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一年级,生物课深深吸引了我。我们的老师是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女教师,她的第一堂课就抓住了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和心,她即刻成为我们的女神。她的教学生动活泼,使我们对生物学产生了由衷的向往。她的言谈举止连同她高挑的身材、飘逸的白色连衣裙和亲切开朗的气质,也都一并成为我们崇拜的内容。她的生物学课仿佛是引领我们走向一个神秘世界的入口,是探索生命奥秘的一扇门,我们在入口处就已经窥见了里面的宝藏那不可掩藏的光芒,迫不及待地想冲进去看个究竟。
讲到苔藓与蕨类植物的时候,这位生物老师带我们去沈阳故宫和东陵,到那些湿润阴暗的角落里采集标本。讲到昆虫的时候,她教我们如何捉捕蝴蝶来制作标本。当我在原野上奔跑,用自制的捕捉网捕到第一只蝴蝶时,我的心不停地跳,兴奋的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为什么会有那种恐惧感,我当时是说不清楚的。当我试着用老师讲授的方法用一根大头针刺穿蝴蝶的胸膛,将她牢牢地钉在木板上时,我的心跟着她的身体一起在颤抖。我开始努力让自己相信她是没有疼痛感觉的,但是这并不成功。我每过一小会儿就要跑过去看她是不是已经完全死去了,她的挣扎让我感到慌恐。整整一个白天都过去了,这个挣扎仍然在继续,那个小小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少了,但是没有完全停止。
那几乎是我记忆中最漫长的一天,当我盯着她看时,她耀眼的美丽所带给我的惊喜逐渐被悲哀所代替,我想收集一千只蝴蝶做标本的野心也随之渐渐枯萎了,做蝴蝶标本这件事情本身开始变得索然无味。无论我多么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这只蝴蝶可能真的是不会痛,我都无法摆脱那种深深纠缠着我的不安。慢慢地,我明白了,那些生命之所以让我感到惊喜,就在于它是活的生命,而不在于它变成尸体,挣扎和死亡让我慌乱和恐惧。
我努力让自己相信这样做是对的,因为老师是不会有错的。这样的努力随着生物课的深入,变得越来越经常也越来越艰巨。如果说我对于一只蝴蝶会不会痛还犹豫不决,那么对一只老鼠、一只兔子,我就不会再怀疑了。我对生物学的兴趣在老师讲到哺乳动物时终于到了尽头。
实验课上,老师将四只可爱的小白鼠带入教室,孩子们发出兴奋的欢呼,一下子围拢过来,有的还用手去触摸她们。这些小白鼠有着粉红色的鼻子和脚,在雪白的身体上是那么显眼,她们也好奇地趴上笼子看并嗅外面喧闹的孩子们。孩子们的兴奋和亲热的举动很快就被老师制止了,接下来是神圣的“科学”使命:老师将小白鼠从笼子里抓出来,我们用纱布醮乙醚放在小白鼠的鼻子上将她麻醉,然后把她粉红色的四个小脚掌用小铁钉钉在解剖板上,我们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肚子上丝绸一样薄的皮肤像布一样剪开,老师叮嘱着我们看这只小白鼠跳动的心脏,我们将她的肠子从腹腔内拉出来,将她身体的其他器官尽量多地展示出来。当一切结束了,麻醉药已经失效了,我看见小白鼠在抽搐,她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敞开的身体像一个披着风衣的大侠客充满悲壮的气息。很快,这个悲壮的大侠客连同钉着她身体的解剖板被丢在垃圾桶里。
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意识到,正是这一堂“精彩而成功”的活体解剖课,结束了我探索生命奥秘的愿望。从那以后,生物课不再是我的最爱了,年轻的女老师曾经迷人的笑容在我心里变得苍白而迟钝,小白鼠大敞胸怀袒露内脏的样子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常常想,她是在哪一刻死去的呢?麻药过后,她所经受的是一种怎样的疼呢?她会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她没有任何办法,除了经受那令我不寒而栗的疼痛,她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她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呢?科学探索在我心里依然神圣,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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