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苏珊·桑塔格、台大外文系第一才女张小虹教授给所有超速星球上、失重城市中全体现代女性的身体爱养教科书。

《身体褶学》的底蕴，就是一个所谓女性知识分子或学院女性的日常生活，起居坐卧，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单纯平凡。想要进入或已然深陷学院的女性，当特别能在这些文字排比中，找到会心一笑的对应。

《身体褶学》是张小虹最新“微物写作”代表作，在琐碎事务的积累、女性身体姿势的变化中与自我展开对话，探究女性一举一动所蕴含的深层意思！作者以开玩笑的方式提出一个发音不太标准的“姿势分子”的形象，想要挑衅、想要跳舞，谈身体记忆的弯曲摺叠、童年时候的舞姿、老公寓里的楼梯……没有固定在家的身体，一如自由回旋的内省。《身体褶学》藉由女性的身体姿态透出的讯息与神采，轻轻柔柔地道出早已被忽略的感触，献上一份对生活的感动。

1 学院·红杏

 〇一 恍若隔世

 〇二 仙草粉圆

 〇三 辣的存在主义

 〇四 学术八卦

 〇五 学院女人的晚餐

 〇六 谁怕戴锦华

 〇七 对角线交换舞伴

 〇八 如蚊飞舞

 〇九 人生风景

 一〇 三日不读书

 一一 空间的肌理

 一二 自我剽窃

 一三 瘫痪

 一四 文字的柔软度

 一五 权力的光点

 一六 断章取义

 一七 橱柜里的哲学家

2 身体·折叠

 一八 折叠

 一九 举手投足间

 二〇 呼吸以踵

 二一 身体的悬念

 二二 纸上练功

 二三 内八与外八

 二四 脑袋的重量

 二五 身体的背面

 二六 坐没没相

 二七 站没站相

 二八 雀跃的身体

 二九 身体不说话

 三〇 感觉的逻辑

3 生活·游目

 三一 借来的阳光

 三二 灰色的重量

 三三 客厅里的旅行箱

 三四 掩耳盗铃

 三五 T恤不爱我

 三六 衣架

 三七 甜布甜

 三八 急征偶像一名

 三九 时间的嬉戏

 四〇 无器官身体

 四一 声音的颜色

 四二 影像克隆的年代

 四三 大开色戒：从李安到张爱玲

4 城市·颠倒

 四四 城市的流白

 四五 加法与减法

 四六 感性链接

 四七 假名媛之名

 四八 真贵族·假名媛

 四九 妍母情结

 五〇 城市的秘密地图

 五一 东岸的爱玲

 五二 潘家园

 五三 以真乱真

 五四 复数的读者

恍若隔世

站在水果摊前，我又清楚看到自己的窘态。

芒果是要买的，放在客厅宝蓝色的瓷碗里，色泽妍丽又飘香，但是要买这边一百台币三斤的，还是要买那边五十八台币一斤的？要买多硬的才可以放着观赏品香两三天？要买几个才不会贪嘴之余热毒上身？这一连串的问题还没有答案呢，新的问题又来了。冰箱里的苹果吃完了，这边有一百块台币六颗的智利苹果，那边有一百五十块台币四颗的富士苹果，智利的太小，富士的太大，让每天早餐吃一颗苹果的我，又陷入了无法决定的胶着。更糟糕的是，眼睛偏偏又瞄到了旁边刚刚才削皮装入透明塑胶袋中的凤梨，高低胖瘦七八个，个个金黄剔透，又是该选哪一个才好？

向来都是犹豫不决的人，大事犹豫，小事也犹豫，也曾为自己的犹豫不决痛下过决心，就算犯错失误也要当场作下决定。但这回站在水果摊前，毛病又来了，越多选项，心越烦乱，仿佛自由市场的开放选择本身成了天谴，突然羡慕起他人当机立断的好本事，就算非什么不吃、非什么不买的偏执也都好，千万别落得像我这般失魂落魄，还只是为了买水果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这次事态之所以严重，除了个性，除了空腹的不佳状态，更源于一整天看书写作的桌前伏案，黄昏时骑脚踏车出门买水果，成了今天第一次面对现实世界的门槛，有着特别难以调适的不自然。

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深深体会“书呆子”作为赞辞与损语的双重面向。以前总觉得要念书哪能呆，呆了就不能念，后来才知道呆是念出来的，越念越呆。这种“呆”不是智力的高低，而是心智与身体的状态，一种心智高度旺盛而身体极端呆滞的状态。“书呆子”之所以呆，乃是从一个精敏纯粹的思想世界过渡到另一个热闹繁华的现实世界时，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的“失神”状态，思想世界里的精灵，成了现实世界中的行尸。

读书是净土，闭门即深山，但开门七件事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都得张罗，两个世界在空间中的瞬时并置，进出之间，恍若隔世。有一回在文章里读到史学大师余英时的一则趣事：他在住家附近的书报摊买烟，拿了熟悉的牌子就直接去柜台付账离开，浑然不觉店里有人打劫，正用枪抵住店员的身体，直到次日才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了新闻。这当然不是一般人粗心大意的糗事，而是读书人一心一意研究专注的佳话，好比天才科学家把手表当成鸡蛋去煮，让人啧啧称奇之余，心向往之。或许这种出神或失神状态，就是这里所谈的“恍若隔世”吧，明明在这个世界之中又不在，明明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又没离开。

说实在话，这段趣事让我不禁心生羡慕，羡慕男性知识分子不为稻粱谋的同时，也不需为生活愁，毕竟所有大大小小的琐事，大抵还是有人帮忙打点的。要是为了日常生活零碎所需进杂货店，哪有不东绕西转个几圈？哪有手上不揣个采购清单？哪怕只是为了不知要选哪种优酪乳而多在冰柜前磨蹭了一下？又怎么可能不发现店里诡谲的异于常态？但生活琐事本身所能引发的趣味，也让我不那么羡慕男性知识分子的性别特权，能常常在两个世界中穿梭游走，也是一种功夫修炼，清静的极处有人来疯的热闹，抽象的反面是质地细密的生活。

离开了水果摊，买了两颗软硬适中的爱文芒果，四颗硕实饱满的富士苹果，一颗金黄而不熟烂的凤梨。接下来还要到杂货店买酱油买牙膏，再到面包店买核桃蛋糕当明日早餐，最后会再拐到“糊涂面”那里买冷冻水饺，当然少不得又要在高丽菜、香菜、瓠瓜、韭菜水饺之间反复思量一番。

这样琐碎而短暂的忙碌，把我硬生生却又活跳跳地拉回了现实世界，开始感觉到黄昏时拂面的热气，感觉到脚踏车车篮里塞满民生用品那种沉甸甸的实在。这时会笑了，笑自己愚蠢而又单纯的书呆子生活。在渐渐暗去的巷弄中，连脚踏车拐弯时画出的弧度都是美丽的。

仙草粉圆

一杯仙草粉圆不加冰不加糖，打包。一连十天，每晚十点钟，我在师大夜市的剉冰摊前，重复说着相同的话语。

炎炎夏日，闭关在家写论文，四下悄然无声，只有脑袋里轰轰作响的思绪不得停歇，盯着电脑荧幕滔滔不绝。凡是写作皆有焦虑，但总私心觉得写论文的焦虑乃特殊娇贵品种，不耐干旱不抵湿热，不懂人隋又不搭事理，既自恋又自虐，有时还会走火入魔，在文字排比中产生搞思想革命的妄念。

写论文难，难在不能无中生有，不能情生意动，不是在记忆与情感的皱褶处翻箱倒柜，而是在虚拟与实体的图书馆与资料堆里上穷碧落。写论文难，难在不能随性所至，不能异想天开，而是要与批评文献亦步亦趋、若即若离，既要援引又要批驳，更要找出一个新观点新话语。振聋发聩。写论文难，难在脑力与体力的长期抗战，往精微处里钻研的坚持，稍有松懈，便一蹶不振、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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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要搬离温州街的家，暗暗不舍，像生离死别。表面上很平静，所有打包清理的细节，早已把我搅得心烦意乱、精疲力竭，不会再有一丝空隙酝酿情绪；而新家宽敞明亮，每个窗户望出去都是满满的绿意，让人好生欢喜。但就在我载欣载奔，迎向新居的时候，却又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庇护窝藏了我十几年的旧居，说句道别。清理完最后一袋垃圾，空荡荡的房间，又熟悉又诡异，空间的实体还在，空间的记忆却已如游魂飘去，急急关上门，不敢再回首。

现在养尊处优，在青田街的家，有时也无聊骑脚踏车经过昔日温州街的家，在楼下眺望，明明知道过去的都过去了，还痴心妄想。但终究不知到底是要凭吊些什么。直到今年初秋出版社送来《身体褶学》的一校稿，坐在书桌前一篇篇缓慢校对，温州街的家竟然在文字堆里活了起来，声色触闻一应俱全。没有戴上立体眼镜，没有绑上晶片电阻器，文字的虚拟实境，让思念的情绪排山倒海而来，捉弄着我一边笑一边哭一边校稿。

是的，那时又是一个生命的小困顿，怀疑学术研究的价值，恐惧丧失感应世界的能力。杨泽一通电话，帮《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三少四壮”写专栏，有如一道亮的天，我答应了，也违背了自己早就立下的意愿：绝对不接每周一次的专栏写作。

是的，那是每周一天也不赖床的清晨，喜滋滋窝在温州街家里的小书桌前，对着电脑，舞动十指，边写边笑，边侧过头去欣赏那一件件挂在衣柜外的美丽衣裳。一年下来，五十多篇专栏大功告成，本以为交差了事就好，哪知文字是如此神奇精妙，可以穿越时空，可以召回浮动在白墙上的光影，可以重返所有的我记得。《身体褶学》折进了彼时温州街家的一砖一瓦，温州街生活的一点一滴，街头巷尾的日常起居，千回百转的心情起伏。《身体褶学》意外地帮我折叠出一个已然消失却又历历在目的家。

平心而论，那一年的专栏写作是我十几年写作生涯中最轻松愉快的经验，第一次如此强烈感受到写作作为一种创造活动的喜悦与快乐，第一次找到一种律动节奏，越写越舒畅，好像多年来被学术论文绷紧的神经，得到了松绑，文宇变得会呼吸，会雀跃，会打太极拳，虽然积习难改处难免还是会打结，会掉书袋，会忍不住冲动又想要搬弄理论概念。

但大抵而言，《身体褶学》的底蕴，就是一个所谓女性知识分子或学院女性的日常生活，起居坐卧，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单纯平凡。想要进入或已然深陷学院的女性，当特别能在这些文字排比中，找到会心一笑的对应。希望她们别介意，我将学院的真情告白，铺展成了一出剪指甲、修眉毛的通俗肥皂剧。

犹记得好多好多年以前，中国论坛举办了一场“知识分子与台湾发展”的学术研讨会，会场上清一色的男性，仿佛就是“知识分子”唯一的性别认证。那时台湾的女性主义正风起云涌，在抗议声中，中国论坛又举办了另一场“女性知识分子与台湾发展”的学术研讨会，清一色邀约女性发表论文，好展现从善如流的诚意。但殊不知此举不仅将男女知识分子分炉冶之，更是再一次清楚标示“知识分子”在概念发展与历史实践中的单一性别界定，“女性”永远只是附属或点缀的额外指称。

于是许多人戮力的目标，就是要让男性知识分子与女性知识分子分庭抗礼、平起平坐，但我总私心以为，那也只是在原本的知识分子行伍中，加入了女性生力军，而非以更为激进的方式，挑战知识分子本身的预设、体系与传承。所以《身体褶学》爱开玩笑，提出了一个发音不太标准的“姿势分子”，想要挑衅，想要跳舞，想要错乱原本正襟危坐的“知识分子”，让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不再被硬生生放入括弧，让会哭会笑会衰老的身体，不再存而不论。

《身体褶学》谈身体姿势的微妙变化，像学了太极拳后开始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走起路来还要步步呼吸以踵的身体，像跑步机上用意念观想向内无限大的身体，像做瑜伽时在脚丫子处顶礼的身体。《身体褶学》谈身体记忆的弯曲折叠，童年时的舞姿，老公寓的楼梯，冬日的无明。

眼睛会看，嘴巴会笑，耳朵会听，有身体就有流变，有折叠就有记忆，没有固定在家的身体，一如没有无法回绕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