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12年1月1日,礼拜一,阴历十一月十三日,辛亥年庚子月丙子日。
晚上十时,南京,两江总督府大堂。
穿着大礼服、头戴大礼帽的孙中山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装束的胡汉民。门外五色旗飘拂,军乐队齐奏欢迎曲,肃立两旁的新军第九镇士兵托枪敬礼,二十一声礼炮同时鸣响。
正中的礼台上有些简单的装饰,但灯光不太明亮。孙中山走上前去,面南而立。左边是秘书长胡汉民,右边是各省代表会议主席景耀月,江苏代表袁希洛站在礼台的左侧。
仪式开始。孙中山举起了左手,宣读莅任誓词。誓词篇幅很短,但他读得有些吃力,他的国语实在不怎么好。
好不容易将誓词念完,接着是景耀月代表独立的十八省人民,向孙大总统授予玺绶并致授玺辞,胡汉民代表总统宣读答词。本省代表袁希洛随后上前交付大总统印,孙中山再转交给胡汉民,启用印信,在就职宣言上盖章。
就任程序完成,掌声响了起来,台上的几个人互相握手致意。孙中山上前几步,开始了作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的第一次演讲。
这次他说的是广东话,语速明显比刚才读誓词时流畅。但从听众们的表情来看,他们大多没有听懂。好在他的演讲并不长,很快便鞠躬致谢。台下民众三呼万岁,军乐队再次奏乐,典礼就此结束。
已是夜里十一点了,一个叫戢翼翘的上海代表随着人群走出大堂,心中着实困惑。临时大总统刚才的演讲他一句也没听懂,也不明白为什么就职仪式会如此简单,甚至有些草率。更不理解为何孙先生一定要选在晚上就任,难道他不知道整个南京都没有镁光设备,夜里根本无法照相吗?这么重要的时刻,却没有一张照片保留下来,岂不令人遗憾。
同一时刻,陕西代表马步云也兴奋地走出两江总督府的大门,现在应该改称它为临时大总统府了。马代表一个月前就来到南京,全程参与了各省代表会议的激烈讨论,在就职典礼之前,还到总统府来帮忙杂事。现在任务完成,自然心情格外欢畅。
这一天皓月当空,马步云和其他代表结伴步行回三牌楼的江苏省谘议局。深夜的南京街头,寂静无声。有同行的代表耐不住了,大声提议道:“我们今天推翻了中国数千年的君主专制,建成了民主共和国家。这样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大喜事,不能不踊跃三百,热烈欢呼!”江西代表赵士北立即响应,飞快地跑到人群的前边,高声喊起了口号。其他人也跟着欢欣鼓舞了起来,边跳边叫,一路高歌。
沉寂的夜幕被打破了,远处有狗叫声传来,沿街住户的灯影影绰绰地亮了,显然是被叫喊声所惊醒。有些人家的门悄悄地打开,漏出一线灯光,应该是有人披衣起床,从门缝向外窥伺动静。
但很快地,那一线灯光又消失了,没人有胆量站出门去观看。刚经历过战乱的南京人可能在怀疑,这叫喊声是被打跑的张勋又派了散兵游勇来滋事。那些江防营辫子兵的首级还在南京沿路的树枝上挂着,街巷里还堆着死尸,谁知道张大帅会不会杀回来报复呢?
即使不是乱兵来骚扰,万一遇着剪辫队来抓人也不得了。听说为了大总统要上任,这两天剪辫队正强迫革新,满大街地搜寻辫子,见着就剪,便是跪地求饶也不能幸免。有人将辫子盘在头顶,藏在帽子里,也还是被发现后一刀剪去。一天之内,南京城就不知添了多少光头。这条辫子是该剪还是该留,谁心里也没底。兵荒马乱的年月,又是半夜三更的,还是关上门少惹事为妙。
而这个时候的临时大总统府里,孙中山正忙着将各省代表和外国嘉宾一一送出大堂。各代表请总统留步,孙中山答曰:“民国人民是国家的主人,总统是人民的公仆。各位是主人的代表,礼当送至阶下”。众人点头叹服,在阶下与总统握手而别。
离大堂不远的正厅里,随同孙中山从上海赶到南京的任鸿隽,早已进入了梦乡。这位新任的总统府秘书,因为坐了一整天的火车,感觉非常疲倦,吃完晚饭后,和几位朋友闲谈了一阵,倒头便睡了,根本没有参加大总统的就职典礼。
同盟会的两位大佬居正和宋教仁,即将走马上任的临时政府内务部次长和法制院院长,也没来参加总统就职典礼。他们俩迟到了。
但这真不能怪他们,都是一群女人闹的。本来居正早早地就赶到了宋教仁住的龙公馆,邀约他一起去参与大典。没想到刚要出发,却被女子北伐队队长林宗雪率领女兵挡住了去路。林宗雪手按佩剑,要求宋教仁答应赋予女子完全参政权,否则便不让他们出门。好说歹说,纠缠了许久,女英雄们都置之不理,焦急的宋教仁忍不住大声说道:“大总统今日就职,你们不去排班护卫,已经失礼,向我要求,更是无理取闹。快去总统府,高呼万岁!”
听得他如此说,林宗雪冷笑几声,转身率队离开,两位焦头烂额的先生这才匆匆赶往总统府。到了地方一看,就职典礼已经完成,现场早就人去楼空,两人的心也一下子变得冰凉。好容易找到胡汉民,见面便询问二人为何来迟,少不得要把女将堵门的狼狈情形说与他听。宋教仁余怒未消,愤然说道:“她向我要求参政权,岂不好笑!”胡汉民则以调侃回应:“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龙公馆不比这处快活得多么?”三人相视而笑,握手称贺,共祝革命大业成功。女人们要参政权这点小麻烦,自然不再放在心上。
安心睡了个好觉的任鸿隽这时已经起床,他刚刚才听说,孙先生已经在半夜里就任了,同时还颁布了改元改历的命令,就职日便是新年的元旦。曾经感到困惑的戢翼翘也在第二天明白了过来,深夜里匆忙的就职典礼,就是为了赶在元旦这一天易正朔,改用新历。
中午时分,刚出版的上海《申报》和《民立报》由火车送到了南京。两张报纸的头版都用了大幅标题,恭祝“中华民国万岁”和“孙大总统万岁”。然后便如往常一样登载各种八卦消息,嘲笑北京的满清政府,如监国摄政王的福晋穷奢极欲、内务府大臣奎俊贪恋女色、贝勒载洵收受贿赂等等,呼吁清廷认清形势,和谈尽早成功。
而在被嘲讽为“歌舞漏舟之京师”的北京城里,国史馆前总纂恽毓鼎也在1月1日的午后走出了家门,到德意志、意大利和荷兰等使馆以及熟悉的外国友人处拜年,因为他知道这一天是西方人的正月初一。接着几天他的行程都安排得很满,参加了多个聚会,和友朋共话时局,痛骂主持南北和谈的唐绍仪通匪卖国,宗室亲贵们怯懦无能。直到1月8日,他才知道孙文已经在南京“僭称总统,伪设行政长官”。但他已远离政治中心,早就无能为力了,只有在日记中叹息“南省百姓已身受无君主之害”,深恨自己徒具一副忠肝血胆,其奈之何!
就在十天前的日记中,恽毓鼎还记载了一件从朋友处听来的怪异之事。京西潭柘寺里有一棵樟树,相传颇具神力,每当有新帝要登基之前,这棵树上便会发出新枝,老枝条随即枯萎。历历不爽,人人称其为帝王树。光绪帝和今上宣统帝入承大统前,均是如此。不料今年,这棵帝王树的老根之上,突然长出一根旁枝,与代表今上的新枝不相附属,闻者皆深感骇异。如今看来,这根诡异的旁枝果真应验在了南京城。郑重其事地记下这则异闻的恽毓鼎,其实已早有预感了吧?
这几天,住在上海的原湖南布政使郑孝胥,正为头上新长出的一个疖子痛苦不堪,夜不成寐。他比恽毓鼎更早知道孙文被选举为大总统的事情,心知大局已定,王室已成虚号,但革党内部纷争不断,只恐短期内难求平静。这位曾经主张新政的文坛领袖,心中也难免踌躇彷徨。1911年12月31日,他在日记中写下了“霜重,弥望如雪”几个字。
是日夜里,上海下起了大雨,凌晨方歇。晨曦初露,天空放晴。一大早,上海车站的人行道上,已经排列好了两行沪军的士兵。人人身穿新军装,紧握着步枪,每一支枪上都插着一面小小的五色旗。
九点多钟,穿着黑色西服、头戴便帽的孙中山走进车站,身后跟着任鸿隽和同盟会的几个朋友。前几日为接见沪上各界代表忙得不可开交的候任临时大总统,脸上虽带着明显的倦容,仍然微笑着挥手致意。但看到士兵们枪上插着的五色旗,他提议的青天白日旗却完全不见踪影,面上神色一凛,转身上了火车。
这一趟专列因为沿途城市都有地方官吏和军队迎送,所以开行得很慢。到南京下关车站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各省的代表早在站台恭候良久。专车停稳后,代表们纷纷登车,与孙中山一一握手寒暄。专车再从下关入城,转轨进入都署车站停下,代表们拥着孙先生入两江总督府后花厅休息。
此时室内已经掌上了灯,代表们在花厅里等候,一边喝茶聊天。有代表提议,各人写下自己的籍贯和名字,用总统印章加盖纸上,留作永久纪念。大家都表示赞成,于是取来纸笔,各自书写盖章。江苏代表陈陶遗因为送副总统黎元洪的当选证件去了武昌,不在现场,他的好友袁希洛还代替他署名盖印,以免因错过如此重要的时刻而遗憾。
十点钟左右,有人走进了花厅,恭请代表们去大堂参加临时大总统的就职典礼。大家相继起身,整顿衣帽,神色肃穆地鱼贯而出。这一刻,他们肯定都相信,自己正在见证历史。从此以后,万象更新,眼前的世界将大不相同。
这之后的一年,以及一百年,确实有很多事情将要发生。世界在改变,但也没有想像中那么天翻地覆,一往无前。许多人很快感到了失望,甚至绝望,还有一些人则努力寻找新的道路。他们找到了,或者没有。不管怎样,1912年元旦的南京是一个起点,大幕已经拉开。
这一年,是中华民国元年。
第一章 家国
第一节 摇摆的月份牌
阴历的腊月除夕,是北京城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天一擦黑,穿着新衣的孩子们等不及,都拿着香火到家门外放起了鞭炮。妇女们则在厨房中忙碌年夜饭,或者准备明日供神的煮饽饽。只听得家家一片刀砧之声,邻里之间,远近可闻。而街面上的商号和店铺,这一日则最为紧张。按照规矩,买卖无论大小,都必须在大年三十结清帐目,开出清单。有顾客拖欠赊账的,也要在五更之前讨回来,不然新年一到,就不便上门去要钱了。“爆竹千声岁又终,持灯讨账各西东”,《都门杂咏》中的这句诗,说的就是北京大年夜的古老习俗。老舍的小说《正红旗下》对此更有精细的描绘:“街上,祭神的花炮逐渐多起来。胡同里,每家都在剁饺子馅儿,响成一片。……在这一片声响之上,忽然这里,忽然那里,以压倒一切的声势,讨债的人敲着门环,啪啪啪啪,象一下子就连门带门环一齐敲碎,惊心动魄,人人肉跳心惊,连最顽强的大狗也颤抖不已,不敢轻易出声”。
好在铺户也是要过年的,到了后半夜,他们开始祭神,躲债的人家就可以坐下来吃顿团圆饭,围坐在一起熬夜守岁了。等到天亮后一开门,新年就算是到了。按照规矩,妇女们初五前不许出家门,只有男孩子能随着父亲四处去拜年。如今的人们可能无法理解,挨门磕头拜年可是个技术活儿。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梁实秋,对此还有一番并不愉快的童年记忆:“那时节拜年是以向亲友长辈拜年为限。这份差事为人子弟的是无法推脱的。我只好硬着头皮穿上马褂缎靴,跨上轿车,按照单子登门去拜年。有些人家‘挡驾’,我认为这最知趣;有些人家迎你升堂入室,受你一拜,然后给你一盏甜茶,扯上几句淡话,礼毕而退;有些人家把你让到正厅,内中阒无一人,任你跪在红毡子上朝上磕头,活见鬼!如是者总要跑上三两天”。 而苏州人包天笑也记得,他九岁时就代替父亲外出拜年,穿上灰鼠马褂的大人衣裳,坐着轿子一天跑了五十多家。可见这种走马灯式的拜年礼俗,南北各地都相似,并非北京城独有。上海竹枝词中还有“卓午出门归路晚,绕阶名纸拾梅红” 的句子,意思是拜年也没必要非得进人家门,往门缝里塞一张名剌也能算数。
百姓人家忙着拜年道贺,而除夕夜紧张了一宿的商铺,这时候都关门休息了。按照传统,除了油盐店门上留个小窟窿以备急用外,大大小小的买卖字号一律上了板,门口贴着梅红纸的歇业告示。这几天戏馆子封箱不唱戏,连茶寮赌局都闭门谢客。一直要等到初六,“破五”的饺子吃过以后,女人们才盛装出行,与亲朋戚友往来道贺,相约去赶会逛庙,或者到厂甸挤着看新鲜玩艺儿,新嫁的女子则在这一天归宁省亲。各家商号也纷纷开门迎客,店东伙计一起喝顿开市酒,放挂长鞭迎进财神,宣布年节告一段落,新一年的忙碌日子开始了。
1913年的癸丑春节,也这么兴兴头头地过去了,和往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有些特殊的是,这已是这一年里的第二个“新年”了。一个多月前,中华民国刚刚庆祝了建国后的第一个元旦。在老百姓的口中,它被称为“新新年”,以区别于传统春节的“旧新年”。原本该腊月二十三就封印的官府,在“旧新年”里遵命如常办公;但在“新新年”那一日,则好好地热闹了一番:“北京自总统府国务院以下,外省自都督府民政府以下,相与悬旗结彩,脱帽鞠躬,欢呼民国万岁者,何等兴高采烈。此数日间,大总统对于开国元勋,必有加恩命令,或则优赏,或则晋封,以粉饰此元旦纪念大典”。
南北统一,政府北迁,又适逢新年,原本应该大张旗鼓地庆贺。可奇怪的是,北京城里并无多少过节的气氛。除了少数店铺门前换了春联,普通人家的日子一如往常。元旦期间,《大公报》记者在街头进行了随机采访,民众对这个新年大多瞠目以对,“然起视人民,一若不知有新年也者,一若不知有元旦纪念也者”。 临近腊月了,北京人想的是随后而来的“忙年”,根本没有将官府定下的“新新年”放在眼里。
以后在五四运动中“暴得大名”的曹汝霖,曾经是清廷的外交部副大臣,民元后被袁世凯指派为第一届参议院的议员。1913年元旦庆典时他正在北京,并随同几个议员到总统府贺年,感受了一回握手、合影、签名的民主礼仪。据他的回忆,之所以这个元旦在北京显得格外冷清,皆源于老百姓对新政的误解:“因内政部令警察总厅,晓谕人民,从今年起改用阳历,家户店铺应换春联,旧历除夕元旦不许放鞭炮等云,人民误会,以为改了政体,不许再放鞭炮,故元旦寂静无声,不若往年之热闹也”。 不过,与之后旧历新年一如既往的繁华场景相比,中华民国的第一个元旦,过得确实有些灰头土脸。
在这个冷清的元旦,一个家住宣武门南、名叫恽毓鼎的中年人,特意在日记中写下了他对“新新年”的观察:“繁盛市场尚有年景,里巷故宅则寂寂无所觉也”。这一天恽毓鼎的活动也甚是平常:会见了几拨客人,和朋友商量了女儿的聘礼,晚饭后在灯下读了一小段《资治通鉴》,之后便早早睡下了。极为平淡的一日,几乎没有什么新年的味道。但一个月后的农历除夕,他的日程可就繁忙多了:“上灯时恭迎祖先神影,合家行礼辞岁,妇孺嬉戏甚喧。……子夜焚香谢天。晨起向阙行三跪九叩礼。在至圣先师神位前行三跪九叩礼。在祖先神像前行礼。合家贺年。午后至南横街拜二世父母神影,为三兄拜年。……马车至昆师母(送年敬八元),陆师相(送年敬四元),四叔岳、五叔岳母处贺岁”。 即便与一般人家相比,恽毓鼎的新年礼仪也称得上繁复。尤其是“向阙行三跪九叩礼”一项,民国之后已少有人行了。但此人曾当过19年的清朝宫廷史官,有这套遗老作派并不奇怪。恽毓鼎写日记的习惯由来已久,1912年春节过后,他开始在每天的日记上标注新历,并特意注明“为对于外人酬应计也”,显然只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举。事实上这个久居京师的知识分子,对于元旦并不像普通百姓那般陌生。从日记中便不难看出,前些年他曾数次在元旦这一天,赴外国使馆、兵营和熟悉的洋人朋友处拜年。但在1912年的除夕守岁诗中,他写下了“忍见蓂阶废建寅”一句,足可以看出这位前朝旧臣对“军民改用阳历”的敏感与不满。所谓“建寅之月”,便是夏历(阴历)的正月,相传伏羲、神农之时,中国便已有了历法,以“建寅之月”为岁首,以后代代沿革,皆以夏历纪岁。而民国元年新政府成立的次日,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便颁布了命令,“中华民国改用阳历,以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九年十一月十三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 看上去沿袭了几千年的夏历,就要被这一纸通令宣告废止了。
朝代更迭的重要标志便是改元改历,漫长的历史早已让中国人熟悉了这套政治的把戏。只是中华民国的方式有些不同,改的不是皇帝的年号,而是与日常生活休戚相关的历法。以黄帝纪元为年号,这在武昌起义后便已出现,其目的显然是为了复汉反满,搬出炎黄始祖对抗大清皇帝,以彰显大汉族的正统地位。这之后革命风潮扩散,时局瞬息万变,历法也一度陷入混乱。有些宣告独立的省份也以黄帝纪元,有些直接追溯到孔子诞辰,有的则用同盟会天运年号纪年,称1911年为天运辛亥年。
孙中山回国后,立即发现了历法乱象实则隐含了革命势力各自为政的危险,“认为有改正朔求统一的必要,建议以中华民国纪元,援引公历,由元年以至亿万年”。孙中山的解释是,废除皇帝年号,改用中华民国的国号纪年,既强调了新国家的共和体制,也便于百姓记忆。援引阳历则是为了“世界大同”,便于与西方国家的商贸和外交往来。废止阴历的理由也很充分,“预算年度,减少岁闰麻烦”。
但孙中山的呼吁并未得到一致的认可。在12月31日的各省代表会议上,“代表来往筹商各事,颇有争议”。在关于“颁定国历”的议题讨论中,代表孙中山出席的黄兴提议改用阳历,并以中华民国纪元,“以新天下耳目”,然而“代表中多有主张维持旧历者”。经过几番辩论,孙中山依旧坚持,并威胁不通过该决议,便不到南京就职,“一时颇成僵局。最后以此在代表会议中讨论,始获通过;那天正是阳历1911年的除夕,讨论至深宵才算决定,即连夜电复总理,并请即莅京就职”。
如此大刀阔斧地破旧立新,的确显示出了新时代和新领袖的自信与作派。不过普通老百姓可能只知道那一天是辛亥年的冬月十三日,并未意识到有别样的意义。浙江人蒋复璁当时正在杭州读小学,学校要求很严格,规定晚上九点休息,进房即睡觉,不许聚谈和看书。但十三日那天晚上,他的表弟前来看望,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聊天,被老师发现了。第二天,他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批评,并准备给他记一个小过。“正在谈论,忽然外面打来了电话,说今天是中华民国元年元月二日,昨天是元旦,改用阳历,放假一日”。老师看在元旦的面子上,这个过便没有再记了。 因为有这个小插曲,蒋复璁对于民国元年的元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由此也可看出,即便是民风较为开放的江浙地区,对于“元旦”的概念也是较为模糊的。
为了使民众了解新历法,更为了确立“易正朔”的合理性,没来得及在元旦大张旗鼓庆祝的南京临时政府,决议于1912年1月15日补行庆典。可中国人的习惯是名正方能言顺,这个不伦不类的庆祝日该如何命名,方能让百姓认同呢?如果依据常理推断,既然元旦成了新年第一日,半个月之后便该是元宵节了吧? 果然,报纸上都在呼吁“大家来闹新元宵”,15日那一天的所有庆祝活动依照的也都是元宵节的习俗。上海各中学都放假一天,“本埠各公署与南北市华洋各商店及浦江所泊各国兵舰商轮,均悬挂灯旗,同伸庆贺,公共租界会审公廨停理谳政一天”。 入夜后一些城区还有提灯游行,引来无数路人旁观,声势可谓不小。可老天爷似乎并不给新历面子,“元宵节”的夜晚天空没有月亮,毕竟那天只是阴历的十一月十七日。看不到月亮、吃不上汤圆的元宵节当然也没有什么节日气氛,拥挤在路口围观的上海人大多只是出于好奇心,观望的是无精打采的游行士兵而不是灯笼。
其实,比没有月亮的“元宵节”更大的问题早就来了。数天前,上海的报纸上就出现了质疑的文章:“吾国颁行阳历于今一周,究其果能实行与否?无论穷乡僻壤,即号称风气最开通之上海,犹未能占多数”。 1月2日孙大总统的改历命令刚刚颁行,3日的《申报》上就登载了这样的消息:“商界中人,咸以往来帐款,例于年底归来,今骤改正朔,急难清理,莫不仓皇失措,即民间一应习惯,亦不及骤然改变,咸有难色”。与北京一样,上海商户们的银钱货物往来,凭的是交情与信用,常常是见货不见银。等到阴历年关,再拿着账本一总结算。本来还有一个多月才到结帐的日期,如今临时政府的改历令突如其来,商家们措手不及,放账的、欠钱的自然都急得如坐针毡。
鉴于民间抱怨之声四起,新任上海都督陈其美不得不下令,“沪上各商店往来债款,仍于阳历二月十七号即阴历十二月三十日,暂照旧章分别结算收还,以昭公允。嗣后如何酌定之处,候饬商务总长邀集各商从新组织办法颁布实行”。 上海为全国工商重地,其他省份原本对骤行新历同样诸多不满,自然会纷纷要求上行下效。临时政府工商部只得随后发出通告,同意“以新纪元二月十七即旧历除夕,作为结账之期”。
有了主管机构和地方长官的亲口许诺,商家自然不再将新历放在眼里。各个行业商会虽然遵令协调,但大多只是做些表面文章,老规矩仍然通行无碍。唯独便宜了那些放高利贷的不法之徒,知道年关未至,还不起欠款的老百姓还没有离家躲债,正可以打着新历的旗号上门催逼。更有某些居心不良的富户,在新旧历的时间差上打起了主意,收租之时做些手脚,“收进仍用阴历,付出则用阳历,按年计之,可便宜半月,所吃亏者贫民耳”。 《海上光复竹枝词》特意以较多篇幅描述了历法的突然变革所造成的困扰:“赖债无人不厚颜,动云除夕月中还。今年恐亦难逃却,夜半犹存月一弯。新历收钱到号头,商人欲改乏良谋。倘然力矫从前俗,反说无钱任自由。帐单一纸去纷纷,月底仍然大小分。尚有一般常欠惯,不逢三节没分文”。
当然,这些钱物上的纠葛毕竟只是小麻烦,稍加调整便能解决,老百姓固有的习惯却非旦夕可变。阴历之所以在中国通行千年,主要在于其上应天时,下洽人事,人们的秋收冬种、日常起居、婚丧嫁娶,无不与节气历法紧密相关。至于端午、中秋、重阳这些令节,“小之为神话,为历史,大之则为文化之所等,非可根本抹煞者也”。 说到底,平头百姓和恽毓鼎这样的遗老毕竟不同,没有那么深切的家国之叹,之所以坚守旧历、冷对新历,无非是积年的习俗使然。不过,在民国元年那个革故鼎新的特殊时期,即便是最普通的生活细节,也往往会与时代风云扯上关系。“论者谓改用阳历,商人漠不关意,不曰顽固,即曰反对民国”, 不支持新历就等同于不支持民国,历法上的新旧抉择,便如此顺理成章地逾越了习俗的范畴,而被赋予了强烈的政治色彩。
在坚定的改革者看来,“民间习惯虽不能一时改革,要当逐渐转移,新者即行,旧者自废,此天然之定理,况在国家正朔之大端乎?” 国家“正朔”是大道之所在,与此相比,老百姓的生活习惯只是小节。在“大道”的影响和左右下,自然是必须做到“新者即行,旧者自废”的。这就不难理解,为何自民国二年开始,有些地方官府为推行阳历,严令禁止民间过阴历新年。这番强势干预的举动背后,显然有着自觉清晰的逻辑:“以为百姓如不过阴历旧年,即属顺民”。 为此政府制定了新规,要求机关、学校、报社等机构,只在新历元旦放假,阴历新年期间必须照常办公。
可除夕合家团聚的习俗实在不易改变,即便是鼓吹阳历最热情的《申报》,在旧历新年到来时,依旧“承社会之习惯,既停刊一星期”, 上海、北京的各大报刊也莫不如此。究其原因,也很简单,“惟旧习惯一时不能消除,印刷工人要求停工,送报人亦言不能分送”。 《大公报》则更为理直气壮,将停刊直接归因于传统的商业习惯:“即吾侪报界,既负有营业之职,自不得不服从社会,休刊数天,以为清理帐目张本”。 原该令行禁止的政府部门,同样在私下里阳奉阴违,阴历年节虽未停止办公,但常常是屋在人空。就连参议院的会议也闹出了议员大量缺席的乌龙,“因人数不足,延期三钟之久,仍不能足法定人数”,只缘于当日是“阴历大除夕”。
同样被传统困扰的还有学校。晚清的新式学堂依照习俗和节令,大多在阴历的正月和八月放假。民国肇始,临时政府教育部颁布了《普通教育暂行办法》,规定“各州县小学校应于元年三月初四日(阴历壬子年正月十六日)一律开学”。 各级学校都据此制定了新的学历:3月4日至6月27日为上学期,8月28日至2月20日为下学期。除了两个学期之间的春假夏假外,“又有年假者,以我国习俗相沿,在事实上颇难根除,仅以一星期为限”。 不过到了民国二年,由于强调“元旦”的正统地位,北京的学堂都取消了阴历年假,并派专员巡视督促。当然,执行的情况并不理想:“惟各学生狃于积习,虽不放假,而告假实繁有徒”。
青年学生向来是破旧立新的拥护者,学校也被视为“社会观听所系”,可在与千年积习的较量中依旧败下阵来。之后教育部和各级学校在学历问题上反反复复,着实费了不少周折。或者将阴历年假更名为“寒假”,变相地放学生归家;或者从元旦之后便“只来校温习,不更授新课”,以敷衍这一个来月。 总之是不敢名正言顺地以过年的名义放假,以免背上了“守旧”的恶名。
尽管各地年节的习俗不一,但吃吃喝喝总是免不了的。北方的民谚说“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的盒子往家赚”,事实上从腊八粥开始,直到正月二十五的“大填仓”,围绕着春节的这两个月,主旋律就是一个“吃”字。虽然梁实秋对于正月里天天吃大锅的炖肉炖鸡甚为反感,对开胃的芥末墩儿、十香菜更有兴趣,但“孩子们盼过年”,盼的主要还是能放开肚皮大吃一番。至于压岁钱、新衣服和各色新鲜玩艺儿,则为年节更添盼头。
由此不难想见,在过节的日子还要去学堂上课,对少年人来说是多么大的折磨。浙江籍作家许钦文对此有一段亲身经验,当年他在省立五师读书时因正月初一返校而满腹委屈,如今的读者看来却十分有趣:“辛亥光复,民国成立,改用阳历过年。当时我在城里的中等学校读书;学校里依照阳历放假,家庭中仍照阴历过年。为着提倡阳历的过年,学校里于阴历过年时严格维持上课。青年心理维新,对于社会习俗的守旧觉得可恨,记得有一年的阴历元旦适值星期日,星期六的下午回家还有埠船,第二天没有开行的埠船,我和一个同学一直步行到校。人在学校里上课,家中的年货吃不着,也觉得可恨”。 全城居民都在欢度佳节,除却交通不便的麻烦,想来学校饭堂的伙食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此环境下上课,效果只怕未见得佳吧?
而对于老舍而言,早年担任国民小学校校长期间,无法陪同老母、让她独自过年的愧疚,几乎缠绕了他大半辈子:“新年到了,正赶上政府倡用阳历,不许过旧年。除夕,我请了两小时的假,由拥挤不堪的街市回到清炉冷灶的家中。母亲笑了。及至听说我还须回校,她楞住了。半天,她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她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街上是那么热闹,我却什么也没看见,泪遮迷了我的眼”。
显然是意识到了政令易下,旧俗难除,1912年1月13日,南京临时政府下令内务部编印民国元年的历书时,便规定了三条重要的宗旨:一,新旧二历并存;二,新历下附星期,旧历下附节气;三,旧时习惯可存者,择要附录,吉凶神宿一律删除。 这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默许了旧历的存在,也同时埋下了“新旧二历并存”的伏笔。只是如此仓促出炉的历书,错误遗漏之处甚多,应用起来更是诸多不便。临时政府北迁之后,前清时负责编订历书的钦天监归属了教育部。由于这个机构经验丰富,在民间也很有权威,很快便从内务部拿回了历书的编写职权。由教育部颁行的历书修正了不少纰漏失误,但二历并存的格局依旧保留了下来。
可惜的是,“阴阳合历”非但没能调和新旧之争,反而闹出了不少笑话。在武汉,民众因为过阴历年时曾有“严禁庆贺”的命令,于是将端午节改在阳历5月5日,并准备按老规矩扎纸龙舟,巡游迎天神。人们纷纷呼吁放假一天,军界更是要求上官按照前清时的旧例,打赏酒肉以示犒劳。被鄂军都督黎元洪得知后,以“改良社会、荡除民间之旧习惯”为名下令禁止。 到了阴历五月初五,官家的禁令便不再管用了,政商各界按照旧俗互致庆贺,汉阳人则照旧将他们的龙舟摆上了长江江面。上海则更为有趣,因不知道究竟哪个历的7月7日算是“七夕”,干脆新历旧历都算数,接连过了两个乞巧节。为此《申报》特意刊发游戏文章,调侃人间的纷乱累得喜鹊两番筑桥,牛郎织女也可能因此误了佳期:“乞巧如今亦自由,推翻旧历迓新秋。年年七夕双星会,偏把佳期误女牛”。
为了讽刺新旧二历并存造成的混乱局面,《大公报》曾以拟人化的手法,将“阴历”和“阳历”两位“好友”拉在一起相互较量。由于之前的阳历新年过得还算不错,“政府宴会欢舞,街市旗彩鲜明”,于是“阳历”颇为自得地嘲笑起了“阴历”:“老阴啊,你看我姓阳的这二年时运总算不错,从前是官场里尊敬我,没想到今年商民人等,亦有恭维羡慕我的,总说是有个人缘。谁像你天演淘汰,为人不耻,再过个三年五载,恐怕消灭于无形”。“阴历”听了这番挑衅言语,“将肚子气了个老鼓”,但并未当场与对手辩驳。等到数日后的阴历新年,“街市的繁华,买卖的茂盛,人民的趋向,社会的习惯,较阳历新年热闹不止十倍”,“阴历”方才趾高气扬地对“阳历”开火:“老阳啊,你前次吹说,我忍气吞声,并没还言,你看到底是你的年下热闹,还是我的年下热闹?你的新年虽比我在先,注意的总出在少数,我的新年稍迟一点,作情的几满于通国。我看你穿件文明新衣,既藐视同类,要论起支派来,我还许是你的老前辈哩!”
虽然只是游戏文字,但“老阴”在和“老阳”的斗口中还是占据了上风。因为在现实世界中,情况也确实如“老阴”所言:“第一年之改新历,盖曰仓猝未及预备也。第二年之新历,则曰改习惯不易,将由渐而改也。今已新历第三年矣,而起察人民之习惯,非但不如去年,并前仓猝而改之第一年而不若”。 此后的若干年间,每当到了年头岁尾,“老阴”和“老阳”就会被人拉出来“较量”一番,似乎年迈的“老阴”次次都取得了胜利。最终连政府也不得不向习俗妥协,“尊重旧习惯”,阴历新年虽然仍不准庆贺,但给假、加薪、停止办公的情形越来越普遍。
1913年第一个元旦过后,《大公报》曾就“官厅热闹、民间冷清”的场景发出感慨:“今年之新年,只可谓之官国二年,不可谓之民国二年。以庆贺者只有官场,于人民无与也”。 由于民国政府的极力提倡,曾经“于人民无与”的元旦,确实一年比一年热闹了起来。在北京,每到元旦日,总统府门前便会张灯结彩,前门东西车站缀满电灯,放假的男女老幼结伴出游,东安市场里人山人海。上海南京路的商铺在元旦也一律高悬国旗,停市休息。向来做为官府礼仪之用的贺年片,也慢慢地成为了上海民间互致问候的新年礼物。但在普通百姓的心中,这仍然是“官家的新年”,凑的也只是官家的热闹。正如民间通称阳历为“官历”,阴历为“民历”,官派与民俗的分野,或许就是新历始终难以取得完胜的关键。一言以蔽之,“新历之新年,系政治之新年,旧历之新年,乃社会的新年”,与民国的诞生相伴而至的阳历,注定难以改变自身的官派色彩,“可见政治之势力不及社会也”。 尤其是1927年后,迁都南京的国民政府将元旦定为“中华民国开国纪念日”,将阳历称为“国历”,更是大大加强了其中的政治意味。
与普通老百姓相比,知识分子对改历的态度更为坚决,甚至有人坚信“本国国民不知奉本国之正朔,其为国耻尤大也”。 不用阳历便是“国耻”,显然这些革新者与遗老恽毓鼎一样,都意识到了改历背后的政治因素。事实上,在晚清西学观念的影响下,清政府也曾经考虑过改历,并计划在宣统三年(1911年)“更用阳历”。只不过随后武昌起义爆发,中华民国成立,改历已不再是内部革新的小事,而成为了新旧时代的分际线。可传统的力量是持续而强大的,新旧的对立也并非想像的那么清晰简单。“你爱摩登,可遵新历;我是老朽,且从夏制”,民国元年的历法变革,最终呈现出这般妥协的姿态,却是这个新旧杂糅的时代最合适的选择。
曾经被磕头拜年和大锅年菜所苦的梁实秋,1911年之后也终于解放了。因为祖父母相继去世,早年在同文馆读过书的父亲领导了家庭生活方式上的维新运动,废除了过年的许多旧习。梁实秋不再奉派出门拜年,母亲也不用再做年菜,而是改向致美斋定做,分装在圆笼中,除夕挑到家,自己只需准备一些新鲜蔬菜佐餐即可。不用再做磕头虫儿,也不用顿顿吃煮饽饽,梁实秋觉得这个新年实在大不相同。当然还有没改变的,厂甸庙会的年俗并没有消亡,海王村和火神庙里依旧可买旧书。小时候最喜欢的娱乐项目放风筝,在民国还是能够继续。风和日丽的时候,在院子里一手扶竿,一手拿着线桄子,看着风筝冉冉上升,御风而起,虽然冻得涕泗横流,梁实秋仍然觉得,这个新年是最快乐的。P1-P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