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量
(3月×日)
上海胃里翻腾着纽约。
这一夜几乎没怎么睡着,清早起来,推窗眺看曼哈顿的天际线时,我想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吃一顿晚饭。
昨天晚上在杏花楼,诗人张耳请我吃的是红烧肚档、咸菜豆瓣酥……最后是两客小笼包子。那是否有意安排的一种对应,为了一洗我身上的访问者、观光客和异乡人之尘?好像我尽管花去了几十个小时,飞到东京睡上一夜又接着飞,终于还是落坐在一家本地餐馆里,吃着本地菜和一样饱含着鲜肉皮汁水的特色点心?旋转玻璃门外面,骑高头大马经过的那个人要不是警察,就是巡捕,他所俯视的如果并非第四大道,那就是四马路。差异难道仅仅是时差?在张耳对面,我稍稍有点儿欲醒还睡,仿佛享用着梦之早茶……
差异却绝不简单如时差。可是正像多少天以后时差会被调整和纠正,一个上海人对纽约的适应和认同也几乎是快的——要是他采取主动。
至少,为调整和纠正时差,我企图采取主动。想当然的土法儿是制造提前量,凌晨3点就起身,以为能够把睡眠留给飞行路上的白昼。结果却没什么成效,从东京到纽约,只假寐了那么几小会儿。昨天可算得是最为漫长的一天,飞机在追赶时间,直至超过它:11点起飞而9点半降落。飞行路上用餐三次,看到两个白昼和一个黑夜,时间却被计算为负数……从东亚到北美,这样的赶超,似乎不仅仅具备计时的意义了。
这样,你有了些时间的提前量,你超出你已经度过的日期和钟点,又可以重来一次,你似乎赢得了什么。要是你,譬如说,打算从此待在纽约再也不飞回去,那么你赢得的这个仿佛不止于计时意义上的小小提前量,也许就一直不会被抹去。这不是我立刻就意识到的。但是这种虚妄,在我于轻微的昏沉和初来乍到的兴奋间乘机场大巴到42街下车,又拖着行李在一家健身房门口见到本来说好到机场接我的那位老友时,开始被我意识到了。
他确如某种典型,在再也不飞回去或再不能飞回去的层面上?然而撇开所谓典型,谁都知道他每天都想着飞回去——只是飞回去以后一定得要再飞回来。那点提前量或许不真实,但格外要紧。他一边抹汗喘息,一边给出一个“终于出来啦!”的笑脸,这后面,却隐含着另一种——努力为身体储存相对于时间(年纪)的提前量之焦虑。果然他马上就怅然言及自己最近竟然有点儿发胖了!不久又说到他眼睛的老花,而他其实也才45岁!小阳春天气,他略带几根银丝的披肩长发跟一身大袖宽袍、由某台湾服装师设计并赠穿的鲜艳唐装,飘过纽约公共图书馆边上的公园。像炫耀自家花园般,他指点给我看在那片绿地里休憩、用餐,尤其是晒太阳的人们。绕过去,攀上台阶,进入图书馆,他的表情变得郑重和肃然了。从一架小电梯上到二楼,以一种老家人嘱咐乡下亲戚别惊动了东家的低嗓门,他要我在走廊上稍等一下,自己则划过门卡,进了225室。
这纽约公共图书馆据说是全美最大的人文图书馆。宫殿般的装潢,有些部分则是教堂似的,这两种建筑特征叠加在知识之上,欲构成人们心目中对这个地方的想象和体会。它的开放性则在于,在其开放时段,任何人无须凭证便可任意出入其间。不过,出入之际,你带在身边的提包是要被保安们仔细查看的。这是在“9·11”以后,还处于橙色警戒阶段的纽约。
他从走廊那头的另一扇门里出来,赶紧把我的行李拖进去。不一会儿,他又从225那扇门出来,近乎正式地把我带进了这个纽约公共图书馆驻馆作家的办公室。从去年9月开始,他在这儿有了一个工作间,有木板和玻璃隔断的那种。他向我介绍了另几个工作间里的作家,这位是现在《纽约客》的首席小说家,那位是得过普利策奖的传记作家,等等。他自己呢,将在这地方待到5月,写他的文学自传。然而,一谈起写作,其焦虑就不是身体之于时间般可隐含的。半年过去了,他说,他到现在连一个字都还没有写!当初,十五年前,在我的印象里,他申请到美国某学院去做一段时间的驻校作家,理由似乎就是要写他的什么文学自传!面对在写作进展上如此骇人的负提前量,他实在的确非焦虑不可了……他罗列了那么多妨碍其写作的因素:生存和生活、环境和文化、生理和病理、情感和情绪、事务性和形而上、阅读和无法卒读、被恋情所羁和失恋、乡愁和旅游、出风头和遭忽略、花粉热和忧郁症、输入法和手写板、帮手和翻译、租房和买菜、社交和孤独、超敏感和厚皮病、对别人花钱的愤愤不平和对自己花钱的丝丝克扣……那种烦琐直至凌乱,就像他身边的写字桌上无序堆散开来的书籍、文件和碎纸片儿。——“真是有压力,”他一脸沮丧和忧心,“人家会认为我不够格儿。”
缓解压力的方法除了倾诉,大概还有带着我四下参观图书馆。大理石楼道,护墙板大厅,无限的书籍和索引,调节到最为柔和的灯光交错着透入长窗的午后天光,穹顶画讲述的故事,令氛围在我的时差反应里更成为神话——那甚至还不属于纽约神话呢……后来,张耳来了,跟她一起上街,这才打量了仿佛现实的纽约、曼哈顿。不过我还是有点儿恍惚。特别当走过某条窄街,从一个不小心的视角看过去,我会以为自己正穿过外滩附近的某条马路。那些店招,那些橱窗的设计和摆放,特别是酒吧里的烛光、装潢和刻意的暖昧、不恰当的怀旧、过分的克腊,还有,那家也叫杏花楼的馆子……竟让你觉得这座城市跟上海的差异似乎只在于这是个不太地道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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