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惊醒之后
小梅:
读了你的《劫后重新定义美国》,心里很不好受。无论是你的年轻学生走上前线,还是阿拉伯孩子不敢上街,都使我难过。这几天我在电视机前看着纽约世贸中心大楼受袭的情景,我的反应全是本能的,愤怒、震惊、困惑等等全属本能。看到有些同胞在网站里为空中强盗的杀人行为叫好,我同样本能地感到愤怒、震惊与困惑,人类竟会在意识形态、宗教理念、民族私利中陷入这等迷狂。朴素的本能也许比高深的知识更接近真理。我愈来愈怀疑被知识所遮蔽的知识分子,愈来愈信任没有知识的纯真的孩子。
你说经受了这场浩劫之后美国将改变性格,重新定义自己。我想一定是这样的。毕生难忘的巨大打击,常常会逼迫一个民族或一个人醒悟过来。我曾说,被打断了一条腿之后,对生活总会有所领悟。中国在一八九四年甲午海战中,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全国才痛哭惊醒,并且进行深刻检讨。但是由于醒悟不是自然自发的,而是被逼出来的,因此便带着被逼迫状态的过激反应,最后导致二十世纪暴力革命道路的选择。美国此次醒悟,不是睡醒,而是被打醒,它是否能不过激而保持理性,面临考验。
我到海外十二年,美国给我留下的总印象,是一个“牛仔”。牛仔年轻、天真、有力。美国是个几乎没有历史的国家,因为年轻,就比较少世故,可是它又偏偏是世界上拥有最先进技术和最强大军事力量的国家,因此常有过激行为,对此,我的文字中早有过批评。但是,此次世贸中心大楼被毁灭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美国,恐怖分子的拳头不仅打击了美国,也打击了我的身体与心脉。我说喜欢美国,很关键的是喜欢美国的牛仔似的天真,没有绅士架子,没有贵族的傲慢,没有老种族的根深蒂固的圆滑与虚伪,也没有知识分子的矫情,尤其让我喜欢的是它的心胸与天空总是向着不同肤色的人种开放,几乎没有意识形态的防范,其他防范也很薄弱。这次被恐怖分子钻入,正是防范不足的结果。通过惨烈的教训,美国肯定会惊醒过来,进而成熟起来,“牛仔”可能要变成“卫士”或“战士”。卫士可没有天真,有的是怀疑的目光和各种警戒系统、防范系统。倘若美国人也像我们过去那样,个个心中绷紧一根弦,那么,这个世界就乏味得多。你希望美国的定义永远是自由、开放与包容,我还希望美国的定义永远包含着天真与对人类的信赖,不要被恐怖野兽搞乱眼睛。地球上幸而有美国这个心灵指向自由的参照系存在,否则我们说不定会觉得野蛮与专制乃是天经地义。我们曾批评美国的当代文学太轻,一切都喜剧化。这回他们经受了一次大苦难,说不定会开始向悲剧靠近。这对文学是好事,对人类则未必。倘若不是有美国的喜剧生活参照系存在,说不定我们会认为一切受罪都是活该,牛棚与“焚书坑儒”也符合天道地道王道圣道。
美国蒙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和耻辱,叫他们不报复是不可能的。恐怖分子如此放肆地践踏人类的尊严,如果不给予惩罚便不足以守护人类生存的基本准则。但是,美国面对的敌人既是一群凶残的、掌握现代技术的暴徒,又是一群不敢承担责任的流氓。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包括不顾毁掉千百万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而达到破坏的目的,而美国却不能这样,它必须护卫美国人民的日常生活秩序和顾全整个人类社会的日常生活秩序,它要想到无数无辜的个体生命,如果伤害太多无辜,越过正义的临界点,自己就会染上对手的色彩。恐怖分子的炸弹不仅拥有杀伤人身的暴烈力量,而且带有繁殖仇恨的细菌,如果不小心,就会把自己也变成善于仇恨的种族,在冤冤相报中与暴徒同归于尽,甚至把自由与日常生活的安宁也作为代价。掌握复仇的分寸是极其困难的,当中包含着美国领导者的全部智慧。
你身处华盛顿,浓烟、弹片和瓦砾就在你身边。以个人灵魂的生长需要而言,这种劫难教育,真是千载难逢。三百个消防员为救人赴汤蹈火,让我们知道如何做人。而死难者亡灵的手臂一定会把你推出自我欣赏的小专业圈子,让你的心胸更贴近真实的大地与生活,你的目光也一定能走进人间与人性的更深处。在大历史事件的烟火照明之下,许多名字、概念、方式和争端将会变小,包括你熟悉的许多名字,那些浅薄的狭隘民族主义者的巧言令色,自然就变得更小。我们不要接近他们,这种主义的细菌是不可以接近的,一接近就会落入疯狂。
爸爸于香港
(原载《亚洲周刊》二○○一年十月一日至十月七日
选自《大观心得》)
P3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