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一
郑彦龙是我最小的弟弟,比我小十岁,他出生在一个很糟糕的时候,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从早到晚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哭泣,哭泣的主要原因是饥饿。所以与其说我的彦龙弟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末期出生的,还不如说他是在我妹妹的哭声中出生的。面对这样的境地,父亲作为我们村最有文化的男人,听见弟弟出生的啼哭声竟两眼茫然,当母亲撑起精神,让他给娃取个乳名的时候,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失去任何想象力的父亲很随意地咕哝了一句。母亲问:“你是说叫汉朋?”父亲愣了一下,“哦,汉朋……汉朋?我是说汉朋?”母亲说:“你是说汉朋。”“噢,汉朋。”父亲终于以家长的身份确定了这个名字。
那时候父亲处在人生的最低谷,父亲是家里的大山,撑着家里的天,父亲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儿女们自然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村里人的眼光中,甚至不敢在村里大声说话。
我的彦龙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幼年的,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走路的,家里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家里人也不知道。我们本家的一个大妈感叹道:“这娃六岁了还不会说话,要不是个傻子我把头割了!”
放寒假,我把已经会说话的彦龙弟领到我本家这位大妈跟前,然后让彦龙说话。彦龙当时说了一句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但是我记得这位大妈把嘴张得老大老大发呆的样子。这时候我就在一旁看着,我咧开嘴笑着问:“大妈,你不是要割头么?”
二
等到弟弟汉朋到了上小学年龄的时候,父亲又当了村支书。为了弥补对我小弟弟关心不够造成的损失,他经过认真思考,为弟弟取了一个行走天下的官名字:郑彦龙。
也许是说话晚,所有的智慧都压到一块儿了,所以我彦龙弟弟一上学就显得比一般同学聪明,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英语很好。这时候我已经在部队当了军官,郑彦龙从来不给我写信,都是父亲在信中向我叙述着这一切。所以我在探家的时候,最想见的就是我的这位弟弟。但是他在高中住校,我等到第三天才见到他。
我弟弟郑彦龙从学校回来的时候是第三天中午,这一天是周三,他回家背这一周后三天的馍。他一进家门就问母亲:“我哥呢?”一听说我正在谈对象,而且就在第二间屋子里,他“哦”了一声,立即从第二间屋子门前跑了过去,而且目不斜视,沉重的书包在他的胯上颠动着,拍打着他的屁股,他一概不顾,只管跑过去。
谈到半小时,送走这个对象以后,我去寻弟弟彦龙,却见他坐在灶膛里帮母亲拉风箱,见了我,高兴地笑,我问他刚才跑啥?他把手里的柴火填到炉膛里,用腾出来的手摸摸头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笑,没有声地笑。
我就是在这天下午搭车到咸阳,然后坐火车回部队的。弟弟彦龙也是这天下午背着馍到高中去上学,弟弟和父母亲把我送到石子路上,等过路的班车。等了很久没有车来,我叫父母回去,叫弟弟去学校,但他不走,也不说话,只是笑。终于等来班车了,是一辆有棚子的大卡车,弟弟唯恐车不停,一下子跑到路中央,摆着手硬把车拦住了,司机朝他大骂:“你不想活咧?”他不管司机,只朝我笑,看着我从卡车后边翻上了车,他才从石子路中央走开。
车开了,开始还缓,我就从敞着的卡车后边向父母亲招手,朝弟弟招手。母亲擦着泪,父亲朝我扬了扬手,只有我的彦龙弟弟,背着馍,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我笑。后来汽车开快了,石子路上飞扬起高低起伏的沙土,透过沙土,我依稀还能看见父母亲和弟弟,母亲低下头哭,父亲不扬手了,只有弟弟还在朝远去的汽车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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