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的人生故事
认识冰心老人是在她的晚年。
1983年,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家门,请她谈巴金印象,兼请她为我当时所在的《北京晚报》“五色土”副刊开设个人专栏“伏枥杂记”。自那之后几年里,她不时交给我一些新作发表。我很喜欢去和她聊天。现在想来,作为一个世纪老人,每次聊天,其实她是在为我讲述历史。从“五四”时期第一次投稿,到赴美轮船上和梁实秋等人一起办墙报(同条船上还有后来的名将孙立人);从“文革,,中年过花甲仍被批斗、打扫马路、干校劳动,到暮年为教育、为知识分子待遇大声疾呼……关于自己,关于友人,她有讲不完的故事。
走进晚年的冰心,在写自己新的人生故事。她承认,她过去一段时间里,写过一些今天看来不太有保留价值的文章。五六十年代,她和许多作家一样,真诚地相信一切,把复杂的生活看得单纯而透明。她说她的有些文章是人云亦云,并没有自己真正的独立思考。在自省中她走进了晚年,从而,晚年的创作风格与过去相比,仿佛发生了突变。“我的文章人家说烫手。”她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
晚年冰心正是因为大胆干预生活的勇气才赢得广大读者的敬仰。1988年,在“冰心文学创作生涯七十年展览”的开幕式上,萧乾发表了这样的感言:“可以向冰心大姐学习的很多很多,但我认为最应学习的是她那植根于爱的恨。那些满足于现状、维护现状、利用现状自己发旺的人,就生怕有人对现状有所指摘。其实,这样的人心里所爱的,只是他自己:他的地位、权势和既得利益,因而对生活中不合理的现象那么处之泰然,那么熟视无睹。不能恨的,根本也不能爱。”
晚年冰心,对于如何总结“文革”教训,如何不忘历史,一直萦绕于心。1986年,我所在的“五色土”副刊举办过一次“难忘一事”征文,我将其中由当年的红卫兵、红小兵所写的回忆与忏悔文章,编选为《滴血的童心——孩子心中的文革》一书,请冰心写序。她欣然应允。开篇写道:“李辉同志送来十几篇《孩子心中的文革》要我作序。刚好前几天有位上海朋友给我寄来《新民晚报》上发表的巴金的《二十年前》,讲的也是文革十年中的个人经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和一百个孩子笔下的‘难忘一事,都记载着文化大革命中万民涂炭的惨状。”序的最后她写道:“孩子是中国的希望和未来,只要他们把自己的‘难忘一事’永远铭刻在心,英国思想家孟德斯鸠的一段话‘既无法律,又无规则,由单独一人按照一己的意志与反复无常的心情领导一切’的史无前例的怪事才不会重演!,,写下这些文字时,老人已有八十六岁。
随后,冰心一直惦记着《滴血的童心》的出版,写给我的几封信均问及此书。历时两年,1989年夏天,此书终于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我写信告诉冰心,她高兴地回信如下:李辉同志:
你信早收到了。不知遇过了什么麻烦?(这总难免!)
《孩子心中的文革》终于出版,太好了!希望早日见到。我还好,吴青夫妇问你好。
问应红好。
问袁鹰他们好。我为《散文世界》写的一篇东西,他收到没有?能用么?
冰心,1989年8月20日
冰心就是这样以不同于以往的另一种姿态,续写着最后的人生故事。
每次去看望冰心,她都会签名送上新书,但不爱题跋,只有一次例外。1988年6月,她送我一本新出的《关于男人》,是刚拿到的样书,签名之后,她顺手补上:“这是现在我手里仅有的一本。”还开玩笑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一年,她八十八岁。
想到请冰心题跋,是在1987年。十月,北京举办《巴金文学创作生涯六十年展览》,请柬题签由冰心题写。展览过后,我去看她,特意带去请柬请她题跋。她在内页上写道:“说真话,干实事,做一个真诚的人。冰心,1987,十一,十六。”半年后,我去上海看望巴金,请他也在这份请柬上题跋。巴金在请柬封面上写道:“我不是一个艺术家。我写,只是因为我的感情之火在心里燃烧,不写我就无法得到安宁。巴金,八八年六月十三日。”时隔二十余年,这一份请柬虽薄,虽轻,却因有两位老人的题跋墨迹,而多了记忆的温暖,多了思想与文学的厚重。
两副题词相呼应,勾画出的恰是我心目中的晚年冰心。P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