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鲍勃·迪伦(一级题)
1987年,我在复旦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科学哲学老师出了一道课外题:写出你心目中最伟大的五个人。我写了爱因斯坦,还写了鲍勃·迪伦,其他三个,记不清了。
这个答案毫无疑问有出风头的意思。我几乎完全可以肯定,没有人知道鲍勃·迪伦,包括教授。所以,这是一份与众不同的答案。鲍勃·迪伦能不能跻身我心目中最伟大的五个人?不一定。只是因为我要与众不同,我选了他。
这份答案不只是要写名字的,还要写为什么。也就是,要写出对这个人物的理解和评介。当时的评介是怎么写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但肯定不会超出这样的六句:“鲍勃·迪伦(BobDylan,1941~),美国60年代风云人物,也是当时青年精神的象征。作为60年代潮头浪尖上的人物,有一句流传甚广的评语:猫王艾尔维斯解放了我们的身体,而鲍勃·迪伦解放了我们的思想。迪伦含义深刻的歌词,朴素简洁、意气风发的音乐,迄今依然是摇滚艺人难以逾越的高峰。他用左手写着象征主义的诗歌,将时代的事件、场景、心态统统化作富于艺术魅力的隐喻;右手则写出动人心魄的音乐和歌曲,这为他的诗歌注入了更强大的灵魂、更高扬的力量、更激荡人心的激情。即便那些表面浅近的两性情话,在迪伦饱经沧桑的歌喉演绎下,往往也成了充满揭示性的时代的暗语。迪伦的歌曲具有一种随口而出、自然粗朴、同时却又完美无比的特征,证明朴素的内心激情有时比精心的艺术修饰更重要。”
写出有这样理解的六句话,我用了十年。当时我对迪伦的理解,很可能只有第一句话,和歪曲的、残缺不全的、漏洞百出的第二和第三层意思。其中,对迪伦人格精神和思想脉络的领悟,全部来源于迪克斯坦的《伊甸园之门》,而对迪伦全部歌曲的了解仅仅是:他把那首优美得不得了的“答案在风中飘荡”(Blowin'intheWind),居然唱得如此难听、如此过耳不忘。
1989年毕业,我鬼差神使去了武汉,一个做梦也没想过会去的城市。1991年秋,在中南路新华书店面朝大街的那一面橱窗上,我看到多达上百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欧美流行音乐原版磁带,像一个大阅兵的方队,来历不明,突然空降在闹市。很多人名闻所未闻,认识的歌手中,最烫眼的就是鲍勃·迪伦。我毫不犹豫买下了鲍勃·迪伦的两种:一种是《路上的血迹》(BloodontheTracks,1974),还有一种是《噢,天哪!》(OhMercy,1989)。
这些磁带的声音忽大忽小,像一个人在大风中的喊叫,忽然被刮散,又忽然冒出来。音像店的老板说这是因为受潮,在冰箱里去一下湿,是可以恢复的。为此,我未来的老丈人家的冰箱,除了装菜,也开始装满塑料盒盒。音质变好了没有呢?当然没有。我是过了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才开始放弃让这些磁带重获清晰的幻想;而明白真相则是到了一年之后:那些磁带根本不是因为受潮,而是已经被厂家消了磁,是国外销毁的音像产品,我被那个杂种老板给骗啦!
但是我至今感激那个杂种。那些天,我上下班的随身听里放的不是别的,正是迪伦那一张《路上的血迹》。迪伦的另一张《噢,天哪!》因为在感染力、境界上远远不及,所以只听了一遍便被《路上的血迹》完全取代。它让每天上下班的大巴像穿行在美国的暴风雨中。由于磁带被消了磁,我必须把音量拧到最大,才能听到里面那微弱的人声。而在混乱的哗哗声和一阵松一阵紧的“风声”中,通常我都会紧张着,在迪伦说书一般的叙述之后,全神贯注地等待那一句句意义不明、感情难辨的喊叫。这沧桑的、八万英尺高的、老巫师一般的高喊,像一柄长剑,把混乱的漫长的昏暗一下子给对穿了,也像一束光从脚底、尾骨直通到天灵盖,人一下子舒畅和放松下来。
老实说,这是我在声音世界里经历过的最大的力量。他在唱什么,似乎不需要知道,一切都像是全被理解了,只通过一个声音,一下子贯通你。几个月后,中南路音像店的磁带从消磁改成了卡口,又几个月后,我买卡口的地点从中南路移到了武汉大学——没想到幕后那个最大的货主,就和我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在我家西侧不足百米之遥的三层楼房中,隐藏着武汉市最大的卡口带货仓。又几个月,中南路的音像店开始甩卖了,那些来历不明的、身上被砍了一刀或锯了一口的音带,在过往行人奇怪不解的目光中,像垃圾一样堆在人行道上贱卖。又一个月后,原老板消失了,音像店改换了门庭,重新走上主流音像大店的轨道;而固定的、流动的、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卡口带小店小摊,开始在武昌、汉口此起彼伏。几百万武汉市民浑然不觉的城市中这一点小变化,在我的生活中却引发了巨震。这是小平南巡前后的事。
鲍勃·迪伦是我每遇必买的珍品,从消磁带、卡口带又到打口碟,我的书架上很快便积累起迪伦从60年代一直到90年代各个时期的专辑。听鲍勃·迪伦,就像听我内心的声音,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几年之后,我开始着手翻译鲍勃·迪伦的歌词,又像翻我内心里的东西,那些词,也是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我听英文歌不听词,除非是对着歌单,而迪伦的唱片从来是歌词欠奉,特别是他早期的经典之作,尤其如此。所以我对迪伦的许多词全然不知,一直到1996年;真正见着那些词之后,就像见着了老朋友,一点不觉得诧异,就像这些词通过歌声早已教给我一样,虽然第一次读到,却像读心中久已有的东西。
我对迪伦心领神会。
P10-13
除了必须具备的精彩的文笔之外,李皖是我看到的在任何时代和潮流中始终有着极度清醒的头脑和抱着鲜明的态度的审视者!
——汪峰
以智力开始,以互娱终结的,不过是要开启另一个还活着的人的世界。
——张楚
李皖的评论理性,不按类型划分自己的喜好,不按自己的喜好评论音乐人的作品。由于他海量的阅读与听捕,使他有了一种谦卑,这种谦卑让人亲近。他为人低调,酒风利爽我很欣赏。
——左小祖咒
李皖的书,让我认识很多我并不认识的人。恐怕很多人都互不认识。但是,似乎都认识李皖。我并不懂什么叫“认识”,但好像大家都需要认识。这是一个“认识时代”。祝你们在李皖的书里“认识”得愉快。
李皖是认真的。“认识时代”或许不需要这样的认真。
——张广天
这是已逝的唱片们的碑林,来凭吊一下,认领你的亲人,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周云蓬
《娱死记》中的篇什,最早一篇写于2006年2月;最晚一篇写于2008年年底。简言之,这是我2006年至2008年的乐评结集。
三年来的音乐评论文字,悉数在此,只删去了短评、鉴碟和个别篇目。究其来历,一无例外缘起于命题作文或专栏邀约。如果没人约,这些东西大概不会产生,虽然它们或许就在我脑子里。就我的职业履历来说,这是在《武汉晨报》的最后时光,到《人物汇报》的头几个月,很低产,有时忙乱,时常换频道,偶尔像个无头苍蝇。
校检这些文字,像是回到了许久前,很多场景都不复记忆,那些紧紧缠缚着我的人和事,大多已经淡忘。
回想起来,三十岁之前,我是个思维很混沌的人,但这么多年操持着评论,思维竟日日变得像机械般清晰。以前的我十分沉默,因为总觉得没意见,说不出什么;现在好,四十岁上我变得喋喋不休,在众人嘻嘻哈哈一片喧闹时,摆出一副要跟人认真理论的死相。
我不喜欢这样子,但还是这样子在理论着;我也不喜欢众人这样子,觉得那实在是操淡。或许,这种左右不是、胡搅蛮缠、死缠烂打,正是四十岁时的纠结表情。
照一张相,“咔嚓”,这是2008年的留影。单人?合影?没关系,都可以,您看着办。
《生活》月刊编辑邹波,《文汇报》编辑江胜信,《财富生活》编辑何静,《优度》编辑涂清,《往来》编辑许苍竹,《南方人物周刊》编辑曾园、杨子、由珊珊、郑廷鑫,《上海壹周》编辑康华,《社会学家茶座》编辑王萍,《先锋·中国评论》编辑张旭杰、舒小萍,《新京报》编辑张璐诗,《城市画报》记者刘桂颖,《A城》编辑翟跃东、任予箴,《长江商报》编辑黄翚,《南方日报》编辑蒲荔子,《南方周末》编辑朱又可、朱红军,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辑孙瑞岑,《时尚先生》编辑王锋,《新京报》编辑李耀军,《都市周报》编辑耿清华,《中国企业家》编辑丁伟,《音乐时空》编辑李宏杰,《南方都市报》编辑戴新伟,《南都周刊》编辑冯颖彬,《天涯》编辑林森,作为出题人、约稿人,促成了这书中的文字,谢谢你们。
也感谢所有的歌手、音乐人、唱片制作者、乐友和论敌,若没有你们,也便没有这些评论。
2012年8月8日补记于东湖边
有一句不知来处的名言,据说是哲人歌德所说:“谁若游戏人生,他就一事无成。谁不能主宰自己,永远是一个奴隶。”
这话说得很憨头。幸亏歌德不生在现世。如果他敢在大庭广众面前说这句话,大家都要拿砖头砸他。
眼下,我们已经来到一个游戏的世界,无人不游戏,无处不游戏,无事不游戏。生活没有意义,游戏人生具有人人难以免疫的魔力,如果谁游戏得没心没肺,就会无比帅气,大家都要像望星星般望他。有句才发明不久的新名言说:你要是认真,你就输了。
成不成事算什么?没什么了不起的,而且,既然生活没有意义,你又能成什么事呢?
我已经看透了。无数人这样告诉我。他们用游戏人生的热情,明白地告诉我,“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凭什么知道了这一点呢?凭什么古往今来的智者都成了大笨蛋呢?为什么在他们看来,生活即使没有意义,也是难以下结论的?
诚实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尤其是那些稍微重要的东西,我知道得很少。
做到诚实很难。它需要认真,各种虚假都必须剥去,所以,这认真还很费力。它需要智慧,无关紧要的小聪明要丢掉,用笨力,想到底,所以这智慧可能还不小。它需要勇气,为了真相必须与自己、与亲人、与同道友朋告别,所以这勇气比踏遍地球四极更大。否则,所谓真诚,不过是一时热血上头,跟自我欺骗、跟睁眼瞎、跟蒙眼混事儿,属于一类。
我不佩服傻瓜的真诚。从不。但我也发现了,我的一个个阶段,都是一层又一层傻瓜的真诚。但我一直在试图摆脱它。秉着真诚的立身原则,我发现了,我现在还是那最肤浅一层的傻瓜。
但真诚的结果是,它会去掉一点傻,破除一点点魔咒,哪怕,一点点。
这里是一些乐评,它试图听到什么。在黑暗中,看到一点亮光。
娱乐时代,娱乐至死。还是有异见者,觉得这一切无趣透顶。“人生没有意义”,“生活的意义就是快乐”,啊,除非我是憨头,否则,这结论可真傻到家了。
《天涯人文书系:娱死记(精)》作者李皖,祖籍安徽,1966年生于江苏徐州,1985年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曾任《武汉晨报》副总编辑,现任《人物汇报》总编辑,知名乐评人。
业余从事音乐评论写作,著有《回到歌唱》、《听者有心》、《民谣流域》、《摇滚1955―1999》等。
在《天涯人文书系:娱死记(精)》中,善于点评的李皖用如刀的利笔把保罗·西蒙、黄舒骏、齐秦、王菲、U2、雅尼等这一个个与音乐有关的名字解剖给你看,但思考并未仅止于此,这一次的李皖更加成熟,从音乐的表象背后透视了若干的相关文化现象与社会现象。
《天涯人文书系:娱死记(精)》收录的是作者李皖06-08年的音乐随笔与评论,文笔清新流畅,十分好读。
作者关注的是音乐本身和音乐之外所涉及的大众流行文化。《天涯人文书系:娱死记(精)》中文章都有独特的关注点,读者可以通过此书以音乐的视角来观察中国社会,别有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