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回老家过年,托我照看她的兔子。一只幼兔,手掌大,浑身雪白。
我一向认为兔子娇气又笨拙,不通人性,便将它关在笼子里,一天放风两次。第一次放它出来时,它用力撑长身子,舒展筋骨,甩甩脑袋,开始探究新环境。它欢快地奔向屋子的各个角落,给自己设置假想敌,跑着跑着紧急刹车,猛转角度,两耳贴背一阵狂逃。跑远后,它又频频回头,仿佛在为甩掉了敌人而得意。它爱绿色,爱绿叶莱远胜胡萝卜和白菜。我喂它一颗嫣红的草莓,它视而不见,叼了它根部的绿叶就跑。遇上不能吃的水仙花叶子,它也要饶有兴趣地抓挠。
我迷上了和它在一起的简单生活:填充它贪婪的三瓣嘴,再看它满地撒欢,甩出黑色的小粪球。我看不够它的吃相,便将油菜、菠菜、茼蒿撕成一片片,慢慢喂给它。它急了就立起来,两只前爪扑住我的腿,饥渴地仰着头,耳朵耷拉在后,像跟妈妈讨糖吃的小孩儿。
不过日复一日,兔子由我的伙伴变成了我的玩具。
慵懒的下午,我抱它,它挣脱想跑,我强行把它放到自己的腿上。它两爪扒住我的膝盖,伸长脖子往下望,又胆战心惊地缩回脑袋。如此反复,它多么想下地啊!我却坦然忽视它的恐惧,翻起杂志来。对它的控制竟然让我产生不小的满足感。尖锐的电话铃响了,我本能地一跃而起,兔子头朝下摔到地上。
兔子一定被突如其来的眩晕和疼痛吓傻了。它的爪子终于触到地面,以为自己又能像以前一样自由奔跑,却发现身体各部分已错了位,四肢完全不听使唤,只能保持侧卧的姿势。它不甘心,拼命地甩头摆尾,像一条被捞出水的鱼。我呆立着,觉得一切比梦还假,乞求时光能够倒回到一秒之前。然而,无可挽回。我睡裤上留有一根兔爪扯出的丝线轻轻摇曳,像被揪断的救命草。
我上网搜索兽医院,颤抖的手指敲着冰冷的键盘。拨通电话,女医生未等我描述完状况就不耐烦道:“完了完了,没救的。”撂下电话,我放声大哭。兔子在我的哭声里疯狂地抽动,头尾高高扬起又重重摔下,地板被砸得啪啪作响。它被恐l具填充的眼睛圆睁,血—般红。我的痛苦并不完全来源于它生命的骤然坍塌,也在于我的记忆里多了一个黑色的下午。我怕噩梦里会出现它血色的眼睛,还有它娇嫩的身躯摔地的声音。它抽动的频率越来越低,呼吸渐渐微弱,我还在担心自己的心将受多久的折磨,真是无可救药的自私。
兔子猛地仰了一下脑袋,恋恋不舍地阖上眼睛。令人窒息的安静。幽暗的房间里,我杀了一只兔子,无人知晓。
我停止哭泣,凝视地上那团张扬的白色。兔子是胆怯紧张的,总爱蜷成雪球,把前爪缩在胸部。即使跑起来,它的身体仍然紧凑。而今,生命之弦断了,它散乱地死去,拉长脖颈,四肢伸向各方。没有节奏、没有呼吸、没有声音、没有血,唯有我被撞击后的破碎意识。一种似曾相识的恶心感蔓延了我的胸口。
恶心源于两年前的一场宴会。大家围坐,每人面前放着一只精巧的小涮锅。着鲜红旗袍的服务员端来一盘刮去鱼鳞却尚在呼吸的鲫鱼,揭开我的锅盖,用筷子熟练而优雅地拔进一条鱼,又迅速压紧盖子,笑着对我说“压住”。我的手糊里糊涂地按住了锅盖,感到了鱼在锅里的翻腾跳跃。鱼尾频频地抽打四壁,仿佛要一跃而出。出于恐惧,我几乎用全身的力量在压制它的抗争。等大家已经开吃很久了,我才轻轻揭开锅盖,热气滚滚,鱼早就炖烂了,身体却呈鱼跃时的弯曲状,一对白眼球夺眶而出。恶心感从发麻的手指传递到心脏,我想要逃走。
现在,我就想逃走,弃下整个屋宅做兔子的坟墓。我不能再看它,更不敢再碰它。我不敢叫,害怕自己空洞的回音,而且怎样叫也惊不醒那只原先敏感于风吹草动的兔子。
兔子猛地弹起,刚才积存的力量像火箭般喷发。它肚皮贴地,四肢平铺,在地上乱蹦,那怪异的样子惨不忍睹。它想趁跃起的时刻立起四肢,它们却面条般绵软地向外撇着。在我惊异的注视下,兔子跌跌撞撞地钻到小板凳下面,弓起背,用力合拢四肢,把它们紧贴在板凳的四条木腿上。它的爪子不住地向外滑,身体摇摇欲坠。哪只爪子滑离了木腿,它就艰难地收回它。我蹲下,帮它把爪子一次次推到木腿后面,使它能够保持直立。
两个小时以后,兔子的四肢终于能服帖地收在腹下了。我用纸盒和棉布给它做了一个柔软的窝。它安详地卧在里面,像一个鸵鸟蛋。它一定很疼,头在微颤,眼睛紧闭,对平日嗜之如命的茼蒿菜闻都不闻。
夜晚,我蜷在床上,手脚冰凉,思绪纷乱。
关于虐杀动物,我记得些什么?我们的童年无须囚禁在奥数班、英语角和钢琴课上,也无电脑陪伴。草丛、树林、墙角、河沟都是我们的乐园,而隐藏其中的小生物是最丰富廉价的玩具。各式各样的昆虫经过我们的“洗礼”,一般都会断翅少腿,在天黑后被随处丢弃,艰难蠕动。蝴蝶、蜻蜓被拴上丝线当风筝放,绿色的蚂蚱被穿在细杆上做战利品。有的男孩从树上扒下数只蜗牛扔在马路上,当汽车飞驰而过,碎蜗牛壳噼啪乱飞。他们兴奋地尖叫。新的游戏不断诞生,我亲眼看见一个小孩儿把风油精滴在癞蛤蟆头上,它跳着翻了七八个跟头。
我下床,蹑手蹑脚地探望兔子,它还是被惊醒了。兔子作为草食动物胆战心惊地生活在生物链底层,盘旋的老鹰觊觎它,阴险的蛇盘算它,比它强大的哺乳动物都视它为美餐,就是做了人的宠物,也免除不了危险。难怪它从不能安然入眠,红眼睛总是警觉地圆睁。娇贵的宝贝,只应该卧在嫦娥的暖怀中。我心疼地摸它,却无法告诉它,甜甜地睡吧,不会再有任何伤害了。
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洒下一片光亮的椭圆。兔子摇摇晃晃地爬出小窝,颤巍巍地卧进光亮中。由于昨天的挣扎,毛不再雪白亮滑,被尘土凝结成一撮一撮。它的背弓得很高,四肢僵硬,耳朵一前一后地支棱着,眼睛眯成缝,即使偶尔睁大,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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