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送着一阵阵的幽香。路旁有几双蚱蜢飞起来,又钻到草丛里去,又有几个青蛙也让着这熟悉的松子跳到一旁去了。松子没有留意到他们,只注视着从谷底升上来的,已经溶进昏暮里去了的一阵阵的炊烟。而接着嘴唇,快乐的又把步子加快了。可是后边,跟着他后边,又轻轻的奔来了一个矮的影子,而且那一种气息已为松子感觉到,于是他掉头转去,可不又是那个小三子!小三子真不为她的哥哥所喜欢。因为她的出世,只成为他的一种责任,他背她,喂她,扶着她走,教她一切。而她却是一个最无用的女孩。她曾从摇篮里跌出来过,他为这事挨了很利害的打,可是她一点也没有受伤;她掉到塘里,他把她从水里捞了起来,她没有死,连病都没有害,而他呢,却几乎被打死了。到小毛出世后,小三子却还不能帮助他一点,于是小毛的抚养,也成为松子的事。在故乡,当他的父母都还有事做的时候,他们一到天亮到地主的地上去劳作了的时候,他,松子,就成了这家之主,弟弟和妹妹都必须要他做饭给他们吃。还得上山去检枯柴。小毛爬不动了就哭,小三子只会呆着,垂着几根黄毛,嘴唇上爬着两条鼻涕。她跟着他,像个可厌的影子似的。他有时也打她,可是她只仍旧用着骇怕的,希求怜悯的眼光望着他,而且又跟着他走,随他到那里去。他妈从前也曾养过几只鸡,鸡也该他管理。他妈也种过两畦白菜,菜也该他管理。他拾过粪,替人家看过牛,他做过许多事,但小毛同小三子总不能离开他。后来,一年涨水,一年天旱,田主也到远方去了。他们找不到一点事做,也找不到一粒谷子,他们只好在许多人后面乞讨着,走过了一些无人的村镇,也走过了一些贫乏的城市,一直走到这蔡冈上来了。这里就位置在一个“繁荣”的都城的外边。这冈子原是荒芜着的,后来便被这一群流丐盘据着,成为他们的棲聚之所。但在他们来此不久之后,便又来了一些人做了许多像大馒头的土窑,也来过了一些工人,他们蚁食着冈上的土地,把这些土地变成一块块的灰色的,红色的砖,用了载重的大汽车,不断的载走了。而这些流丐便也靠着这泥土将肚皮填了起来。为了他们低廉的工资,所以他们常常代替了一部分工人,得到了一些工作。好的时候,每个人在一天劳作之后也可以得两毛大洋。因此,松子一家也就在这半饱中拖下来了。不过,小毛却在有一天不小心将那小脑壳塞进了那载重汽车的大轮,一个圆的,有着短短的软发的头,立刻消灭了,在那头的地方,只狼藉着小小一滩白的,红的,黑的……可怕的一团。他的确毫无苦痛,他得了一口小白木棺材,他安稳的睡在里面,由他的父母亲自把他埋在那冈子的南面。可是他父亲却无声的把松子打了狠狠的一顿,有两天都爬不起来,只卷在席篷角里的地上。连小三子也被她父亲踢了几脚。而他的娘呢,龌龊的,挽着草把似的头发,成天哭着,将这大的儿子做了咒骂的中心,他在她眼中,一无是处。她暴戾而且感伤。这使得松子不知所措,他在她面前,小心极了,连那玉蜀黍的稀饭,他也只敢吃一碗,就是偶尔在锅底里还剩的一瓢时,他也讨好似的把它残留着。可是,他却饿得很,他常常幻想着一些滋味,一些可吃的东西的滋味。他四处寻着,在垃圾堆里,他也悄悄跑到邻近的地方去乞讨,有时也可得一两个钱,他就拿来买饼了。这个饼是烘的,上面稀稀的有几颗芝麻,这真是太好吃,只是太小了。他有时也在那吹箫的担子上拿着一块糖,给他一个钱,或是拾来的一段铅丝,或是一个小玻璃瓶。他尝了这一些不够一嚼的好滋味,便感到饥饿了。垃圾堆上不常有好东西可拾,乞讨更是不容易的事,于是他只好偷了。他偷过不熟的玉蜀黍,他也跑到桃园里去偷桃子,他被打过,也被狗追逐过,但他的胆子和技巧也就跟着有了进步。他的眼睛和思想只放在一个地方,就是怎么可以弄点东西来吃。小三子也常常吃他偷来的东西。偶尔他娘也会不意的吃到。他娘不管这些,却还是要骂他,骂他不成材,骂他总有一天要被人抓到警察厅里去打死,而且她每次的结语,总是:“小毛被你弄死了,我知道你一定还不够,有一天小三子又会死在你手上的。看吧,看我可会饶你!”
他一看到小三子又跟在他后边走了来,说不出的不高兴,他停了脚,鼓起眼,瞪着她。她于是也停了脚在那里,用可怜的眼光回答着。
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