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包子
童年的时候,家乡有一座敖包子。
绿滩寸草,白黄碎花,顺着一条弯道,走出红柳林,穿过沙蒿丛,就看见那座敖包子。
敖包子,通体不砌一砖一瓦,缺少一铁一石,全部土坯土垒土抹,座底两丈,肚圆顶尖,身高三丈挂零,又高又大,—派雄壮伟岸。
再看最顶端,插满长长的柴枝干条,直指蓝天白云。
夏日,赤膊放牛小子,吆喝几头黄牛小犊走来,驻足仰望敖包子,呆呆出神,爷爷立刻喝道:“把牛撵走。”黄牛小犊掉头离去,迎面走来赤脚老羊倌,身后跟着卷角头羊,紧随一群绵羊山羊,老羊倌不顾脚踩蒺藜,边走边看敖包子,久久张望,爷爷毫不留情,立刻阻挡:“掉头走,绕回去。”
爷爷不准牲灵靠近两丈,拒绝屙粪撒尿,敖包子脚下永远净土红泥。
爷爷不是故意找麻烦,也不是天天守护敖包子,一有闲空就过来看看动静,遇见牛马驴骡和群羊散猪,不由得心生肝火,常常喝阻拦路,脸上一堆恼怒,但从不骂骂咧咧。
秋天,敖包子脚下常有孩童三五一伙,追逐嬉戏一阵,再挖野菜,拔猪草。爷爷走近一群小孩面前,低头逗练几句,弯腰板起面孔耍恶装怒:“神灵在上,不敢朝敖包子尿尿。这当当,谁敢?”然后,爷爷攥紧拳头,轻轻摇晃几下,吓唬吓唬。
记忆中,敖包子就是家乡的名胜,一处神神秘秘的香火圣地。
童年的时候,脑袋里朦朦胧胧,猜不透爷爷多管闲事,动不动就霸路阻道。等我长大,终于找到答案,知道了爷爷为什么对敖包子一往虔诚。
一往虔诚,就是扼守敬仰。敖包子,多么神圣,曾经留住爷爷的脚步,留住一家老小的生命,直至六代繁衍,子孙满堂。
民国三十年,遥远的陕西神府山域那边,连年天灾人祸,逼疯了苦难穷人,走西口的浪潮汹涌不息,一浪翻过一浪。 爷爷和娘娘拖儿携女,毅然背井离乡。从祖籍府谷三道沟逃出,爬上高高的山梁,一路踉踉跄跄,一路迷茫问路,走进陌生的准格尔蒙汉聚居地界。
羊市塔向东偏北,一条沟谷又深又长,死气无力地流淌着一股细细水流。爷爷眼前一亮,驻足招呼妻儿老小,赶快掬一捧清水解渴。
爷爷抬头仔细端详,那深谷两侧山势陡峭,波波峰巅高耸,山貌谷底和三道沟大同小异,头顶飞过一群鸟雀,飞去陡坡半腰,鸟落古柏古松。几棵古柏古松东倒西歪,顽强地坚持着生命。
飞鸟走雀,小小生命,沟底细水,就能救命。爷爷原地不动,痴痴地想着什么,娘娘和儿女们,眼睁睁地盯着爷爷,猜想着爷爷想着什么。“嗒嗒”的马蹄声,空荡而急促,有人扬鞭策马,奔腾而来。娘娘和儿女们赶快躲闪让路,爷爷却毫不迟疑,鞠躬拦截跑马。骑马人双手兜住嚼绳,昂头怒目,喝骂:“找死?不怕马蹄踢破脑袋?”
爷爷连连叩头:“掌柜的息怒。想问,这当当,什么地方,人烟多不多?”“卜拉峁,翻过峁梁就是卜洞沟。”那掌柜怒目逼人,没说人烟多不多,再没骂人戗人。马蹄声又起,“嗒嗒”地飞奔而去。
望着一溜尘土飞扬,爷爷判断骑马人派头不小,看那耀武扬威,像是独霸一方的大掌柜。那么,他家谁来扶犁种田?不是长工,就是短工。谁来添槽喂马?道理一样,不是穷汉,就是饿民。
这种判断,一定不错,爷爷脑子闪亮,心中有数。
卜拉峁,谷底深长,不明不白的一条石头沟。爷爷看山问天,毫不犹豫地决定,再不向前探听问道,翻过峁梁,走向卜洞沟。
罢罢,就此歇脚。P3-5
虽说上了年岁,从来就不犹豫写这部书,态度铁硬,极具倔强。
这部书定稿时,有朋友建议,书页里插上一些见证历史的彩照,精选几幅发黄一点的老照片,足以锦上添花。我赶紧否定,不行不行,不大喜欢花花哨哨。
还有朋友真诚提醒,并指名道姓,请熟悉的谁某名人或领导作个序,一不留心,真敢立竿见影,或许获得一股名声。我真切地回答,谢谢好意,人都老了,才是处女作,探不上那一层资格,倘若作品不争气,出版社编辑一枪就击毙,我将万念俱灰,那多么残忍。再大的名家和领导,都会干瞪眼,无法拯救。
朋友摇头笑,我急补一句,笑什么?那叫死猫扶不上树,因此,免请名家,不惊动领导。何况,我拒绝不着边际的好言好语,听不得有失中肯的斧正之类。
妻子闻英,也年岁陡增,心情却热情奔放,生命中继续流淌着弹性与生动。她居然敢说,请人写不写序无所谓,她倒产生了一个大胆想法,认定书中的主要人物可以出镜,理由是具有中国农村土地革命的里程碑意义,如果请个电影或电视剧作家改编成剧本,多爽多棒。问我怎样,可否?
她这么一说,太出乎意料。我抬头看她,端详良久,几乎不假思索便说,果然有那么一天,再重复她的原话,“多爽多棒”。我想啊想,书中的主要人物形象,常常在眼前晃动,特别是一生背离阳关大道,偏偏行走独木桥的闫石匠大爷爷和哑儿子,那是过去许多陈年往事中最为激荡人心的人物。我不只是因写书而记之,留给读者一些闲聊话资,最重要的是为中国农村大地留住了不可思议的历史答案,以及深刻的现实思考。
我将一个母亲的想法,变成了我的臆想,告诉了北京工作的儿子苏科。电话那端轻声笑,感觉不像嘲笑,苏科关切地说,越写越累,越想越多,最后一句探问,真有如此一想?我即答,是说倘若,倘若书中的一些故事和人物可能出镜,怕是老爸精神立抖,争取当一个农村食物保管员,演一演“我大,你的爷爷”,头罩一方白羊肚毛巾,摸一把额头间的汗颜,手操一杆盘子秤,挑起一吊秤砣,称米打面。
就在修改第三稿时,删除了“我大”的两句重复的话,碰触到闫石匠大爷爷和哑儿子“倒牛换粮”的强势作派,瞬间又想到了书中的单干户子似乎可以搬上银幕。人的心情一旦上来那种狂澜冲动,只会张嘴摇唇鼓舌,硬生生地问行政秘书韩权利,假如有人请我上演“我大那样的食物保管员”,行吗?他微微笑,回答简单,三个字,我看行。
其实,不必多想细琢磨,闫石匠大爷爷和哑儿子的生动形象,永远不会磨灭。我曾经偷偷地痴心妄想,假如一旦机会来了,胆敢上演几幕单干户子的形象,我熟悉那一条隐秘的黄沙壕,熟悉那头灰白毛驴和那条黄犍牛,更熟悉砍石碾锻石磨的一举一动,铁锤敲击下去,钢钎尖锐,火星四溅。
有一天,闻英再鼓动一下我,她笑说,当下太平盛世,满天下都是中国梦,人人都想梦想一回,痴心妄想,也不错。
痴心妄想,算不算赖毛病?总比死心眼强多了,有一种释放渴念的心气,也叫心劲。
谢谢你,我的妻子,因为你的一出大胆敢想,才有了一种痴心妄想,虽然遥不可及。
夜幕下的鄂尔多斯东胜小城,万籁俱寂,无声无息,静悄悄。一间斗室,出奇的安静,我的思维几乎凝固了,就想规避太多的想象,只想再感谢两个年轻人,前面提及的韩权利和苏科。
韩权利这小子,不仅忠实履行助手之责,而且头脑极精明。譬如,我写姥爷“生的善良,死的龌龊”,突然出现了这种句式,嫌疑用“的”是不是有误?他找到了专家的一种解释,敢肯定不会有误有错,类同文章大家毛泽东说过的刘胡兰烈士“生的伟大,死的光荣”。
近似这样的排疑解难,不止一例,我放心了,不谢韩权利,谢谁?韩权利用心看过四遍书稿,这令人感动。他还说“读了某些故事情节,宛如身临其境”。对此,我说是吗?
苏科多年于北京历练人生。不管任何工作时段,我时常猛不防敲击电话,也不问方便不方便,武断地搅乱他的工作节奏,请他快速查找最准确的急用资料。譬如,查查“晋剧”的概念,北京电话那端便说,“爸,请稍等”,话音刚落就有了答案,“晋剧,山西四大梆子剧种之一,又名山西梆子,比如,晋剧((白蛇传》的剧情……”。我想确认毛泽东主席纪念堂落成的全过程,苏科这样说,“爸,请别放下电话,念一遍你听”,于是,我听到了“1976年11月24日举行奠基,1977年5月落成,同年9月开放,首批瞻仰”。
苏科如此动作快捷,我极其满意。当然,苏科也通读过一遍书稿,纠正了多处错点,还说过“有些故事描写的有点感动”。我追问,是吗?哪一段情节?
匆匆地,写上这么多段落,说了一些好听的话,盼个好兆头。权当后记。
这是一部记忆文学,说说故事,兼谈世事。
写书,总得有个开头。当我碰触敖包子,欲握笔凝神之时,泪滴就扑簌簌地流而不止。奇怪,怎么了?却知道,吓了一跳,十分惊诧。
瞬间,怦然心动,我呼唤,千岁,万岁,我的故乡脑包滩,曾是敖包弯。
那么,就写吧,我就不信天不下雨,地不开花。
我更相信,从小就记住了爷爷念叨的“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这句经典格言,本来说的就是许多许多的历史故事。
上了年岁的男人,除非一生平庸,碌碌无为,笃信凡经历沧桑的人,一定故事多多。那就把那些散落的往事拾起来,用心揉捏一番,检点过去,收拾从前,审视一遍遥久的岁月。如此而已,就是一部书的资本。真想动笔了,忆一忆,想一想,写一写,改一改,来一点责怪,再来一点鼓之舞之,大概就可以成书了。
写书,就是写人,一定也写事。人生事,事随人,要的是一腔坦言,偶尔溅出一句不雅之言,来几笔马马虎虎的半雅半俗,施之三笔两画涂鸦之类,旋即便有灵魂出窍之感,兹见得人生况味。
这部书,居然出现了二百多个大小人物,而真正产生文学效果的实在太少。譬如,爷爷和娘娘,我大和我妈,闫石匠大爷爷和瘸腿二叔,就属于“实在太少”之列,他们生前真实而生动的灵魂就在书中飘荡。每每想到他们,就想哭,也想笑,心胸震颤,令人叫绝。
说到俗成的称呼,自与地域和血脉结缘有着极大关系。譬如,我从小叫祖母就叫“娘娘”、“我娘娘”,一直叫到娘娘上了天堂。叫父亲也一样,从小就叫“大大”、“我大”,一直叫到我大溘然与世长辞。这种叫法,乃是骨子里的血脉呼唤,常常佛佛地温暖人心,我才心路顺畅,直抒胸臆。
一座敖包子,委实意味深长,生于清末民国初的“走西口”,毁于改革开放前夜的一场洪害大灾。这处香火圣地,像磁石一样那么有劲气,牢牢地留住了爷爷和子孙们的脚步,直至六代繁衍,生生不息。
这部书,从时间跨度上看,一边生故事,一边写历史,经历了漫漫四十一年,跨入势不可当的“包产到户”,顺势而上连接了“包产到户”以后的人生真谛。
当然,我做到了,一面揭示切身感受,一面撕掉遮遮掩掩,不去违避荒诞,不敢掩盖龌龊。恰似见到,此时一脉山梁,彼时沉雾蒙蒙,阳光来了,轻风吹去,吹散满天雾霾,终将显露一脉山势的骨梁。
我老了,蓦然回首,凝视历史,多有爱恨。看那涉途履迹又深又长,不禁振臂喊天问地,于心灵深处遥念敖包子,永不忘记脑包滩。
请听,值此自序之日,预告下一部姊妹篇,便是《脑包滩得滩》,宛如“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豆也好嚼,瓜也煞甜。
是为序。
《脑包滩》是一部记忆文学,既讲故事,也谈世事。
作者(苏文)从童年写起,追忆了家庭苦难和求学之艰辛,遭“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历经工作以后的沧桑世事,见证了中国大地彻底颠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生态,目睹了家乡势不可当的“包产到户”以及翻天覆地的变化。
《脑包滩》,从时间跨度上看,经历了漫漫四十一年,以一座敖包子为线索;真实地再现了二百多个大小人物。诸如,爷爷和奶奶,父亲和母亲,二姑夫和瘸腿二叔。作者以浓重的笔墨,突出描写了一生拒绝参加人民公社大集体,敢当单干户子当到底的闫石匠大爷爷和哑儿子,父子俩活生生的灵魂就在书中飘荡,为中国农村大地留下了意味深长的思考。
《脑包滩》(作者:苏文),一边生故事,一边写历史,经历了漫漫四十一年,直至中国大地彻底颠覆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生态,跨入势不可挡的“包产到户”,顺势而上连接了“包产到户”以后的人生真谛。
《脑包滩》,一面揭示切身感受,一面撕掉遮遮掩掩,不去违避荒诞,不敢掩盖龌龊。恰似见到,此时一脉山梁,彼时沉雾蒙蒙,阳光来了,轻风吹去,吹散满天雾霾,终将显露一脉山势的骨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