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麟止心中始终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坐一次中国的航班。原因是当年还未闹恐怖主义,因此在当年他来美国时乘坐的美联航的飞机里所有的东方人乘客中,身穿阿拉伯长袍的人最受空中小姐的青睐:说不定其中就有石油巨头或是沙漠王子,当然最好是二者兼而有之了。而所有的空乘服务人员的眼光中,都流露出一种对来自红色中国护照的警惕,甚至恐惧。更麻烦的是进出关时的严密审查,美洲白头鹰的目光恨不得变成x光射线,穿透你的颅骨,读懂里面的思想。当他递上填好的报关单时,一个脸色红彤彤的海关人员低下脑袋,从玻璃窗的小口中狐疑地看着他:“这是你填的?”对于这位关员来说,一个中国青年竟能写出如此标准的,甚至带有古典书法风格的花体英文,真是不可思议。
麟止此刻坐在中国航空公司崭新的空客飞机中,真皮坐椅发出好闻的气味,地毯柔软舒适。年轻的空姐们微笑宜人,乘客里黄色面孔的居多。中国人可能是世上最喜爱留学的民族,从唐朝时的玄奘和尚(据说在他之前还有一位著名的法显和尚)到印度留学研究佛经开始,留学的浪潮就一浪高过一浪,几乎从不间断。
长年在野外修公路的人有一种特殊本领,那就是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入睡。此刻机舱里的嘈杂对他来说倒成了催眠曲,平时难得有这种休息条件,现在稍微缓解了一下几天来的疲劳。
坐在麟止身旁的是一个来自波士顿的老头,名叫米歇尔,他相信“千里婚缘一线牵”的真理,坐上这架飞机到中国寻找跨国的新娘。这位终身未娶的银行退休职员说:“我的邻居老米勒不但娶了一位中国新娘,还领养了一个中国孤儿。正是美国人常说的:一石二鸟,这老家伙全做到了。”麟止对此并不同意:“你为什么不到东欧去找个白人新娘?这样可能更适合你。”米歇尔一连串地说:“No,No,No,只有中国人最好。我看美国人与中国人之间有一种人性的共同点。”
“噢?这倒是闻所未闻。”
“你没有注意到吧,美国人与中国人天性都比较开放,他们都很乐观,不像英国人那么拘谨,也不像法国人那样过度浪漫,也不同于日本人。中国人与美国人都有一种不拘小节的态度,这可能与两国的国土面积都很广大有关。”
虽然并不知道这些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议论,麟止对他的看法多少有些改变,这个穿着讲究得近乎洁癖的老职员不像看上去的那么轻浮。这些年,中国女孩甚至半老徐娘们嫁给美国人的相当多,他早已经看惯了这种国际婚姻。米歇尔说道:“我这次一定会找到一个温柔贤惠的中国女人的。对了,中国人与美国人还有一种相反之处,中国人勤劳,美国人有点懒。”“这么说,你是想找个中国太太伺候你了?”“绝对不是,这就是普通人对于美国人和中国人结婚的一种误解。实际上,美国人虽然懒,但是他们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如果他能对人有用处,他就觉得生活有意义……”麟止再次感到自己小瞧了他,没有料到米歇尔竟有一种异能,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完全没有句号之类的停顿,有人赠予这种人一个恰当的形容——“喷壶”。
麟止一边听米歇尔的宏论,一边想:这就是典型的美国人的思想了。他的前妻维维安经常说:“咱俩要是换一个身份,就保证会好得多。我是中国女孩,你是美国男人,那就会相安无事了。可惜彼此都生错了地方。”他问为什么,维维安说:“原因很简单,中国家庭中的媳妇难做,美国的太太难当。”“你不是说我妈吧?”“那倒不是,你妈是世界一流的婆婆,可惜我却不是一流的太太。”对话进行到了这里,麟止虽然在美国生活多年,甚至与美国人组织了家庭,内心深处却仍然感到从未完全地“加入”他们。有一次他的一个比喻令维维安笑得透不过气来,他指着遛狗的人说:“人和人之间的差异非常大,甚至要超过狗和狗之间。你瞧那只伯纳德犬足有1米5左右高,而旁边的小京巴只有它五分之一不到,这种差异在动物中是相当大的。人类从外表看差异没有这么大,但实际上人类的差异可能要远远超过这一大一小两只狗。”维维安止住笑,脸色陡变:“真是奇怪的人才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在米歇尔的滔滔不绝中,麟止只好闭目斜靠在椅背上,但是这种肢体语言对米歇尔恰如外国语对于聋子一样的无效。他突然想起身上带着简翁的信,不是说让他在飞机上打开的吗?他取出信来看,却是一句偈语:
办学而起,逢寺而止;人生盟约,易立难行。
他心头一惊,电光石火般地明亮起来:人生其实就是由大大小小的盟约组成的,出生洗礼和成年礼、结婚誓言、医院手术通知书、买房约定等等,其实都是些约定,等着你来践行。或者,人生与世间万物都是个大盟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与宇宙之间都有这么一个约定。想到即将到来的盟誓,就是一个人生的大约定,他觉得自己几十年都在等待这次约定,明知它迟早要到来,却又害怕它的到来。这是欠了人世间情感大债而就要偿还的感觉,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坠入了一个深渊,想在波峰浪谷间用力挣扎着游泳,浑身却被绑得一动不动。他想大喊,发不出声,却猛然惊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原来是被安全带绑定在飞机座位上。
站在机场人关的队伍中时,他心里开始有些紧张。几十年后之后,他又站在故国的土地上了,与以前相比,他的身份变化了,现在他持美国护照,从一个知识青年成了一个美国的工程师。他想象不出,如果祖父仍然在世,看到他时会有什么反应。
这个老塾师出身的乡绅是绝对不能容许孙子成为外国人的。其实麟止对他的记忆很少,只记得解放初期,家乡二次土改,这位抗日英雄阴差阳错成了土豪劣绅,只得跑到儿子家来避难,幸亏当年被祖父救过命的武工队长和政委当了县长和市长,在他们的庇护下,才在北京过了两年太平岁月。从麟止四岁起,他亲自为孙子启蒙,讲四书五经,多年后,这些成就了麟止的古文腹笥。
在机场出口处围满了接机的人,麟止看到人群中有两三个牌子上都写着自己的名字,一个写着“省公路学会接钱麟止先生”,另一个是“京黄高速指挥部接美国纽约钱麟止教授”,还有一个是什么桥梁涵洞工程学会的,也是来接自己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一个在纽约见过面的叶工程师拉住他的手时,他才被从包围圈中扯出来。没有能接到的人不肯离去,在那里议论着:
“老叶,凭什么你们接走啊?我们领导都在希尔顿订好房了啊,我们怎么交代?”一位戴着墨镜风度翩翩的男人在后面大声喊着,显然是有经验的接家。
“噢,这钱工是中国人,华侨啊,我还当是真老外呢。”更多的人只是在评论。
“什么话,华侨怎么就不如人?钱老师在美国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说,他不是那种欧美人种的专家。现在开会没有白人在E边就不承认是国际会议。”P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