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有毒的危险书籍,能让你眼界大开,也能使你沉沦不拔,无法自制。萧沆是一位奇特的作者,数十年来,全世界好几个世代的文艺青年,在自己最私密的神圣空间里,藉由他的眼睛,重新看待身处的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意义,或是为什么没有意义。
《解体概要》便是萧沆累积能量,爆发出来对生命的炽烈否定,也是他最为着名的得奖大作。如书名所示,这本书破坏你我所有的信念,从心灵到肉体、从宗教到哲学、从出生到终结,任何既定想法,都会在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中,全面解体。只有在彻底溃烂之后、只有在承认世界的绝望之后,我们才能稍稍接近生存的目的。
本书是萧沆的代表作,以片段写作的方式,呈现了真实的人生经验,它会破坏你我所有的信念,从心灵到肉体、从宗教到哲学、从出生到终结,任何既定想法,都会在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中,全面解体。本书是萧沆的第一部法文作品,被认为“足令法文增辉”,并获法国里瓦罗尔(RIVAROL)奖。
一、正因为它不依靠任何东西,因为它连一句辩辞的影子都没有,我们才得以在生命中继续下去。死亡太过精确;一切道理都在它那一边。对我们的本能来说,它是神秘的,可在我们的思考下,它又线索分明、平淡无奇,完全没有未知事物虚假的诱惑力。
生命一再堆积无效的秘密,独占了天下的无意义,结果它所勾起的恐惧比死亡多:它才是真正的未知数。
如此多的虚空与不解有什么出路昵?我们抓住日子不放,因为想死的愿望太过逻辑,因此也就毫无功效。假如生命有那么一条支持它的理由——一条清楚的、无可争辩的理由——那它便会消失;本能与成见若遇上真正的严谨就免不了灰飞湮灭。只要是能呼吸的便会以不可验证的东西为生;多一分逻辑对存在来说,就会有致命的危险——朝着不可思议努力……给生命一个确切的目标:生命便立刻失去了魅力。其目的之不明确使它高于死亡——而只需丝毫精准便能将它贬低到坟墓等级的庸俗。因为一门实证的生命意义学,一天之内便能让地球渺无人烟;任随哪位狂徒也无法唤起欲望那富于生机的不可能性。
二、我们可以以最任性的标准来划分人:按他们的情绪、喜好、梦想或是腺体来分。人换起想法来就像换领带;因为任何一种想法、任何一种标准都是来自于外部世界,来自于时间的组合与偶然。但是有那么一种东西是来自于我们自身的,它就是我们自己,一种看不见但在内心中却可以得到印证的存在,一种异乎寻常却又时时常在的东西,人随时可以想像它,却永远也不敢承认它,而它也只在成为事实之前才真实有效:那就是死亡,这一真正的标准……是它,这个一切生命最深层的一面,将人类分成了两大如此遥远、如此独立的序列,在它们之间的差距远远超过了一头秃鹰与一只鼹鼠、一颗星星跟一口浓痰之间的差别。两个不能沟通的世界,一道鸿沟隔开了那个有死亡感的人和那个没有死亡感的人,而两个人都在死亡,只是一个浑然不知,而另一个却念念不忘;一个只死那么一瞬间,而另一个却在不停地死……共同的处境恰恰将他们置于彼此彻底的对立面,在同一个定义当中的两个极端;他们不可调和,承受着同样的命运……一个活得仿佛自己已然永恒;另一个不断地冥想着自己的永恒,却在每一次冥想中否定着它。
我们的生命,若不是有消解它的力量慢慢渗入了我们身上,则什么也不可能改变它。它没有哪种新的元素,是来自我们成长中的意外,或是我们天赋的繁荣。这些对它来说,都只是自然而已。而自然的东西,就没什么能把我们变成不是我们自己。
一切预示着死亡的征状都会为生命添上一分新的质性,会改变它、扩展它。健康只是依照原样保存生命,使它停留在一种贫瘠的同质状态;而病痛却是一种动态,是一个人所能展开的最强烈的活动,一种疯狂的……静止的运动,没有任何动作,却大量地消耗着能量,满怀敌意又充满激情地等待着那场无可挽回的爆发。
三、对抗死亡念头的搅扰,希望的遁词与理性的论据都被证明是无效的:它们的虚无也只益发激化了求死的愿望。要战胜这个愿望,唯一的“方法”就是彻底地活出这个愿望,承受它一切的欢乐与苦涩,不做任何事去躲避它。一种念头活到餍足,便会因为过度而自行消解。思想一再地念叨死亡的无限,终究会磨损死亡,令我们对它产生厌恶;什么也不放过的否定,太过饱满,在向我们展示了生命的虚空之后,便会牵累乃至缩减死亡的威望。
一种从不曾委身于焦躁的快感,从不曾在思想上回味过自身消亡的危险,不曾品尝过残忍而甜美的毁灭的人,永远也无法治愈死亡的纠缠:他将会受尽折磨,因为他会抵抗——而一个与恐惧训练已经决裂,思索着自己的腐烂,刻意地把自己化为灰烬的人,他的视线会朝向死亡的过去——而他自己也不过将是一个不再能活下去的死而复生者而已。他的“方法”将会把他的生命与死亡通通治愈。P16-18
给一部作品作任何评论都非谬即妄。因为只要不直接就一无可取。
——萧沆,《苦涩三段论》
这本书里,找不到一种令人目眩的“西方哲学理论”。这里有的,只是一个精神的旅人经历的某些瞬间,一个文化的流民携带的散乱行囊。在其中,没有什么会令世界豁然开朗,也没有什么会让生命无限舒张。有的,只是一种离开了故乡——因为思想的途中才是精神唯一的家园,放弃了母语——因为哲学就是要创造一种尚无人讲的语言,而固执起来的决绝与哀伤。这里有的,只是一种不肯放过、不愿松手的年少与轻狂,一门心思,与自我对抗。
德国当代哲人斯劳特戴克(Sloterdijk)在谈到萧沆时,提出过一个评定思想家价值,衡量其创造性的指标:就是看他的思想抵制模仿,能坚持多久。特别是那些自诩为弟子,宣称只求延续其独创精神的人们蓄意的模仿。而他为此采取的防范措施也同样值得注意。那么,仅从这一点来讲,萧沆就一定是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萧沆跟那些存在主义、批判理论以及后结构主义的哲学明星不一样,这些人的批判性,展现出来就是现成供人模仿用的,而萧沆却一门心思,把自己做成不可模仿。其实,“重要”这个概念还根本无法形容萧沆现象,因为他思想的动力决不是期待看到自己的名字被编进思想史,跻身伟大哲人之列,为人景仰;他期待的甚至恰恰相反,几乎就是以自己无人跟随为荣。现代叛逆行动的大师们,像海德格尔、萨特、阿多诺或是福柯、德里达,都可以根据他们的模仿者之多寡来计算其成功,而萧沆,因为比这些人都更骄傲、更诡异、更绝望,所以是在令所有潜在的模仿者蠢蠢欲动之时都不得不知难而退这一点上,体现了他的成功。因为他很清楚:一切模仿都只会导致滑稽,哲人若看重自己的思想胜过自己的成就,便必须尽力保护自己的思想,不让那些审计思想成就的大小闹剧来搅扰它。
批判或颠覆的观念都可以形成流派,因为这些观念都可以任人整理、强化、传抄和模拟,而绝望的思想却只通向一次人无法通过学习去加以控制的流亡,只开启一种无止境的游荡,谁要理解,谁就必须自己去经历,不可模仿。在这一点上,萧沆的确跟上古那些逸士、犬儒一样,就是不想以步步为营的批判方法去抗拒存在、改革存在,向某种莫须有的美好前进;而是直接向神灵、向世界挥舞我们的破碎与残缺,让神与世界,也就是让我们自己都看到、都不得不承认,这残缺、这破碎。
批判理论家、无政府主义的浪漫美学家或是解构主义者们相对世界所拉开的距离,都是建立在人们普遍认同的“审慎”态度之上,这一态度可以通过系统学习和训练来培养。胡塞尔的“悬置”(Epoche),即所谓与自然态度的决裂,不外就是指这样一种思想练习,有计划地从生命的盲动,从日常的意见当中脱离出来,其技术可以不断改进,水平可以不断提高,而由此再从方法的快乐升华到存在的快乐。萧沆的“悬置”却是生命中遭逢的变故,很难想像如何去培养、模仿、移植。他精神的历险,不是建立在与日常生活拉开的理论距离之上,而是肇始于他对自己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异常现象的发现。在他的批判理论之前,经历的是一场折磨。
萧沆哲学的起点,让他能够颠覆正常的世界观及其哲学与伦理建构的转折点,是他发现精神,尤其是那些自诩理性批判的精神,都有赖睡眠的恩赐。对一切正面积极的乌托邦建构之虚妄,萧沆所表现的无比清醒,其实都是他早年失眠之苦的后遗症。失眠就是萧沆中了毒的“悬置”。失眠的人,跟批判理论家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了前提。失眠不是人提出的假设,不是主体演练的姿态,不是暂时脱离生活,以期达到更纯粹境界的精神休憩,更不是革命实践之前的理论练习。失眠者面临的,是对存在、对自我的虚构的一次彻底的质疑,比任何经过深思熟虑的解构都更彻底、更颠覆、更暴力。失眠的人在不得已之间了解到,生命的各种行动,懵懂或是反思的都一样,其实都是睡眠赋予人的特权,是睡眠让人可以反复回溯生命最低限度的幻想而浑然不觉。失眠之不可推却,使萧沆意识到,主体的要求,他希望世界暂时解除对生命的限制这一愿望,可能根本就得不到回音。
被迫的清醒,无疑是萧沆体会存在之残酷、认识幻想之虚妄的开端,而切肤之痛的惨烈使他对思想的真实有了不同的理解和要求。就像他在“永别哲学”当中宣称的那样,他“背弃哲学,是在发现康德身上找不出任何一种人性的弱点,听不出一丝真正的哀伤以后”,对他来说,“相较于音乐、神秘主义和诗歌,哲学活动源于一种业已萎缩的滋源,带着一种可疑的深刻,只在那些羞怯与温吞之人的眼中才独具荣耀”(见本书第75页)。萧沆这样“刻毒”、“凶狠”的哲学笔法,因此是有其个人特殊的心理与气质根源的,这的确是他“性格的真理”。古今大清醒者往往心怀一份强烈的悲剧意识,不同气质的人承担起来,必是风格迥异。而讽刺讥诮、夸张肆意如斯者,成全的则不只是一种哲学思想,而是一种生命形态,如庄周、尼采……
所以,哲学对萧沆来说,也只可能作为“碎片”存在,呈现为爆发。哲学再不可能一章接一章地做成论著。一切结构整饬、前后一贯的思考都面临一种困境,就是不能容忍矛盾。而片断写作、碎片思维却允许,甚至以此为特征。为什么?因为每一个片断都出自一个不同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它们是真的,这才是根本。有人会说,这很不负责任;如果真是的话,那也只是跟“生命不负责任”是一个意思。片断思维反映了经验实际的各个面向;系统思维却只反映一个,被“掌控”的那个面向而已,所以也是经过简化以后的面向。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表达着多种人性的可能,不同层次的经验。在系统里,却只听得到掌控者的声音:所以说一切系统都是集权性的,而片断思维却忠于精神的自由与真实的要求。
让哲学无法成为一门学问,使思想不能蜕生出流派。只能交谈、争吵、诅咒,只有表白、忏悔、祈祷。
诗意的思想以行动证明了,思想不可能是将生命经验简化为三五观念,任其在几条泾渭分明的逻辑控制下,分合聚散地“辩证”。这样的运思态势,是在拒绝接受一种广为流传的偏见,即思想是件严肃的事,所以必须板起面孔,一腔庄重地义正词严。
当然仍旧会有人喜欢用一种学究式的“严谨”去点数思想的“成就”,这种思想会计师的管理方式,恐怕还会持续很长时间。而由于他们搬弄的思想数字大得惊人,所以少不了能震住成千上万的人。自从科尼斯堡一个古板的大学教授,把哲学做成一门严峻的学科之后,哲学从业人员便往往奉行这一套准则以示郑重。万幸的是,哲学终究成不了教授们的专利,尼采到底还是离开了大学,维特根斯坦也没自在爱尔兰独居多年,更毋庸说庄子、第欧根尼们的离经叛道了。
不过现代哲学,就像福柯所说,是要“在与政治的关系中,验证自身的真实;在对幻想、蒙骗、欺瞒、奉承的批判中,发挥其真理功能;在主体自身以及他人对主体的改变中,找到其实践对象”(见(《统治自我与他人:法兰西公学讲座1982—1983》,法文版第260页)。换言之,哲学是一次尝试独立于政治、批判幻想、建构主体的三重实践。如果说,萧沆抵抗幻想的天分向来极高,那他的哲学在政治独立与主体建构的方向上,却是绕了一个大弯。
当萧沆决定撰写这部原名《否定练习》的法文书稿时,他在法国已经生活了近十年。这位三十五岁的罗马尼亚作家远不是第一次从事写作。自他二十三岁发表第一部作品以来,已有五本专著问世。不过,其间也爆发又结束了一场战争。而萧沆的思想,连同他早年的“错误”——年轻时发表的那些亲纳粹反犹言论,在这样的“政治考验”下,无疑遇到了自身的“真实”危机。也许因此,他与自我的决裂才那样决绝。这位当时已是成果斐然的罗马尼亚作家,竟然决定放弃自己娴熟的母语,改用法语这种“沙龙与囚衣的混合体”做自己的思想介质。他这一选择,如他所言,也如福柯对“主体建构”所作的定义,就是“一种修炼”,一条引领他对抗自我以走向自我的不归路。这条路将会比萧沆所预料的要漫长许多,也曲折许多。反抗自我的思想不是一趟轻松惬意的郊游。《解体概要》是萧沆在作为“主体改变自身”的漫漫流亡路上迈出的第一步。
萧沆称写作当为“伤人”之举,书籍应属读者经受的一道“伤”,又说应该把思想做成一种“危险”。这些说法自是未免浪漫,但还是很说明问题。读书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受伤”,不能“重创”读者的书便不是好书。其实,何止读者受伤,作者也必是有“伤”才可能是好作者。
再者,所谓“浪漫”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浪漫是对规矩的僭越,对常理的背弃,也是对可能世界的开发,对新的联通方式的实验。
所以才有真、假浪漫之分。仅有逾矩而无创新不算浪漫。或者便是浪漫也徒具情怀,只是封闭的美好愿望而已,用西谚形容,是“铺满地狱的砖”。而像萧沆的文字世界,那样精致典雅、独具神韵的法语书写,以致这位当年的外籍留学生,后来能被众多的批评家誉为“20世纪最卓越的法语修辞大师”,这中间发生的精神嬗变、经历的创作实践,恐怕已不是“浪漫”所能形容万一的了。若说到了他暮年,益发精炼老辣,像《供词与诅咒》(Aveux et anathemes)当中那些格言体文字,其实已远不只老辣,还有哀伤,一种絮絮娓娓的哀伤。像他那样活了八十多岁的老先生,能一直殚精竭虑,以打磨诅咒为生,对生命之认真实在是近乎执拗矣。
萧沆常常强调,他思想与书写的特有动力,乃是把上天的诅咒变成自己的荣耀,把疲惫变成动力,然后再摒住全力,复仇到底。萧沆的独特性,其实就在于他开创了一种彻底的复仇思想。他不是作为一个在私人事件上,在社会学意义上受到污辱、伤害而需要复仇的人,在对抗存在的诱惑,或是信仰的挑逗;他是以一种一旦觉醒,便无法再被生命幻觉平息的怀疑,在抗击那些宰制人的力量。他复仇的对象就是人内心,包括他自己内心,那份耽于拟订计划、开创业绩的意志。萧沆的清醒是在他对意志自觉的拒斥上,他一生都在声讨意志编织的虚幻世界,坚决地否定构筑这一世界的实用法则。对于还有能力信仰的人,他抱以怀疑;但他真正痛恨的,还是发号施令的意志。
而这,恰是他早熟的骄傲所在,这种决绝,他从不曾改变;他不曾迁就过“成熟乞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文字那样出奇地紧实、执著又单调。他很清楚,是自己的不适构成了自己的力量。作为作家,他只被允许谈论一个话题。他的作品充满一股复仇意味的忌恨,却找不到一颗仇恨的心。所以这些文字,凭它们“伤人”的力量,恰能发挥它们疗伤的功能:在一场势不可挡的颓败中,止住人暗中想要放弃的侥幸心情。跟尼采相反,萧沆身上没有那种超越颓败的高昂姿态,这也许是因为,他有了足够的时间来看穿尼采最终的幻想:一个久病之人的痊愈梦。自己的衰败,萧沆他接受了;自己的病态,萧沆也承认了;他把自己不可化解的怀疑看成是存在之毒,所以也就把文字酿成了一份份解毒剂。知道了这一点,需要这些东西的人就可以按他们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取用。但是模仿者在萧沆的药箱里则找不到他们的虚荣心想要寻找的东西。
译事艰辛,幸蒙亲友襄助鼓舞,六年始得草成。撰作书序,未便赘言。聊记诸君一字:芬、云、桦、达、璇、正、威,谨志感激。及父母之情,殊不待言,铭心则已。
宋刚
戊子三月甘一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