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3月10日,傍晚。
郏县县衙一角,监狱死囚牢房。
“胡球怼!”一个近乎干号似的沙哑声音大声道,“没有监督和制衡,谁说得再好也没用。中国历史这场大戏,不论谁出场,唱得多在板,锣鼓响器演奏得再动听,旌旗彩衣舞动得再精彩,一番打斗嬉闹之后,最后还得轮回到‘天不变,道亦不变’的老路上——要的就是换汤不换药的老把戏。一旦重排历史老戏,谁先共和革命准先杀谁的头。”
这番话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汗臭,顺着下坡门道扑面而来,让刚刚走到门口的润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战,“杀头”这样的字眼和眼前的场景让刚才还有些兴奋的心情瞬间变成了一阵阵惊悚。
二十多天前,三叔牛惠友被县令“请”去议事,据说三叔代表的是辛亥起义的义军,谁知一去便没了音讯。父亲牛惠群在县衙守候多日,老是跟衙门里的人搭不上话,一直没打听到三叔的确切下落。
前几天,县衙门前贴出告示,说中华民国新任临时大总统袁世凯将于新历三月十日就职,届时大赦天下,豁免钱粮,颁行新政云云。这天一早,父亲领着润儿赶到了县衙门前守候,果真见大牢开门放人,平日横行乡里的地棍强梁,奸占拐骗的混混,放养土鸡流娼的鸨母以及正杂钱粮的欠债逃丁等几乎释放一空。县衙门前的小广场上,释放的囚徒及亲属或燃放鞭炮,或跪拜拈香,或抬匾送旗,称颂临时大总统大恩大德、赞共和得民心之声不绝于耳,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只是独独不见被县令“请”去议事的三叔等人。
这天,润儿跟父亲在县衙门前一直等到暮晚云暗,情急之下这才厚着老脸跪到一个刚刚出来的警官面前。
“这位大人,劳驾留步,俺弟弟牛惠友被陈县令‘请’去议事已有二十多天,烦帮忙问问何时才能放人回家。”
那警官显然一怔,又反复打量着牛氏父子。片刻后,答非所问道:“这孩子是……几岁了?”
“过年就算扒上八岁了。”
“去买些吃的吧,待会儿让这孩子到县衙西街口等俺。”
那警官搁下这句话,匆匆进了县衙大门。
润儿很是为那警官选中自己兴奋不已,顿时有了大人的感觉。他从父亲手里接过一布包烧饼,蹦蹦跳跳地跟着那警官进了县衙偏门。进门沿着一条砖砌的甬道,七拐八拐,走到一个“猫头”园门前。只见那“猫头”龇牙咧嘴怒目扬眉,上面还涂着黄、白、黑三色,显出一副生气吓人的模样。“猫头”下有一个正常门一半高的矮门,围着一圈粗壮皲裂的木门槛。
润儿只觉好玩,刚刚放慢步子,却被那警官一把拉进了一座类似祠堂的单檐屋子,那房屋横着三间通透,进深还不足正常房屋的半间房距。进门就是一张供桌,桌上坐着一个上身探前,满脸紫红,吹胡子瞪眼,一脸怒不可遏的汉子,穿一身藏青对襟短衣裤,一手扶刀一手叉腰。
润儿觉得有些滑稽了,这与他平时所见气定神闲正襟危坐披红挂绿的各路神仙太不一样了,分明摆出的是骂人吵架的姿态,倒是他身边那头非牛非马、顶角披甲的神兽,似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润儿正疑惑间,那警官从供桌上取下一个装有竹签的铁筒,示意润儿用力摇了一摇,“噼噼啪啪”一连掉落到地上三四根签子,警官俯身捡起递给润儿,指指那“猫头”小门,又拍了拍他的背。润儿一手掂着烧饼布包,一手抓着竹签,蹦蹦跳跳地向那矮矮的小门跑去。
“他们不能这样对待革命功臣!他们不能这样杀掉革命功臣!”一个尖厉声调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
“恁说革命,人家认定恁是犯上作乱;恁说自己是功臣,人家说恁是土匪强盗,有说理的地方吗?!”还是那个沙哑的声调反驳道。
润儿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有些恐惧,又有些因自己的恐惧感到的羞涩,他生性敏感,胆小木讷,尤其是在陌生环境里,脑子一片空白,往往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泪汪汪地看到那警官若无其事地在狱神庙前踱着方步,有些恨自己了,整天在县衙门外守候不就是为了见到三叔吗?他慌忙揩去腮边的泪,向“猫头”下的小门走去。
“恁也不能完全怪人家,天边几个闪电恁就以为天快亮了,咋没想到电闪雷鸣以后,这天比以前更黑暗哩?”
随着一阵“吱呀呀”的响声,那扇笨重又满是血腥污秽的红门缓缓地摇了上去,一股让人窒息的浊气顺着一条窄窄的通道涌了上来。通道是用砖砌的两米多长、一米宽的斜坡,两边悬挂着拴缚囚犯的铁链,尽头是半潜式的死囚牢房,牢房有门无窗,进门便是一片黑暗。
润儿刚想抽泣却被眼前的黑暗镇住了,他不知道走下去会碰到什么,刚才还在争论的牢房,瞬间变得寂静异常。他试探着向前迈了两步,想喊一声给自己壮壮胆,又感到口干舌燥发不出声。
他鼓足勇气又迈出了一步,一脚踏空,整个身子向黑暗摔了过去,恰在这时耳边响起了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在他将要倒地的一刹那把他托了起来。
“一定是三叔!”他从惊魂中转过身来,努力让眼睛适应周围的黑暗,看到眼前的人瘦得出奇,不知是刀伤还是枪伤,半边脸血紫肿胀,整个脸扭曲得不成比例,右眼只剩下乌青的一条缝,头发已被血污凝成血痂,垂掩在一边脸上,只有那直挺挺的鼻子依稀还能找到牛家祖传的模样。
“这是三叔?”润儿战栗着,眼前的人与记忆中叔叔的容貌怎么也对不上号。
三叔在他心目中是一个超过任何人的完美形象,他做梦都盼望着成为像三叔一样的人。他胆战心惊地向四周望去,昏暗中有一圈神色各异的目光在盯着自己,隔过人群他看到只有灶火间大小的牢房里硬是塞进十几个人,除了门口台阶几乎插脚的地方都难找,横七竖八的囚犯全都伤残在身,个个披枷带锁,人人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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