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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安琪拉的灰烬
分类 少儿童书-儿童文学-童话寓言
作者 (美)弗兰克·迈考特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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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编辑推荐

弗兰克·迈考特编著的《安琪拉的灰烬》讲述了贫民窟里的不屈童年。“我们在物质上极端贫穷,但我们总是很快乐,有很多渴望,很多梦想,很多激情,我们感觉很富有。”本书被《纽约时报》誉为“影响全球的成长小说杰作”,荣获美国文学最高荣誉普利策奖。包揽全美书评奖、洛杉矶时报图书奖、美国年度好书奖。获《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第一名。著名作家曹文轩为之倾情推荐。本书也是“巴学园”丛书里至今最好的两本书之一,另一本是《窗边的小豆豆》。

内容推荐

弗兰克·迈考特编著的《安琪拉的灰烬》是影响全球的成长小说杰作,荣获美国文学最高荣誉普利策奖。《安琪拉的灰烬》讲述了:当我回首童年,我总奇怪自己竟然活了下来。当然,那是一个悲惨的童年,幸福的童年是不值得在这儿浪费口水的:家庭贫困潦倒;父亲一无所长、醉话连篇;母亲虔诚而沮丧,坐在火炉旁哀叹个不停;神父自以为是;教师恃强凌弱……

我们在物质上极端贫穷,但我们总是很快乐,有很多渴望,很多梦想,很多激情,我们感觉很富有。

试读章节

我的父亲和母亲本该待在纽约,他们在那里相遇,在那里成婚,我也在那里出生。然而,我四岁的时候,他们却返回了爱尔兰。那时,我的弟弟小马拉奇三岁,双胞胎奥里弗和尤金只有一岁,妹妹玛格丽特已经夭亡。  

当我回首童年,我总奇怪自己竟然活了下来。当然,那是一个悲惨的童年,幸福的童年是不值得在这儿浪费口水的。比一般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人的悲惨童年;比爱尔兰人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天主教徒的童年。  

人们总爱吹嘘或抱怨他们早年所遭受的苦难,但那根本没法和爱尔兰人的苦难相提并论:家庭贫困潦倒;父亲一无所长、醉话连篇;母亲虔诚而沮丧,坐在火炉旁哀叹个不停;神父自以为是;教师恃强凌弱;还有那些英国人和他们八百年来对我们所造的孽。  

尤其糟糕的是—我们那儿总是湿漉漉的。  

在遥远的大西洋上空,大片聚结的雨云缓缓流向香农河,然后永远停留在了利默里克①。从割礼节②到新年前夜,雨水一直浇灌着这座城市。它造就了刺耳的干咳声,支气管炎的“呼噜”声,哮喘病的“咻咻”喘气声,还有肺病那“吭吭”的咳嗽声。它把人们的鼻子变成喷泉,把人们的肺变成细菌的温床。于是,它又引出了大量的治疗土方:为了治疗黏膜炎,得吃用加了胡椒粉的牛奶煮过的洋葱;为了使呼吸道畅通,得把面粉和荨麻熬成糊糊,裹在布里,然后把这滚烫的东西拍在胸膛上,烫得人“嘶嘶”地倒抽凉气。  

从十月到次年四月,利默里克的墙壁上一直闪烁着湿漉漉的光。衣服从来没干过,花呢衣服和羊毛外套成了许多生灵的乐园,有时还会钻出一些神秘的植物。在小酒馆里,水汽从潮湿的身体和衣服上蒸发出来,又随着烟卷和烟斗被吸进去,伴着溅洒出的黑啤酒和威士忌散发出霉味,还稍微混合着从户外厕所飘进来的尿臊味—许多人就是在那里将他们一周的收入呕吐得一干二净的。  

雨水把我们赶进了教堂—那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力量的源泉,我们唯一干燥的地方。在做弥撒、祈祷和九日祷时,我们湿淋淋的挤作一大堆,在神父单调沉闷的布道声中恹恹欲睡,而水汽又混合着焚香、鲜花和蜡烛的味道,从我们的衣服上蒸发出来。  

利默里克一向以虔诚闻名,但我们仅仅熟悉它的雨水。  

我的父亲马拉奇·迈考特出生在安特里姆郡图姆镇的一个农场。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他生性粗野,爱找英国人或爱尔兰人的麻烦,有时还同时找这两伙人的麻烦。他曾为爱尔兰共和军作战,最终在一次亡命行动中成了被悬赏的逃兵。  

我小时候常常盯着父亲看,他那日益变稀的头发、东倒西歪的牙齿让我感到纳闷,为什么有人愿意出钱买这样一个脑袋呢?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祖母告诉我一个秘密:还是婴儿的时候,你那可怜的父亲摔过倒栽葱。那是个意外,此后他就跟原来不一样了。你一定要牢记,摔过倒栽葱的人可能会有点不大正常。  

因为他那个被摔过的脑袋有了价码,他只好从戈尔韦港乘货船偷偷逃离爱尔兰。到了纽约,正赶上大禁酒,他认为自己简直掉进了地狱。但他随即发现了地下酒吧,就又眉开眼笑了。  

在美国和英国游荡和痛饮过后,江河日下的光景令他开始渴望安宁。他回到了贝尔法斯特市,因为他的出现,那里炸开了锅,他却说:去他们的吧。他常和安德森镇的女士们闲聊,她们用美色诱惑他,可他却把她们打发了,继续喝自己的茶。他已经烟酒不沾,美色又有什么用?不久,他死在皇家维多利亚医院。  

我的母亲叫安琪拉·西恩,是和她的母亲、两个哥哥托马斯和帕特里克,以及一个姐姐阿格尼斯在利默里克的贫民窟长大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原因是在她出生几周前,他就溜到了澳大利亚。  

在利默里克的小酒馆喝了一夜的黑啤酒后,外公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路上,一路哼唱着他最喜欢的那首歌:  

是谁把罩衫扔进了墨菲太太的炖菜汤?  

无人搭理他只好一直高声嚷:  

定是爱尔兰脏鬼的恶作剧,  

看我不好好痛揍他一场,  

竟敢把罩衫扔进墨菲太太的炖菜汤。  

他的心情出奇的好,于是想和一岁的小帕特里克逗乐。可爱的小家伙深爱着他的父亲。父亲把他扔到半空中,他便大笑个不停。没事的,别怕,小帕特,没事的,别怕,飞到黑黑的天上去喽,好黑好黑的天呀。噢,耶稣啊,他没能接住这个落下来的孩子,可怜的小帕特里克头先着地,发出“格”的一声,接着又呜咽了几下,便没了声息。外婆从床上吃力地抬起身子(她当时正怀着孩子,那就是我的母亲),好不容易把小帕特里克从地上弄起来。她冲着孩子长叹一声,然后转向外公:滚出去!滚!你再多待一分钟,我就找斧子劈你,你这个酒疯子!耶稣作证,我会用绳子绞死你。滚出去!  

外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男子汉一样。我有权待在自己家里,他说。  

她抱着这个受伤的孩子,肚子里还有另一个健康的孩子折腾着,她向他冲过去,疯狂地逼向他,他顿时软下来,跌跌撞撞地逃出屋子,奔上小路,一口气跑到澳大利亚的墨尔本才停下来。  

我的舅舅小帕特再也没能恢复原样。他的大脑变得迟钝,走起路来左腿和身子朝相反的方向扭着。他没有读过书,但上帝却在用另一种方式保佑他。八岁开始卖报纸的时候,他比财政大臣还会算账。没人知道人们为什么叫他“西恩修道院长”,不过全利默里克的人都喜欢他。  

我母亲的麻烦从她出生之际就开始了。外婆躺在床上,一边因为阵痛气喘吁吁,一边向孕妇的保护神圣哲拉·马则祷告个不停。接生护士欧哈罗兰穿着一身华丽的服装站在旁边。正赶上新年前夜,欧哈罗兰焦急地盼着这个孩子快快出生,她好及时赶赴聚会,参加庆典。她对我的外婆说:请你用力,求你啦,用力。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要是你们不让这个孩子快点的话,新年到了他也不会出生的,那我这身新衣又有什么用处?甭管什么圣哲拉·马则了,在这种时候,男人能有什么用?就算他是圣人又怎么样?圣哲拉·马则屁用不顶!  

外婆又向难产保护神圣安妮祷告,可是孩子仍不肯出来。欧哈罗兰护士便让外婆向圣犹大祷告—他可是人们处于绝望境地时的保护神。  

圣犹大,危急关头的保护神啊,快救救我,我不行了。她嘟囔着,用着力,婴儿的头露出来了,只有一个头,那就是我的母亲。这时候,夜半的钟声响了,新年到了。口哨、喇叭、警笛、铜管乐队,同时在利默里克城喧嚣起来,人们喊着、唱着“新年快乐”。祝愿友谊地久天长。教堂的祈祷钟声全部敲响了,欧哈罗兰护士为她那身没派上用场的新衣流下了泪水,那孩子仍然原样停在那里,她也仍然穿着这身新衣待在原地。请你出来吧,孩子,好吗?外婆猛一用力,孩子出世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长着乌黑的鬈发和一双充满哀怨的蓝眼睛。  

啊,老天在上,欧哈罗兰护士说,这孩子跨了两个年度,头生在新年,屁股生在旧年。还是说头生在旧年,屁股生在新年?你得给教皇写信,太太,搞清这孩子到底算哪年生的,而我要把这身衣服留到明年再穿了。  

孩子取名叫安琪拉,因为她降临人世的那一刻,晚祷钟声(Angelus)正好在新年的午夜时分响起,还因为,她的确是个小天使。  

像童年时那样爱她吧,  

哪怕她虚弱,衰老,发色灰白。  

因为你永远不会失去母爱,  

直到她有一天在地下长眠。  

在圣文森特保罗学校,安琪拉学会了读书、写字和算术,到第九个年头,她的教育就结束了。她开始尝试做一个小时工,一个仆人,一个戴着小白帽随时为人开门的女佣,但她又学不会屈膝礼。她的母亲说,你根本就没有这种能力,你一点用都没有。为什么你不去美国?各种各样的废物在那儿都能找到位置。我给你盘缠。  

到达纽约时,她正赶上大萧条时期的第一个感恩节。在布鲁克林克拉森大街的丹·麦克阿多利和他妻子敏妮举办的聚会上,她邂逅了马拉奇。马拉奇很喜欢安琪拉,她同样很喜欢他。他有一种狡黠而又怯懦的神情,那是刚刚因抢劫蹲了三个月班房的缘故。在地下酒吧里,他和朋友约翰·迈克艾兰听说那辆卡车上装着满满的猪肉和豌豆罐头,于是铤而走险,但他们不会开车,卡车在默特尔大街上东倒西歪。警察盘查了这辆车,结果令他们大惑不解,竟然有人愿意劫持一辆没有装着猪肉和豌豆罐头、只装着几箱纽扣的卡车。  

安琪拉被这狡黠而又怯懦的神情所吸引,马拉奇蹲了三个月班房后也备感孤单,所以这次邂逅必然产生那种“双膝打战”的情景。  

所谓“双膝打战”,就是指一男一女踮着脚尖,抵着墙壁,竭力控制因兴奋而抖个不停的膝盖,却又不能自已的那副样子。  

“双膝打战”将安琪拉置于一种有趣的境地,自然这也招来了议论。安琪拉有两个表姐,麦克纳马拉姐妹—德莉娅和菲洛米娜,她们分别嫁给了梅奥县的吉米·福图恩和布鲁克林当地的汤米·弗林。  

德莉娅和菲洛米娜块头都很大,胸部发达,性情凶悍。当她们走在布鲁克林的人行道上时,小人物们纷纷避让,以示尊重。这对姐妹晓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认为任何疑惑都可以由一种东西来解决,那就是神圣的天主教和使徒教会。她们知道,安琪拉尚未婚嫁,不该让人说三道四,她们不能对此袖手旁观。  

她们采取了行动,带着吉米和汤米向大西洋大街上的那家地下酒吧进发。每个星期五,马拉奇都会在那里出现,那是他有工作以后发薪水的日子。店铺里的伙计乔伊·卡西马尼不想放这姐妹俩进来,但菲洛米娜警告他,要是他不想让自己的鼻子从脸上搬家,不想让那扇门散架,那最好给她们开门,因为她们是带着上帝的使命来的。于是乔伊说:好吧,好吧,你们这些爱尔兰人。天哪!要有麻烦了,要有麻烦了。  

马拉奇远远地待在酒吧的另一头,脸色发白,冲着两个胸部发达的女人献上一丝苦笑,递给她们一杯酒。她们不为所动,德莉娅说:我们不知道你来自北爱尔兰的哪一个阶层。  

菲洛米娜说:我们怀疑你家里有长老会教徒,这样可以解释你对我们表妹干下的那些事。  

吉米说:啊,那么,啊,那么,就算他家里有长老会教徒,也不是他的错呀。  

德莉娅说:你给我闭嘴。  

汤米插进来:你对那个可怜姑娘干下的事情,对爱尔兰民族来说,是极不光彩的,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啊,我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马拉奇说,我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没有人要你说话,菲洛米娜说,你的蠢话造成的伤害够多的了,还是赶快闭上你的臭嘴吧。    在你闭上臭嘴后,德莉娅说,我们来谈谈你和我们那可怜的表妹安琪拉·西恩的正事。  

马拉奇说:啊,的确,的确,正事归正事,我很高兴趁此机会,请你们每人喝上一杯。  

收起你的酒,汤米说,倒在你屁股上吧。  

菲洛米娜说:我们的小表妹一下船,你就盯上了她。在利默里克我们是讲道德的,你知道,道德。我们不像安特里姆郡的野兔子,那地方爬满了长老会教徒。  

吉米说:他长得不像长老会教徒。  

你给我闭嘴,德莉娅说。  

我们还注意到另一件事,菲洛米娜说,你的行为很古怪。  

马拉奇笑了:是吗?  

是的,德莉娅说,这是你一开始就引起我们注意的原因之一,你那古怪的行为给我们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就是长老会教徒那种鬼鬼祟祟的微笑,菲洛米娜说。  

啊,马拉奇说,那只是因为我的牙齿有毛病。  

管它牙齿不牙齿、举止古怪不古怪的,你得娶那姑娘,汤米说,你要上教堂举行婚礼。  

啊,马拉奇说,我可没打算结婚,你们知道,没有工作,我没法养家糊口……  

结婚就是你要做的事,德莉娅说。  

上教堂举行婚礼吧,吉米说。  

你给我闭嘴,德莉娅说。  

马拉奇目送她们离去。我现在是进退两难,他对乔伊·卡西马尼说。  

骗你不是人,乔伊说,看见那两个小妞向我走过来,我简直想去跳哈得逊河。  

马拉奇开始考虑自己的困境。他的口袋里还有上次工作赚得的几美元,他有个叔叔在旧金山或是加利福尼亚的其他什么山。去加利福尼亚,远离这对胸部发达的麦克纳马拉姐妹和她们那可恨的丈夫,岂不更好?他确实应该离开,他要畅饮爱尔兰人酿的酒,庆祝自己的决定。乔伊为他倒酒,要知道,这酒差点烧破他的喉管。爱尔兰酒,一点没错!他对乔伊说,这是禁酒时期出自魔鬼之手的产物。乔伊耸耸肩: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管倒酒。这总比没酒喝要强。马拉奇还想再要一杯。乔伊,你也来一杯,也问问那两个体面的意大利人想喝什么。你说什么?当然,我有钱付账!  

他在长岛火车站的长凳上醒来时,看见一个警察正用警棍敲打他的靴子。他的逃命钱不见了,这回麦克纳马拉姐妹该活吞掉他了。  

圣约瑟节,三月里一个寒冷的日子,也就是“双膝打战”后的四个月,马拉奇娶了安琪拉。八月,他们的孩子出世了。十一月的一天,马拉奇喝醉了,决定去为孩子办理出生登记。他想以自己的名字为孩子命名,但是,他的北爱尔兰口音和酒后的语无伦次,弄得那位登记员稀里糊涂,结果在出生证明上登记的仅仅是麦尔这个名字。  

直到十二月底,他们才带麦尔去圣保罗教堂受洗,并按照他祖父和阿西西圣人的名字弗兰西斯给孩子命名。安琪拉还想根据利默里克保护神的名字,给孩子取一个中间名“门沁”,可马拉奇坚持说,他的儿子不能取一个利默里克人的名字,加一个中间名是残暴的美国人的习惯,既然已经按照阿西西圣人的名字受洗了,第二个名字就没有必要了。  

受洗的那天耽搁了一点时间,因为选定的教父约翰·迈克艾兰在地下酒吧喝多了,早把自己的职责忘到九霄云外。菲洛米娜告诉丈夫汤米,他必须当教父。孩子的灵魂是危险的,她说。汤米低下了头,咕哝道:好吧,我当教父,但是要是他长大后像他父亲那样爱惹麻烦,举止古里古怪的话,我可不负责任,到时候他可以到地下酒吧去找约翰·迈克艾兰。神父说:你说得对,汤姆,你是一个正派人,好人从不跨进地下酒吧半步。马拉奇刚从那里出来,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想同神父理论,再好好亵渎一下神灵:拿下你那副领子,我们来看看谁是个正派人。胸部发达的姐妹俩和她们的丈夫赶紧把他拦回来。刚做妈妈的安琪拉一时着急,竟忘了自己正抱着孩子,一撒手把他丢进了洗礼盆,来了个新教式的全身浸礼。辅祭①协助神父把婴儿从洗礼盆里捞了出来,交给安琪拉。安琪拉呜咽着抱住孩子,水弄得她满胸脯都是。神父哈哈大笑,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这孩子现在是个标准的小浸信会②教徒了,不再需要神父了。这话又一次激怒了马拉奇,他想向神父扑过去,因为这神父竟敢把他的孩子和新教徒视为一类。神父说:安静,这位兄弟,你是在上帝的屋子里。马拉奇说:什么上帝的屋子,狗屁!结果,他被扔到法庭街上,因为你是不能在上帝的屋子里说粗话的。  

受洗后,菲洛米娜说她家就在街角,家里有茶和火腿,还有蛋糕。马拉奇问:茶?她说:是的,茶,你是想要威士忌吧?他说茶就很不错,但他得先去找约翰·迈克艾兰那家伙算账,那家伙很失礼,没有履行他的教父职责。安琪拉说:你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跑到地下酒吧去。他说:上帝作证,我现在根本就没想到酒。安琪拉开始掉眼泪:在你儿子的受洗日,你还非要去喝酒不可。德莉娅当着他的面说,他是个讨厌坯,可你又能指望北爱尔兰人怎么样呢?  

马拉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停地倒腾着双脚,把帽子拉低遮住眼睛,两手往裤袋里一插,嘴里嗯啊着,标准的安特里姆郡偏远地区那帮人的作风,然后他转过身,快步走上法庭街,直奔大西洋大街的那家地下酒吧。他确信,他们会看在他儿子受洗日的分上,免费招待他一次。  

在菲洛米娜的家里,姐妹俩和她们的丈夫又吃又喝,而安琪拉却坐在角落,抹着眼泪照顾孩子。菲洛米娜的嘴里塞满了面包和火腿,呼呼隆隆地对安琪拉说:这就是你犯傻的后果,还没等下船,你就被那个疯子迷住了魂。你应该单身,要是把这孩子送人领养,你现在就自由了。安琪拉哭得更厉害了。德莉娅发起了进攻:噢,别哭了,安琪拉,别哭了。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你自己,是你自己和一个北爱尔兰酒鬼找上麻烦,那家伙看上去甚至不像个天主教徒,行为还怪怪的。我想说……说马拉奇身上绝对有长老会教徒的味道。你给我闭嘴,吉米。  

我要是你,菲洛米娜说,我一定不会再要孩子了。他没有工作,所以没有钱,而且像他那样酗酒,永远也不会有钱,所以……别再要孩子了,安琪拉,你听明白我说的了吗?  

是的,菲洛米娜。  

一年后,又一个孩子降生了。安琪拉按照他父亲的名字,叫他马拉奇,并给他取了一个中间名哲拉,那是他叔叔的名字。  

麦克纳马拉姐妹说,安琪拉是一只光会下崽的兔子,她们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了,除非她有一天觉悟。  

她们的丈夫欣然同意。  

在布鲁克林的克拉森大街的广场,我和弟弟小马拉奇一起玩耍。他两岁,我三岁。我们坐在跷跷板上。  

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小马拉奇升上去。  

我跳下来。  

小马拉奇跟着落了下来,跷跷板砸在地上,他尖叫着,用手捂着嘴,那里流血了。  

啊,上帝,流血可不是件好事,妈妈会杀了我的。  

妈妈正从广场对面走过来,她的大肚子让她步履艰难。  

她问:你干了什么?你对这孩子干了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什么。  

她揪住我的耳朵:回家,睡觉去。  

睡觉?大中午的天?  

她推着我朝广场的大门走:快走。  

她抱起小马拉奇,步履蹒跚地走了。  

我父亲的朋友麦克阿多利正站在我们那栋楼的外面,他和妻子敏妮站在人行道边,看着一条躺在阴沟里的狗。那狗的脑袋上全是血,和小马拉奇嘴里流出的血的颜色一模一样。  

小马拉奇身上有狗那样的血,狗身上有小马拉奇那样的血。  

我拽住麦克阿多利先生的手,告诉他,小马拉奇也有狗身上那样的血。  

噢,他是有,没错,弗兰西斯。猫也有,爱斯基摩人也有,都是这样的血。  

敏妮说:得了吧,丹,别吓唬这小家伙了。她告诉我,这条可怜的小狗被车轧了。临死前,它从街上一直爬到这儿。它是想回家,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麦克阿多利先生说:你最好也回家去,弗兰西斯,我不知道你把小弟弟怎么了,你妈妈领他去医院了。回家吧,孩子。  

小马拉奇会像这条狗一样死去吗,麦克阿多利先生?  

他只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他不会死的,敏妮说。  

那为什么这条狗死了?  

它到死的时候了,弗兰西斯。  

公寓里空荡荡的,我在卧室和厨房里徘徊,爸爸出去找工作了,妈妈和小马拉奇在医院里。我希望弄点吃的,但冰箱里除了几片漂在冰水上的卷心菜叶子,什么都没有。爸爸说过,不要吃任何漂浮在水上的东西,因为它们可能开始腐烂了。我倒在爸爸妈妈的床上睡着了,妈妈把我摇醒时,天快黑了。你小弟弟要睡一会儿,他差点把舌头咬掉,缝了好多针哪。你到那间屋睡去。  

爸爸正在厨房里,用他的大白瓷缸喝红茶,他把我抱到腿上。  

爸爸,给我讲库—库的故事好吗?  

是库胡林,跟着我念,库—胡—林。要是你念对了,我就给你讲故事。库—胡—林。  

我念对了,于是他就给我讲起库胡林的故事。库胡林小时候有一个别名,叫赛坦塔。他在爱尔兰长大,爸爸小时候就住在那里的安特里姆郡。赛坦塔有一根棍子和一个球,一天,他击球时,球打进了库林那条大狗的嘴巴里,噎死了它。啊,库林非常生气,就说,没有了我的大狗来保护我的房子、我的妻子和我那十个小孩,还有一大堆猪啊、母鸡啊、绵羊啊,我该怎么办?  

赛坦塔说:对不起,我用我的棍子和球来保护你的房子,我改名叫库胡林吧,就是库林的猎犬的意思。他果真这样做了。他保卫着那幢房子和周围地区,结果成了一个大英雄,成了整个北爱尔兰的猎犬。爸爸说他是一个英雄,比希腊人吹嘘个没完的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还要了不起,要是公平的话,他可以向亚瑟王和他所有的骑士挑战,问题是,英国佬从来就不可能给你这样的公平。  

这是我的故事,爸爸,不能把它讲给小马拉奇或者邻居家的孩子听。  

他讲完了故事,给我喝他的茶,那茶好苦,但坐在他的腿上,我很快活。  

这几天里,小马拉奇的舌头肿了起来,他几乎发不出声,更别提说话了。不过就算他能说话,也没人会理睬他,因为天使在半夜里又给我们家带来两个小宝宝。邻居们都说:哟,啊,多可爱的一对男孩呀,瞧瞧这大眼睛。  

小马拉奇站在屋子中间,仰头看着大家,指着自己的舌头,呜呜地哼着。这时邻居们却说:没见我们正在瞧你的小弟弟吗?他哭了,爸爸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说:缩回你的舌头,儿子,出去和弗兰基①一起玩吧。去吧。  

在广场上,我对小马拉奇讲了那条死在街道上的狗的事,说是因为有人把一个球扔进了它的嘴巴里。小马拉奇直摇头:不是……呜……球,是汽车……呜……轧死了它。他叫嚷着,舌头上有伤,他几乎没法正常说话,不能说话的滋味真可怕。他不让我推他荡秋千。他说:你……呜……在跷跷板上……呜……没杀了我。他叫弗雷迪·莱博威茨推他,当秋千荡向天空时,他快活地大笑着。弗雷迪七岁,长得挺高大,我让他推我,他说:不干,你竟然要杀你弟弟。  

我设法自己让秋千荡起来,费了半天劲,只能让它来回打转。见我荡不起来,弗雷迪和小马拉奇哈哈大笑,我很生气。他们现在是铁哥们儿,弗雷迪七岁,小马拉奇两岁。他们天天在大笑,随着不停的大笑,小马拉奇的舌头渐渐痊愈了。  

当他大笑时,你可以看见他的牙齿是多么的洁白、细密而美丽,你还可以看见他的眼睛晶莹闪烁。他有一对像妈妈那样的蓝眼睛,头发金黄,小脸粉红。我的眼睛是褐色的,像爸爸。我的头发是黑色的,镜子里的我,脸颊有些苍白。妈妈对邻居莱博威茨太太说:小马拉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她告诉莱博威茨太太,弗兰基举止有些古怪,像他的爸爸。我想知道我古怪在哪里,但并没有发问,因为我不该偷听大人说话。  

我希望自己能荡到空中去,荡进云彩里,可以环绕全世界飞翔,再也听不到弟弟奥里弗和尤金半夜里的哭声。妈妈说他们总是吃不饱,她自己也在半夜里哭泣。她说成天的护理、喂奶、换洗尿布,累得她受不了,四个男孩太多了。她真希望给自己生个小女孩,要是能有个小女孩的话,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和小马拉奇一起在广场上玩耍。我四岁,他三岁。他让我推他荡秋千,因为他自己荡不好,而弗雷迪·莱博威茨正在上学。我俩只能待在广场上,因为双胞胎在睡觉,妈妈说她也累极了。出去玩吧,她吩咐说,让我休息一会儿。爸爸又出去找工作了,时常带着一身威士忌酒气回来,还哼着小曲,内容全是悲惨的爱尔兰。妈妈气不打一处来,说爱尔兰只配亲她的屁股。他说当着孩子们的面要使用优美的语言,她说她才不管什么语言,她想要的就是餐桌上的食物,而不是什么悲惨的爱尔兰。禁酒结束了,她说这可真是个不幸的日子,爸爸在酒吧里打扫打扫卫生,抬抬酒桶,就可以换得一杯威士忌或啤酒。有时他还会带回家一点免费的午餐,像黑麦面包、腌牛肉、泡菜什么的。他把这些吃的放在桌上,然后开始一个人喝茶。他说食物对身体有害,不知道我们哪来这么好的胃口。妈妈说,我们的胃口好,是因为我们几乎一直在挨饿。  

爸爸找到工作时,妈妈十分开心,她唱起歌来:  

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  

非要不可,这就是原因,  

这可是真的,像你这样的人,  

会爱上我,爱上我?  

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时,妈妈心花怒放,她可以付清杂货店那个可爱的意大利老板的赊账了,她又可以高昂起头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欠人家钱和情更糟糕的事了。她开始清洁厨房,洗刷杯盘,扫去桌上的残渣,清理冰箱,从另一个意大利人那里订购了一块鲜冰。她买来可以拿到公寓厕所大方使用的卫生纸,对我们说,这可比总把屁股弄黑的《每日新闻报》要强多了。她在炉子上烧水,用一整天的时间在一个大铁桶里洗我们的衬衫、袜子和双胞胎的尿布,还有我们家那两条床单和三条毛巾。她把每样东西都挂在公寓后的那条晾衣绳上,我们望着它们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她说,我并不想让邻居们看见我洗衣服,那样他们就知道咱家都有些什么,但阳光晒干的衣服再清香不过了。  

星期五晚上,当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时,我们就知道这个周末一定会非常快乐。星期六晚上,妈妈会在炉子上烧水,把我们扔进那个大铁桶里好好清洗一番,然后让爸爸把我们擦干。小马拉奇会转过身去,向我们展示一下他的屁股。爸爸会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妈妈会弄热可可给我们喝,而当爸爸讲起他杜撰的故事时,我们可以彻夜不睡。我们只要说出一个名字,比如这个公寓的麦克阿多利先生或莱博威茨先生,爸爸接着就会把他们打发到巴西的一条河上奋力划桨,后面有一群有着绿鼻子和紫褐色肩膀的印第安人穷追不舍。然后我们沉入梦乡,惦记着次日清晨那顿有鸡蛋、油煎西红柿、面包和不少白糖、牛奶的早餐,以及傍晚那顿有土豆泥、豌豆、火腿和妈妈做的蛋糕的丰盛晚餐。那蛋糕浸过雪利酒,还夹着层层水果和美味的蛋奶沙司。  

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后,天气晴朗,妈妈把我们带到广场上。她坐在长凳上和敏妮·麦克阿多利聊天,她给敏妮讲利默里克人的故事,敏妮给她讲贝尔法斯特人的故事。她们放声大笑,原来爱尔兰有好多可笑的人。随后,她们互相教对方一些悲伤的歌曲。我和小马拉奇这时也丢下秋千和跷跷板,坐到她们身边,跟着她们一起唱:  

一群年轻的士兵在夜晚露营,  

他们谈论着各自的心上人。  

除了一个小伙儿人人都开心,  

那小伙儿显得悲伤又郁闷。    一个男孩说,快到我们这里来,  

你一定也有自己的什么人。  

奈德摇着脑袋,说起话来自豪得很:  

我爱着两个人,个个对我像母亲,  

不管离开哪个我都不忍心。  

一个是我妈,愿上帝保佑她,  

另一个就是我的心上人。  

我和小马拉奇唱着这首歌,唱得妈妈和敏妮哈哈大笑,唱到最后,小马拉奇鞠了一个深深的躬,向妈妈张开怀抱,妈妈和敏妮顿时止住笑声,大叫起来。丹·麦克阿多利下班回家经过这里,说鲁迪·瓦利①该担心有人来抢他的饭碗了。  

我们回到家,妈妈沏茶,烤面包,做火腿,要不就是用黄油和盐做土豆泥。爸爸什么也不吃,只管喝茶。妈妈说:老天在上,你怎么能干了一天的活儿,却什么也不吃呢?他说:有茶就足够了。她说:你会毁了身子的。他还是那句话:食物对身体有害。他一边喝茶,一边给我们讲故事,还教我们念《每日新闻报》上的字母和单词。有时,他就抽着一支雪茄,瞪着墙壁,舌头在嘴唇上舔来舔去。  

工作到第三周,爸爸没把薪水带回家来。星期五晚上,我们等待着他的归来,妈妈让我们吃了点面包,喝了点茶水。夜幕降临,克拉森大街华灯初上,别的上班的人都已经回家,开始吃餐桌上的鸡蛋(星期五不能吃荤),可以听见公寓里楼上楼下的人家说话的声音,平·克罗斯贝①在收音机里唱着—“兄弟,你能匀给我一毛钱吗?”  

我和小马拉奇逗双胞胎玩,都清楚妈妈不会再唱“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了。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呢?直到深夜,爸爸才哼着罗迪·迈克考雷②之歌爬上楼。他推开房门,招呼我们:我的部队哪儿去了?我的四个战士在哪儿呢?  

妈妈说:别骚扰那些孩子啦,因为你要用威士忌灌满你的肚子,他们就只好挨着饿睡觉了。  

他来到卧室门口:起来,男孩们,起来。谁答应为爱尔兰去死,我就给他五分钱。  

从一座阳光明媚的岛屿起飞,  

我们在加拿大的丛林深处相会。  

虽然踏上了这片伟大的土地,  

我们的心却仍与祖国紧紧相随。  

起来,男孩们,起来。弗兰西斯,马拉奇,奥里弗,尤金。赤枝骑士团、芬尼亚勇士团、爱尔兰共和军,起来,起来!  

妈妈坐在餐桌旁,不停地摇头,她的头发湿淋淋地披散着,面颊也是水淋淋的。你就不能放过他们吗?她说,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难道你身无分文地回家还嫌不够,非要再把这些孩子愚弄个够不可吗?  

她走到我们跟前,说:都回到床上,睡觉去。  

我要让他们起来,他说,我要让他们为爱尔兰独立自由的那一天作好准备。  

别和我作对,她说,不然的话,那一天在你的老家将会成为令人遗憾的一天。  

他拉低帽子,遮住自己的脸,哭喊道:我可怜的妈妈哟,可怜的爱尔兰哟!啊,我们该怎么办啊?  

妈妈说:你真是个没救的疯子。说着,又催我们上床睡觉去。  

爸爸工作到第四周,在星期五早上,妈妈问他今晚是准备拿着薪水回家,还是继续把它喝个一干二净?他看着我们,冲妈妈摇摇头,好像是说:唉,你不该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种话。  

妈妈逼着他:我问你,你是早早回来让我们充充饥,还是要等到深更半夜身无分文才回家,还哼唱着凯文·巴里①之歌或者别的什么悲伤小曲?  

他戴上帽子,双手插进裤兜,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说:我告诉过你了,我会回家的。  

这天晚些时候,妈妈给我们穿上衣服,把双胞胎放进婴儿车。我们沿着布鲁克林长长的街道向前走去。小马拉奇不愿在她身边一路小跑,她就让他也坐进婴儿车里。她对我说,你太大了,坐不成婴儿车。我告诉她我腿疼,跟不上她。她没有唱歌,我明白这不是谈腿疼的时候。  

我们来到一扇大门前,有个男人站在四面有窗的亭子里。妈妈上前和他说话,问能不能让她进去,找到发薪水的地方。这样,他们就可以把爸爸的一部分薪水交给她,免得他又全部花在酒吧里。那个男人摇了摇头:对不起,女士,要是我们开了例,会有一半的布鲁克林已婚妇女闯进这个地方。很多男人都有酗酒的毛病,但只要他们能清醒地来上班,我们也拿他们没办法。  

我们只好在街对面等着。妈妈让我靠着墙坐在人行道上。她给了双胞胎糖水瓶,可我和小马拉奇只能等她找爸爸要到钱,然后去意大利老板那里买些茶、面包和鸡蛋才能充饥。  

汽笛在五点半拉响,戴着帽子、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从大门里蜂拥而出,他们的脸和手在干活儿时弄得乌黑。妈妈让我们仔细地盯着爸爸,因为她的视力不大好,看不清街对面。先是几十个人,然后是几个人,最后一个人也没有了。妈妈哭了:你们怎么没看见他?你们是瞎了还是怎么了?  

她又去找亭子里的那个男人:你确定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没了,女士,他说,都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你眼皮底下溜掉的。  

我们只好沿着布鲁克林长长的街道返回。双胞胎抱着他们的瓶子,哭喊着还要糖水。小马拉奇说他也饿了,妈妈让他再等一会儿,说我们会从爸爸那儿拿到钱的,然后我们会吃一顿香喷喷的晚餐。我们要去意大利老板那里买鸡蛋,在炉子上烤面包片,还在上面抹上果酱。啊,我们会的,我们都会吃饱穿暖的。  

大西洋大街上已是漆黑一片,而长岛火车站附近所有的酒吧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们一个又一个酒吧去找爸爸。妈妈进去找时,让我们留在外面,看着婴儿车。有时她也让我进去找。那一大群吵闹的男人和发霉的气味,使我想起爸爸回家时身上那股威士忌的味道。  

吧台后面的伙计说:呀,孩子,你想干什么?你不该到这儿来,你要知道。  

我在找我父亲,我父亲在这儿吗?  

噢,孩子,我哪知道这个,你父亲是谁?  

他叫马拉奇,他老是唱凯文·巴里之歌。  

马拉基?  

不是,是马拉奇。  

马拉奇?他老是唱凯文·巴里之歌?  

他冲酒吧里的人喊:你们这帮家伙,知道马拉奇这个家伙吗?他老是唱凯文·巴里之歌。  

人们都摇了摇头。一个人说,他认识一个老是唱凯文·巴里的家伙,叫迈克尔,但因为在战争中受过伤,喝酒喝死了。  

那个酒吧伙计说:天哪,皮特,我没让你讲世界历史,对吧?喂,小鬼,我们不让人在这里唱歌,这会惹麻烦的,特别是爱尔兰人。要是让他们唱,紧接着就会满天飞拳头。再说了,我从来没听说过马拉奇这个名字。好吧,小鬼,这里没有马拉奇。  

叫皮特的那个人把酒杯伸向我:来,小鬼,喝一口。但酒吧伙计喊道:你干吗,皮特?想把那小鬼灌醉吗?你敢这么干,皮特,我就打烂你的屁股。  

差不多找遍了车站附近的酒吧,妈妈才作罢,她靠在一堵墙上哭了起来:耶稣啊,我们还得走回克拉森大街,可我有四个饿着肚子的孩子哪。她让我回到刚才那个酒吧,看看酒吧伙计肯不肯给双胞胎的瓶子添点水,说不定还能给点糖。酒吧里的人都觉得很可笑,竟然叫酒保替婴儿奶瓶倒水。但这个块头很大的酒保命令他们闭上嘴,告诉我婴儿应该喝的是奶,而不是水。我告诉他妈妈没有钱,他倒掉瓶子里的水,换上了牛奶。他说:告诉你妈妈,他们的牙齿和骨骼需要牛奶。你们要是喝糖水的话,都会得佝偻病的。告诉你妈妈。  

见到牛奶,妈妈很高兴。她说她完全知道牙齿、骨骼和佝偻病的事,可乞丐是不能挑肥拣瘦的。  

我们到达克拉森大街时,她径直去了意大利人的杂货店,对老板说,丈夫今晚回来晚了,大概是在加班,可不可以先在他这里赊点东西,明天她肯定会付钱。  

那个意大利人说:太太,您从不赖账的,只是早还晚还而已。这个店里有的,您想要什么尽管拿吧。  

啊,她说,我要的不多。  

您想要什么尽管拿吧,太太,我知道您是个诚实的人,您这儿还有一帮好孩子。  

我们已经在布鲁克林那条长长的街上走得疲惫不堪,连动下巴都有些困难,但还是吃掉了鸡蛋、吐司和火腿。双胞胎吃完就睡了,妈妈把他们放到床上,给他们换尿布。她让我去公寓厕所漂洗这些脏兮兮的尿布,好尽快晾干,明天接着用。小马拉奇都快睡着了,还得帮着妈妈擦洗双胞胎的屁股。  

我和小马拉奇、双胞胎都钻进了被窝。我望着坐在外面厨房餐桌旁的妈妈,她正在抽烟、喝茶、淌眼泪。我真想爬起来,告诉她,我很快就会长大成人,会到那个有一扇大门的地方工作,每个星期五的晚上,我都会把买鸡蛋、吐司和果酱的钱带回家,她也会再次唱起那首“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的歌。  

一周后,爸爸丢掉了工作。星期五晚上,他回到家里,把薪水往桌子上一扔,冲妈妈说:现在你高兴了吧?你在大门口晃来晃去,又是抱怨又是指责,结果他们解雇了我。他们一直想找借口解雇我,你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借口。  

他从桌子上的薪水里抽出几美元,走了出去。很晚的时候,他高声嚎唱着回到家里。双胞胎被吓哭了,妈妈一边哄着他们,一边跟着哭泣了很长时间。  

我们在广场上成小时地打发着时间,这时候双胞胎在睡觉,妈妈疲惫不堪,而爸爸则带着一身的威士忌酒味回到家,高唱着凯文·巴里“星期一早晨将被绞死”或者是罗迪·迈克考雷之歌:  

他踏上窄窄的街道,  

面带微笑,年轻又骄傲,  

他的脖上套着绞索,  

金黄的鬈发将其围绕。  

罗迪·迈克考雷即将赴死,  

今天走过那座图姆桥,  

蓝色的眼睛里不见一滴泪,  

反倒有兴奋的光芒在闪耀。  

他唱着歌,绕着餐桌踏步,妈妈哭了起来,双胞胎也跟着号啕起来。她喊:出去,弗兰基,出去,小马拉奇,不要看你爸爸这副德性,到广场上待着吧!  

我们不介意去广场,我们可以在地上堆树叶玩,还可以互相推着荡秋千,可是不久,冬天就到了,秋千被冻得一动不动。敏妮·麦克阿多利说:上帝啊,帮帮这两个可怜的小男孩吧,他们连一只手套都没有。我笑了起来,我和小马拉奇两个人共有四只手,所以“一只手套”的想法是愚蠢的。小马拉奇不明白我为什么笑,不长到四五岁,他什么也不会懂的。  

敏妮把我们两个领回家,给我们喝茶,让我们吃加了果酱的麦片粥。麦克阿多利先生抱着他们刚出生的小宝宝麦茜坐在躺椅上,他拿着她的奶瓶,哼着歌:  

拍拍手,拍拍手,  

拍到爹地回家来,  

带着满口袋的小面包,  

只给麦茜一个人。  

拍拍手,拍拍手,  

拍到爹地回家来,  

爹地有钞票,  

妈咪却无分文。  

小马拉奇想跟着唱,被我制止了,因为这是麦茜的歌。他开始哭闹。敏妮说:好了,好了,你可以唱,这是所有孩子的歌。麦克阿多利先生朝小马拉奇笑了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世界啊,人人都可以唱别人的歌?  

敏妮说:不要皱眉头,弗兰基,那会让你脸色发暗,上帝知道,你的脸色已经够暗的了。有一天,你也会有一个小妹妹,你可以唱这首歌给她听。啊,是的,你会有一个小妹妹的,一定会的。  

敏妮说对了,妈妈的愿望实现了。不久,我们家有了一个新宝宝,一个小女孩,他们叫她玛格丽特。我们都喜爱玛格丽特。她像妈妈一样,生着黑黑的鬈发和蓝蓝的眼睛。她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就像克拉森大街两旁树上的小鸟。敏妮说上帝造这孩子的那天,天堂里一定是个节日。莱博威茨太太说,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微笑,这样的快乐,真是世间少有。她简直让我手舞足蹈,她说。  

爸爸白天出去找工作,一回到家,他就抱着玛格丽特,唱歌给她听:  

一个月夜,在隐蔽的角落,  

我发现了一个矮矮的小妖魔。  

猩红的帽子和绿色的外套,  

身旁还有个小坛锅。  

噼里啪啦,那是他的锤子  

在往丁点大的鞋子上戳。  

啊,想到他将被我活捉,我不禁开怀大笑,  

可是这个小妖魔,他为何也一样,喜上眉梢。  

他抱着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对她说着话,说她那和妈妈一样乌黑鬈曲的头发和蓝蓝的眼睛是多么可爱;说他要带她去爱尔兰,他们将在安特里姆郡的峡谷里散步,在内伊湖里游泳;说他很快就会找到新工作,所以,他和她都会穿上丝绸的衣服和饰着银扣的鞋。  

爸爸为玛格丽特唱得越多,她就哭得越少,一天天过去,她甚至开始笑了。妈妈说:瞧他还想抱着那孩子跳舞呢,连脚都站不稳。说着,她笑了起来,我们也都跟着笑了。  

双胞胎小的时候,一哭闹,爸爸和妈妈就会“嘘

、嘘”地哄他们,喂他们吃的,然后让他们睡觉。但玛格丽特哭闹时,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分外孤寂的感觉,爸爸会立即跳下床,抱起她,围着桌子缓缓走动,唱着歌,发出母亲一样的声音。当他走过窗前,借着街灯的微光,可以看见他面颊上的泪水。这很奇怪,他从来没有为谁哭泣过,除非是他喝过酒,哼唱着凯文·巴里之歌和罗迪·迈克考雷之歌的时候。而此刻,他在为玛格丽特哭泣,身上却没有一丁点酒味。  

妈妈对敏妮·麦克阿多利说:那孩子让他好上了天,自从她出世,他一滴酒也没沾过。我早该生这个小女孩的。  

啊,他们也很可爱,不是吗?敏妮说,这些小男孩也相当不错,只是你自己想要个小女孩罢了。  

妈妈笑了:我自己想要?老天在上,我只有在喂奶的时候才能接近她,他恨不得成天成夜地抱着她。  

敏妮说:一个男人这么迷恋他的小女儿,也真是可爱,大家不是都为她着迷吗?  

每个人都这么迷恋她。  

双胞胎能站起来走路了,但一天到晚地磕磕绊绊。他们的屁股发了炎,因为那上面总是沾着屎尿。只要抓到像纸屑、羽毛、鞋带这样的脏东西,他们就往嘴里塞,然后又吐出来。妈妈说我们都快把她逼疯了。她给双胞胎穿上衣服,把他们放进婴儿车里,让我和小马拉奇把他们推到广场上去。寒冷的天气过去了,克拉森大街两旁的树都长出了绿色的叶子。  

我们推着婴儿车在广场上一圈一圈地跑,双胞胎呵呵地笑着,还不时发出“咯咯”的声音。笑到肚子饿了,他们开始哭闹,婴儿车里有两瓶糖水,可以让他们安静一会儿。后来他们又饿了,哭得更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们这么弱小,我真希望能给他们各种吃的,好让他们继续笑,继续发出婴儿那种“咯咯”的声音。他们喜欢吃糊状的东西,妈妈便把面包放在茶壶里捣碎,加上牛奶、水和糖,她把这叫作面包精。  

要是我现在就带双胞胎回家,妈妈肯定会冲我大嚷,因为我没有让她休息好,或是吵醒了玛格丽特。我们得待在广场,直到她把脑袋伸出窗外招呼我们才能回家。我给双胞胎扮鬼脸,叫他们别哭。我把一张纸放在自己的头上,再让它飘落下去,他们看了一笑再笑。我把婴儿车推到小马拉奇那里,他正和弗雷迪·莱博威茨一起荡秋千。小马拉奇正想把赛坦塔变成库胡林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讲给弗雷迪听。我命令他不要讲,因为那是我的故事。他不听,我推了他一下,他哭了:哇—哇—我要告诉妈妈。弗雷迪也推了我一下,我的大脑顿时一片漆黑。我冲向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大喊:喂,住手,住手。可我住不了手,因为我不能住手,我不知道怎么住手,一旦我住了手,小马拉奇就会继续拿走我的故事。弗雷迪推开我,一溜烟似的跑了,他大声叫嚷着:弗兰基要杀我,弗兰基要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人。小马拉奇仍在秋千上,他哭喊着:别杀我,弗兰基。他显得那样无助,我搂住他,把他从秋千上抱下来,他也抱住我,说:我再也不讲你的故事了,我不把库、库的故事告诉弗雷迪了。我想笑,可我没法笑,因为双胞胎正在婴儿车里大哭,而天已经黑了,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就算你扮鬼脸或是让东西从头上掉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意大利人的杂货店就在街对面,我看见了香蕉、苹果和橘子。我知道双胞胎能吃香蕉,小马拉奇喜欢吃香蕉,我也很喜欢。可是得有钱才行,没听说意大利人给谁施舍过香蕉,更何况迈考特一家还欠着他们的账。  

妈妈一直叮嘱我,除非回家,否则,永远,永远不要离开广场。可双胞胎在婴儿车里饿得大吵大闹,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对小马拉奇说,我去去就来。确信没人看见,我迅速抓起杂货店外面的一串香蕉,向远离广场的默特尔大街逃去。我绕过街区,穿过另一头有洞的篱笆,回到广场。我们把婴儿车推到一个阴暗的角落,开始给双胞胎剥香蕉吃。这一串共有五根,我们在阴暗的角落里美餐了一顿。双胞胎吃得口水直流,弄得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是。这时,我意识到有问题了,妈妈会问双胞胎浑身上下怎么都是香蕉?你从哪里弄来的香蕉?我不能告诉她是从街角那家意大利人的商店里偷来的,我只能说是从一个男人那里。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个男人!  

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个男人站在广场的大门口招呼我。天啊,正是那个意大利人。哎,孩子,过来,哎,跟你说话呢,过来。  

我走了过去。  

你是那两个小孩子的小哥哥,对吧?那对双胞胎?  

是的,先生。  

嗨,我这有袋水果,不是给你的,是我扔掉的,明白吗?所以,嗨,就拿去吧,有苹果、橘子和香蕉。你们喜欢吃香蕉,对吧?我认为你们喜欢吃香蕉,嗯?哈哈,我知道你们喜欢吃香蕉。嗨,把袋子接过去。你们有个好母亲,至于你们的父亲呢?啊,你们知道,他有点问题,是全爱尔兰人的问题。给双胞胎一个香蕉吃吧,让他们安静一会儿,我在街对面听见他们一直在哭喊。  

谢谢您,先生。  

天啊,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嗯?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父亲教给我的,先生。  

你父亲?啊,好吧。  

爸爸坐在桌旁看报纸。他说罗斯福总统是个好人,在美国的每个人很快都会有工作的。妈妈坐在桌子的另一旁,用奶瓶喂玛格丽特,她目光冷酷,让我感到害怕。  

你从哪儿弄来的水果?  

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  

那个意大利男人给我的。  

是你偷的吧?  

小马拉奇说:是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给弗兰基的。  

还有,你对弗雷迪·莱博威茨都干了什么?他母亲上这儿来了。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不知道要是没有她和敏妮·麦克阿多利的话,我们该怎么办?你却非要打可怜的弗雷迪。  

小马拉奇蹦了起来: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想杀弗雷迪,没想杀我。  

爸爸说:嘘,小马拉奇,嘘,过来。他把小马拉奇抱到自己的腿上。  

我的母亲说:下楼去向弗雷迪道歉。  

我不去。  

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爸爸说:弗雷迪是个好孩子,他只是在推你的小弟弟荡秋千,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他想把我那个库胡林的故事偷去。  

噢,是这样。弗雷迪才不稀罕你那个库胡林的故事,他有自己的故事,有好几百个呢。他是犹太人。  

犹太人是怎么回事?  

爸爸笑了:犹太人是……犹太人是有自己的故事的人,他们不需要库胡林。他们有摩西,他们有参孙。  

参孙是怎么回事?  

要是你去向弗雷迪赔礼道歉,我就告诉你参孙是怎么回事。你可以对弗雷迪说对不起,说你再也不那样干了,你甚至可以问问他参孙是怎么回事。只要你向他赔礼道歉,你想怎么样都行。你愿意吗?  

宝宝在母亲的怀里轻轻哭了一声,爸爸立刻跳起来,把小马拉奇丢到了地板上。她没事吧?母亲说:她当然没事,她在吃奶呢。老天在上,你可真够神经过敏的。  

他们此刻谈论着玛格丽特,把我忘了。我并不在乎,准备下楼去问弗雷迪参孙的事,看看参孙是不是和库胡林一样棒,看看弗雷迪是不是有他自己的故事,或者他是不是还想偷库胡林的故事。小马拉奇想和我一起去,爸爸正站着,没有大腿给他坐。  

莱博威茨太太说:啊,弗兰基,弗兰基,进来,进来,还有小马拉奇。告诉我,弗兰基,你把弗雷迪怎么了?想杀了他?弗雷迪是个好男孩,弗兰基。他爱学习,他和他的大大一起听收音机,还推你的弟弟荡秋千,而你竟想杀了他。哦,弗兰基,弗兰基,你那可怜的母亲和她有病的宝宝啊。    她没有病,莱博威茨太太。  

她病了,那是一个有病的宝宝。我了解有病的宝宝,我在医院上班。别说了,弗兰基。进来,进来。弗雷迪,弗雷迪,弗兰基来了。出来,弗兰基不杀你了。你和小马拉奇。多好的犹太名字,吃块点心吧,嗯?他们为什么给你取个犹太名字,嗯?来,喝杯牛奶,吃块点心。你们两个这么瘦,爱尔兰人总是不吃东西。  

我们和弗雷迪一起坐在桌子旁,吃着点心,喝着牛奶。莱博威茨先生坐在躺椅里看报纸,听收音机,偶尔会和莱博威茨太太说上几句,他发出的声音有些怪异,我听不懂,弗雷迪能听懂,每当莱博威茨先生发出那种怪异的声音,弗雷迪就起身,给他一块点心。莱博威茨先生便冲弗雷迪笑笑,拍拍他的头。弗雷迪也冲他笑笑,并发出同样怪异的声音。  

莱博威茨太太冲我和小马拉奇直摇头。哎哟,这么瘦。她说了那么多“哎哟”,弄得小马拉奇笑了,也说起“哎哟”。结果,莱博威茨一家人都笑了。莱博威茨先生说了一些我们听得懂的话,说爱尔兰语的“哎哟”就是笑的意思。莱博威茨太太笑得格外厉害,她全身抖动,抱住肚子。小马拉奇又说了一次“哎哟”,因为他知道这会把每个人都逗笑。我也说了一下“哎哟”,但是没有人笑。我明白了,“哎哟”是属于小马拉奇的,就像库胡林是属于我的一样,小马拉奇也可以有他的“哎哟”。  

莱博威茨太太,我父亲说,弗雷迪有一个特别好听的故事。  

小马拉奇说:参、参,哎哟。人们又笑了,可我没笑,因为我记不起叫参什么来了。弗雷迪嚼着点心,嘟囔着说:参孙。莱博威茨太太训斥他:满嘴都是东西时不要说话。我笑了,她是个大人,可是也把“嘴巴”说成“老鼠”。①见我笑,小马拉奇也跟着笑了。莱博威茨一家人彼此看着,同样是笑呵呵的。弗雷迪说:不是参孙,我最好听的故事是大卫和巨人歌利亚的故事。大卫用弹弓杀死了他,用一块石头射中他的脑袋,脑浆滴了一地。  

是流了一地。  

是的,大大。  

大大,弗雷迪是这样叫父亲的,而我叫父亲“爸爸”。  

母亲的低语弄醒了我:这孩子怎么啦?天还早,虽然屋里没有多少晨光,但仍能看到爸爸抱着玛格丽特站在窗前。他轻轻地摇晃着她,叹息着,唉。  

妈妈问:她是……是病了吗?  

唉,她很安静,就是有一点点发凉。  

母亲跳下床,抱过孩子。快找医生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父亲提上裤子,套在衬衫上,这么冷的天,他没穿夹克和鞋子,也没穿袜子。  

我们在屋里等,双胞胎正在床尾沉睡,小马拉奇在我旁边闹腾:弗兰基,我要喝水。妈妈坐在床上,轻摇着她的小宝宝:啊,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我的小宝贝,快睁开你那可爱的蓝眼睛吧,我的小可怜。  

我给小马拉奇和自己各倒了杯水,母亲悲叹道:你和你弟弟还有水喝,啊,的确,有水喝,是吧?可你的妹妹什么都没有。你那可怜的小妹妹。你问过她有没有长嘴吗?你问过她是不是想喝一滴水吗?哼,没有,你和你弟弟,像没事人似的,只管喝自己的水。对你们两个来说,每天都一样,不是吗?那对双胞胎睡死了,一样什么也不关心。他们可怜的小妹妹正在我怀里病着呢,正在我怀里病着呢。啊,老天爷呀。  

她怎么这样说话?这不像我母亲的口气。我想要父亲,我的父亲去哪儿了?  

我回到床上,开始哭泣。小马拉奇问: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哭?直问到妈妈又冲我来了:你妹妹正在我的怀里病着,你却在那里哭哭啼啼。要是让我到你那张床上去,看我让你鬼哭狼嚎。  

爸爸带着医生回来了,身上有股威士忌的气味。医生给宝宝作了检查,他拨开她的眼皮,抚摸着她的脖子、胳膊和腿,试探着她的反应。他直起身,摇了摇头说,她已经不行了。妈妈上前抱起宝宝,搂住她,转向墙壁。医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故。有人摔了这孩子?男孩们和她玩得太过分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父亲摇着头。医生说必须把她带走,进行检验,爸爸在一张纸上签了字。母亲乞求再和她的宝宝多待几分钟,可医生说他没那么多时间。爸爸上前去抱玛格丽特,母亲靠在墙上不肯放手。她的脸上有一种蛮横的表情,乌黑鬈曲的头发湿湿地贴在前额上,满脸都是汗水,眼睛大大地睁着,脸上闪着泪光。她一直摇着头,连声哀叹:啊,不,啊,不……爸爸从她的怀里轻轻抱过宝宝。医生把玛格丽特严严实实地裹在一块毯子里,母亲喊道:啊,耶稣,你要闷死她的。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呀,救救我吧。医生走了,母亲转向墙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双胞胎醒了,饿得嗷嗷直哭,爸爸站在屋子中间,望着天花板发呆。他脸色煞白,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他走到床边,把手放到我的头上,他的手在哆嗦:弗兰西斯,我要出去找几支香烟。  

妈妈整天待在床上,几乎动也不动。我和小马拉奇给双胞胎的奶瓶里灌上糖水。在厨房,我们找到了半块发霉的面包和两根冰凉的香肠。我们不能喝茶,因为冰箱的冰又化了,放在那儿的牛奶变酸了。谁都知道,喝茶一定得加奶,除非是父亲给你讲库胡林的故事时,把他缸子里的茶给你喝。  

双胞胎又饿了,可我知道不能一天到晚给他们喝糖水。我把酸牛奶倒进壶里煮,放进一些捣碎的霉面包,然后用茶杯喂他们吃面包精。他们做着鬼脸,跑到妈妈的床边,哭了。她的脸一直冲着墙壁,他们只好又回到我这里继续哭。等我用糖除去了酸牛奶的味道,他们才开始吃面包精。现在,他们吃着,笑着,面包精抹得满脸都是。小马拉奇也想要一些,要是他可以吃,那我也可以吃。我们都坐在地板上吃起了面包精,嚼着冰冷的香肠,喝着母亲搁在冰箱的奶瓶中的水。  

吃完,喝完,我们想去公寓过道的厕所。可是,我们没法进去,因为莱博威茨太太正在里面,她又哼又唱地说:等等,孩子们,等等,亲爱的,很快就完了。小马拉奇拍着手,舞了几圈,唱着:等等,孩子们,等等,亲爱的。莱博威茨太太打开厕所的门:瞧他,已经是个小演员了。哎,孩子们,你们的母亲怎么样?  

她在床上,莱博威茨太太。医生带走了玛格丽特,我父亲找香烟去了。  

啊,弗兰基,弗兰基,我说过那孩子有病。  

小马拉奇抱着自己的肚子:要尿了,要尿了。  

好,那就尿吧。你们尿完后,咱们一起去看你们的母亲。  

我们撒完尿,莱博威茨太太来看妈妈:啊,迈考特太太,哎哟喂,亲爱的,看看这个,看看这双胞胎,什么也没穿。迈考特太太,出了什么事,嗯?宝宝病了?和我说话呀,可怜的女人。转过头来,太太,和我说话。哎哟,这里一团糟,和我说话呀,迈考特太太。  

她扶着母亲坐起来,靠在墙上。妈妈好像变小了。莱博威茨太太说她要去带些汤过来,吩咐我弄点水给母亲洗洗脸。我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拍拍她的额头。她把我的手按在脸颊上:啊,天呀,弗兰基。啊,天呀。她不肯放开我的手,我很害怕,因为我从没见过她像这个样子。她说弗兰基,仅仅是因为她握的是我的手,而她心里想的是玛格丽特,不是我。你可爱的小妹妹死了,弗兰基,死了。你父亲哪儿去了?她放下了我的手。我说你父亲哪儿去了?一定是喝酒去了,他就只会去那种地方。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他找不到工作,可他能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她转过身,朝墙上猛撞自己的头,尖叫着: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的小女孩在哪儿?啊,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呀,今晚救救我吧。我要疯了,我要疯了,我要彻底疯了!  

莱博威茨太太冲了进来:太太,太太,怎么回事?那个小女孩,她在哪里?  

母亲又尖叫起来:死了,莱博威茨太太,死了。她的头耷拉下来,身子来回晃着:半夜的时候,莱博威茨太太,在她的婴儿车里。我本该看着她的,她来到世上才七周,半夜的时候死了,孤零零的,莱博威茨太太,就她一个人在那辆婴儿车里。  

莱博威茨太太把母亲搂在怀里:嘘,好了,嘘,婴儿常会这样死去的。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太太,是上帝带走了他们。  

就在这辆婴儿车里,莱博威茨太太,紧挨着我的床。我本可以把她抱起来,那她就不一定会死了,是吗?上帝不想要小宝宝,上帝要小宝宝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太太,我不了解上帝。喝点汤吧,亲爱的,很好喝的汤,能使你的身子好起来。你们这几个男孩子,拿碗去,我给你们盛汤。  

碗是什么,莱博威茨太太?  

啊,弗兰基,你连碗都不知道?盛汤用的,亲爱的。你们家没有碗吗?我把豌豆和扁豆混在一起烧的汤,不过没搁火腿。爱尔兰人喜欢吃火腿,可是这儿没有,弗兰基。喝吧,太太,把你这碗汤喝掉。  

她一勺一勺地舀给母亲喝,替她擦去从嘴角流下来的汤渍。我和小马拉奇坐在地板上,一边喝盛在杯子里的汤,一边用勺子喂双胞胎喝汤。汤太好喝了,又鲜又热又香,我的母亲从来没有烧过这样的汤,我真想知道,莱博威茨太太能不能做我的母亲?让弗雷迪成为我,拥有我的母亲和父亲,还有小马拉奇和双胞胎做他的弟弟。他不可能拥有玛格丽特做妹妹了,因为她像街道上的那条狗一样被带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被带走。母亲说她在婴儿车里死了,那一定像被汽车撞了一样,因为他们要把你带走。  

我真希望小玛格丽特也能在这里喝汤,我可以像莱博威茨太太喂我母亲那样喂她,她也会像和爸爸在一起时那样,冲我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她不会再哭,母亲也不会一天到晚待在床上了,爸爸还会给我讲库胡林的故事。那样我也就不再想让莱博威茨太太做我的母亲了。莱博威茨太太虽然不错,但我更愿意有一个给我讲库胡林故事的父亲—一个跳起舞来连脚都站不稳、逗得玛格丽特和妈妈咯咯直乐的父亲。  

序言

我愿意将《安琪拉的灰烬》看成是一部关于成长的小说。

小说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开始了叙述,描写了一个叫弗兰基的男孩的成长过程。他的成长似乎很不顺利,充满艰辛。从他出生之日开始,他就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的父亲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醉鬼(据祖母说,他的父亲还是一个婴儿时,曾摔过倒栽葱,“此后他就跟原来不一样了”)。他的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她的任务就是不停地繁衍后代,然后千方百计地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还有就是一群肮脏的弟弟妹妹。这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家庭。那时正值战争,社会环境也十分恶劣。

“当我回首童年,我总奇怪自己竞然活了下来。”这是一个悲惨的童年。也正是因为这个悲惨的童年,我们才有幸看到了这本非常优秀的书。在作者看来,一个幸福的童年,是无话可说的,能说的,有得说的正是那个悲惨的童年。

“比一般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人的悲惨童年;比爱尔兰人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天主教徒的童年。”作者说,人们总爱吹嘘或抱怨他们早年所遭受的苦难,但那些苦难与弗兰基的苦难怎能相提并论呢?这是彻头彻尾的苦难,是大苦难。

战争、失业、饥饿、疾病、死亡、局促而阴暗的居住环境、没完没了的争吵……小说的画面几乎从头到尾都是灰色的。在一种沉重的压抑状态中,我们读完了这部小说。回头一望,苦海茫茫,令人不寒而栗。据我的阅读经验,这样的情景,似乎是巴尔扎克、狄更斯时代的小说家们笔下的情景,到了20世纪的小说家这里,这样的情景似乎已经不存在了。虽然苦难还在,但这种物质性的苦难,已不多见了。《安琪拉的灰烬》又将我们拉进了19世纪,但它显然是20世纪欧洲生活的一部分。

那个体弱多病、多愁善感、心理复杂多变、以顽强的生命挣扎着一路向前的少年,犹如一叶扁舟,在浑茫的苦海上漂泊着。冥冥之中,似乎总有一种亮光在远方的天空向他闪耀。小说从这个孩子的父亲带着全家回到欧洲开始,到这个少年带着向往、梦想重返美国结束。这里的美国,似乎不是一个国度,而是一种象征,岸的象征,明天的象征,可以用青春做赌注的赌场的象征,具有各种可能性的天堂的象征。也许,他的命运将会重蹈父亲的旧辙,但他还是意气风发地出发了,就像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那个风风火火的小子。

我们看到,那个历经磨难的生命,非但没有枯萎、失去光泽,反而更加熠熠生辉。磨难犹如磨刀石,将生命之刀打磨得闪闪发亮。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也许是荒原,也许是充满希望的田野,但无论是荒原还是田野,都会因这刀的锋利,而成为可收获的土地。

在宣扬享乐主义的当下,读这样一本苦涩的书,真好比是在昏昏欲睡的熏风中,突然感觉到从远方吹来了一股沁人肌肤的凄风,使人振奋,使人清醒。作品的悲剧性,使我们对自己的实际处境忽然有了一种必要的警觉。事实上,苦难并没有离我们远去,人类社会只要存在一天,苦难也就会存在一天。如果没有苦难的意识,我们必将在苦难到达时失去……

书评(媒体评论)

堪称多年来兼具全球影响和人文风格的成长小说杰作!——《纽约时报》

书中包含了我见过的最可爱的语言,既令人捧腹,又使人心碎。——《今日美国》

一部震撼人心、令人愉悦的杰作。——《旧金山纪事报》

一座关于人类不朽精神的纪念碑,一段震撼人心的童年故事。——《迈阿密先驱报》

很少有一本书像《安琪拉的灰烬》这样能以苦中作乐、感伤而又不失乐观积极的精神感动读者。这本书的成功靠的不是夸大其词的宣传,而是真心被感动的读者的口口相传。——《好书》

这是一本好书,在到处弥漫着庸俗享乐主义的中国当下语境中,它就更是一本好书了。——曹文轩(儿童文学作家)

一旦翻开这本精彩动人的书就不能歇手,直到读到最后一页为止。——托马斯·肯尼利(《辛德勒名单》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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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4/1 16: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