅折节交欢”〔9〕。
张树声一生只有一妻一妾:“刘至少有八个小妾,而张只有一个丑妾,就这一个,还是他晚年时一位有钱的朋友赠送给他的。”〔10〕
张树声的妻子姓陆,据说其家与张树声的孙媳妇陆英为一个家族。两个姓陆的女人,都颇受张家敬佩。“张树声的妻子是张家历史上另一个强人。当太平军第一次打到肥西张家祖屋附近时,这个女人勇敢地直面敌人。张家的男性全部跑到附近的山中躲藏起来,因为如果留下来,他们必死无疑。”〔11〕金安平的故事是从张树声曾孙女张充和处听来的,大意是,太平军进村镇后,一般都会杀死所有男性士绅,但会放过女人。这显然是比较笼统的说法,但在当时的地主、绅士以及统治阶级眼中,“长毛子”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张家长期率军抵抗“长毛子”,自然担心他们的报复。此时的张家青壮人士要么外出参战,要么避走他处,张树声将最小的弟弟(说只有五岁)托付给了妻子。“长毛子”搜遍大院,不见男性,就用矛到处乱戳,五岁的弟弟被戳伤了脖子,但不能出声。危险解除后,陆氏命人杀鸡取皮,贴在弟弟的伤口上,弟弟才得以活命。
在淮军阵营里,李鸿章最为看重张树声,后来他在回乡丁忧时,首推张树声替其担任直隶总督重职。同时看重张树声才气的,还有湘军创办人、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咸丰末年(也有说是1861年底),“李鸿章返乡募兵,张树声、刘铭传等投李。在安庆府衙,张、刘及周盛波、吴长庆、潘鼎新、唐殿魁等候曾国藩接见”〔12〕。据说曾国藩故意躲在屏风后面暗中观察他们,观察时间有两个小时、四个小时之说,其他年轻军官均等得焦躁不安,唯有两个人表现很突出。其中一个是麻子脸,面红耳赤,气势汹汹,好像要打人,一副威武不屈的样子,曾国藩对李鸿章说:“脸上有麻者帅才也!”而另外一个高个子则一直从容站着,平静如水,曾国藩则说“此人可成大事也”!高个子正是张树声。曾国藩以“识才”著称,著有《冰鉴》一书,看人自有独到之处。
不过,张树声兄弟在张老圩子作战勇猛,连打胜仗,但在与同乡强人交往时,他们则学会了适时隐忍。同是肥西团练的叶志超(后升任直隶提督),早期时曾夺张树声表妹:“淮军自团勇起,寇至则相助,寇去则相攻,视为故常。叶曙青军门时为解(肥西人解先亮)家将,每战勇冠其曹。一日途遇一女,羡甚。解慰之曰:‘汝战若再捷,吾为汝致此。’乃夺而与之。既而知女与张靖达(张树声)昆仲为中表妹,公然不惧,惟不通往来而已。军门既通显,复为姻娅如初。”〔13〕叶志超早期性狂不羁,但后来还是投到了张树声的旗下。
张树声作为长子,始终保持着儒学子弟的特征,看似静默,实则狂潮;看似传统,实则创新。他不放过一次机会,且主动出击,譬如争取成为淮军的先头部队;他不肯守旧,就算是面对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他也要倡言西学,改革旧制,他的办学精神一直延续到孙子辈;他继承了父辈的优良血统,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并希望把他所能中和到的东西传承下去,他的儿子张华奎赴西部任职时,隐约还能看到他务实做事的影子。
李鸿章组军
在诸多淮军将领中,张树声被誉为文武全才,他也是第一个由武登文迈向政治舞台的淮军将领。史书称张树声“好为深沉之思”,他留下的著作有《张靖达公(树声)奏议》、《庐阳三贤集》、《敦怀堂洋务丛钞》(编辑)等。其中的《张靖达公(树声)奏议》,几乎囊括了他一生的执政思路。
当张老圩子的守备任务传到张树声手里时,他在谋求突围的同时是否也有过犹豫?地方志记载了一个小故事,说张树声与刘铭传在早期(1858年)曾有过彷徨,眼见“长毛子”其势汹汹,清军节节败退,不少圩子纷纷投奔,他们就联络了几路强人,商量是否该走一条更舒服便捷的路子。但是聚会时,一阵狂风吹断了本当用来悬挂造反旗子的旗杆。此时,参加聚会的一个老塾师说这是个不祥之兆,结果回家后,他们第二天就又开始了与“长毛子”的拼杀,一杀就杀到了底。〔14〕
在李鸿章一生的辉煌中,回乡办团练及筹建淮军绝对是其人生一大转折点,这其中张树声则担当了联络和召集的大任,并在此时初现协调能力。关于这个细节,历史记录不一。
张树声崭露头角是从团练开始的,《安徽省志》载:咸丰五年,张树珊、张树声率练勇攻巢湖,破巢县太平军营垒。咸丰六年,随清军克无为州,张树珊提任千总,随后又向潜山、太湖进军,同太平军主力遭遇。张树珊率五百练勇,选敢死队由皖河堤绿树丛爬入太平军营中,大呼练勇至,太平军营顿时混乱,张乘机率众突围。咸丰九年,克霍山,两解六安之围,擢升都司,赐花翎。咸丰十年,张树声、张树珊奉曾国藩之命,攻下芜湖并镇守此城,张树声授知府。
《流动的斯文》是我的一个心结,一旦开始,就要一往无前。这么长时间来,南下北上,去了很多地方,拜访了很多人,查找了很多资料,拍摄了不少图片。接着就是一个人的“来料加工”了。要感谢的人很多,要感谢的事很多,但我觉得就此书要做几点必要的说明。
在面对张家浩瀚的文化时,我越是调查下去,越是觉得自己的才疏学浅,但又有着要坚定走下去的决心,这是一种矛盾,担心做不好,却又要全力以赴。这是一次充满惊喜的写作,更是一次受益匪浅的学习过程。每次交流时,周奶奶总是说,你真是比张家人还了解张家文化。我心里知道,这只是一种客气,但同时更是一种鼓励。
这本书,自觉张树声兄弟与清史相关的章节,并非我所擅长,我是凭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小勇”闯荡过去了。而在人们不算太熟知的张冀牖和学校方面,我着墨稍多些。张家六兄弟的内容分布不均,这是一个明显的问题(张家大弟宗和章节就是借鉴了他的《秋灯忆语》完成的),为此我与张爷爷、周奶奶以及编辑也探讨过多次,但按照现有掌握的资料,无法更好地扩容,只能在以后的修订本中继续采访、调查和增补。张充和在接受香港《镜报》记者采访时曾说过:“过去是重男轻女,现在是重女轻男了。女的很容易出名。我的几个弟弟都学有所长,老大宗和是教授;老二寅和是《申报》记者;老三定和是作曲家;老四宇和是植物学家;老五寰和继承父业,教育家;老七宁和是乐团著名指挥。没见他们出什么影响大的新闻。”可见,除了我们熟知的张家四姐妹外,张家六兄弟的文化渊源很有必要继续挖下去。这本书只是我对张家文化研究的一个开始,随着我脚步的继续前行以及对新发现著作的“啃读”,还将会有一些文字呈现。
在书稿最后校对的时候,张家的支脉族亲有喜讯也有哀伤的消息。周有光先生喜迎109岁生日,让人鼓舞和欣欣,京城知识分子为之庆祝;而宗和的夫人刘文思在深圳黯然去世,让人伤感。在苏州的周孝华奶奶说:老先生(周有光)只要不生病,身体好着呢。刘文思真是个大好人,知道疼四姐充和,对宗和照顾得也好,孩子们都很喜欢她,我们都会怀念她的。
此书在写作中,曾得到陈子善老师的鼓励和指导,我与编辑力邀陈老师作序,并将书稿打印出来给他看,无奈他“档期”太满,教务又忙,未能如愿。马年元宵节前夕与他联系,陈老师说“文债”太多,建议“果断放弃”,并一再表示“无可奈何”,同时对拙著表示肯定。在此,对于陈老师的谦虚和热心,表示感谢,并与他相约,此书将会继续等他的序,期待修订版时能够读到。
在最后校稿的时候,元和的千金凌宏女士越洋传来大好消息,充和女史在马年正月,欣然提笔为本书题名,102岁老人对合肥、对九如巷有着特殊的感情,外人自难深入体会,在此对充和女史表示由衷的感谢。
在此,要对所有的张家后人表示衷心感谢,并对很多热心整理和提供张家文化资料的后人表示钦敬,张老圩子、张新圩子已经斑驳,建筑已经颓废,但圩子周围的河流依旧强劲地向前,有形的“水”、无形的《水》都在继续显示着张家文化的可持续力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而攻坚强莫能胜之。”这是沈从文先生喜欢的一句话,他对于水的理解,正如本书开头说的那样精彩。
王道
2014年3月
《流动的斯文》是我的一个心结,一旦开始,就要一往无前。这么长时间来,南下北上,去了很多地方,拜访了很多人,查找了很多资料,拍摄了不少图片。接着就是一个人的“来料加工,,了。要感谢的人很多,要感谢的事很多,但我觉得就此书要做几点必要的说明。
在面对张家浩瀚的文化时,我越是调查下去,越是觉得自己的才疏学浅,但又有着要坚定走下去的决心,这是一种矛盾,担心做不好,却又要全力以赴。这是一次充满惊喜的写作,更是一次受益匪浅的学习过程。每次交流时,周奶奶总是说,你真是比张家人还了解张家文化。我心里知道,这只是一种客气,但同时更是一种鼓励。
这本书,自觉张树声兄弟与清史相关的章节,并非我所擅长,我是凭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小勇”闯荡过去了。而在人们不算太熟知的张冀牖和学校方面,我着墨稍多些。张家六兄弟的内容分布不均,这是一个明显的问题(张家大弟宗和章节就是借鉴了他的《秋灯忆语》完成的),为此我与张爷爷、周奶奶以及编辑也探讨过多次,但按照现有掌握的资料,无法更好地扩容,只能在以后的修订本中继续采访、调查和增补。张充和在接受香港《镜报》记者采访时曾说过:“过去是重男轻女,现在是重女轻男了。女的很容易出名。我的几个弟弟都学有所长,老大宗和是教授;老二寅和是《申报》记者;老三定和是作曲家;老四宇和是植物学家;老五寰和继承父业,教育家;老七宁和是乐团著名指挥。没见他们出什么影响大的新闻。”可见,除了我们熟知的张家四姐妹外,张家六兄弟的文化渊源很有必要继续挖下去。这本书只是我对张家文化研究的一个开始,随着我脚步的继续前行以及对新发现著作的“啃读”,还将会有一些文字呈现。
在书稿最后校对的时候,张家的支脉族亲有喜讯也有哀伤的消息。周有光先生喜迎109岁生日,让人鼓舞和欣欣,京城知识分子为之庆祝;而宗和的夫人刘文思在深圳黯然去世,让人伤感。在苏州的周孝华奶奶说:老先生(周有光)只要不生病,身体好着呢。刘文思真是个大好人,知道疼四姐充和,对宗和照顾得也好,孩子们都很喜欢她,我们都会怀念她的。
此书在写作中,曾得到陈子善老师的鼓励和指导,我与编辑力邀陈老师作序,并将书稿打印出来给他看,无奈他“档期”太满,教务又忙,未能如愿。马年元宵节前夕与他联系,陈老师说“文债”太多,建议“果断放弃”,并一再表示“无可奈何”,同时对拙著表示肯定。在此,对于陈老师的谦虚和热心,表示感谢,并与他相约,此书将会继续等他的序,期待修订版时能够读到。
在最后校稿的时候,元和的千金凌宏女士越洋传来大好消息,充和女史在马年正月,欣然提笔为本书题名,102岁老人对合肥、对九如巷有着特殊的感情,外人自难深人体会,在此对充和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