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祖父占光头是从杀了一个人之后开始成为一个响马的,他是孔山老占家数百年来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响马贼。
那时候他约莫二十岁,和我现在的年纪相当,却已经有着足以让大多数成熟男人钦羡的体魄。根据我家族谱上的记载,他身长八尺,膀大腰圆,伟岸异常。
族谱的措辞自然都拣褒义的来说,如果非要描述得中肯一些,我的高祖父虽然在孔山的私塾里略读过些书,但其实是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
莽汉多半性子火暴,我高祖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鲁莽,他当时断不至于把刀子捅进长他一岁的哥哥——我伯高祖父的腹中。
让我两位先人起争执的,是一个柜子。那个柜子究竟什么样子,里面装着什么,族谱并未记载,我已经无从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于我伯高祖父而言,这柜子或是柜子里的东西必定是极为宝贵的,因为当我高祖父要把这柜子拿去典当行当了换钱做赌资时,我伯高祖父死活不让,甚至在我高祖父从灶房里拿出菜刀时也毫无惧色,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做了我高祖父的刀下之鬼。
我相信我高祖父绝无杀我伯高祖父的念头,他之所以把刀子捅进他哥哥的腹内,完全是争执之下的一时失手。但无论出于什么缘由,杀人总是没有道理的。
可能是因为孔山偏居一隅,山高皇帝远,再加上当时还在老佛爷的治下,法制不似现在的严明,杀人偿命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令并没有在我高祖父身上得到践行。他所受到的惩罚,只是以一个好勇斗狠弑兄犯乱的恶劣子弟身份,被我们老占家逐出了家门。
这个惩罚看起来实在太轻,但对于我高祖父而言,却万般的不好受。他虽然身形魁梧,有着一身蛮力,但是在这之前他所掌握的唯一谋生手段就是跟着父兄耕田种地。所以,被老占家扫地出门之后,我高祖父一下子没了活路。
人穷则志短。瞎混了两三天之后,我饥肠辘辘的高祖父选择了一条不归路——投奔老虎洞,做了一个让方圆几十里的男女老少又怕又恨的响马贼。
响马贼就是强盗。他们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来去如风。马声方起,人已杀到;马声落定,人已远去,所以有响马之称。
我高祖父有着成为一个优秀响马贼的所有潜质,体魄雄健,性格蛮横暴戾,还有着一腔滚滚热血,配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敢拉刀子敢干架的熊心豹子胆,简直就是一个天生的强盗胚子。因此,他一上老虎洞,很快就得到了几个资历最老、威望最高的响马贼的器重。那时候的老虎洞群龙无首,上一任的领头人已经在几年前就携着洞里的宝贝细软丢下一帮弟兄逃到省城享福去了,而下一任却至今没有众望所归的人选,以至领头的位置一直空置着。几个老响马贼在年轻的响马贼里挑了三个最拔尖的,希望能在日后将其培养成老虎洞下一任的洞主,这三人一个叫王云,一个叫陈建龙,剩下一个,叫占光头。
如果按资历算,我高祖父比之三人中的另外两个,根本就是一个实打实的菜鸟。他能让老响马侧目相待,一定程度上还得归功于他曾经杀过人,并且杀的是自己的亲哥哥。杀兄的恶名让他在老虎洞里变成了响马贼们最不敢招惹的人物,每一个人都将他视作凶神恶煞,唯恐不小心冒犯了,也成了他刀下的冤魂。
这样令人畏惧的威严,正是其他两人所不具备的,他们只是身板厚实些,身手灵敏些,胆识稍大些,和普通响马贼相比,并没有太特别的地方。我高祖父虽然在老虎洞尚无建树,却给人一种感觉:占光头会后来居上,力挫另外两位竞争者,坐上洞主的虎皮大椅。 这让另两位洞主接班人对我高祖父充满了嫉恨。这样的嫉恨对我高祖父而言是极为不利的,因为老虎洞里的响马贼有三分之二都是他们二人的拥趸,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是一些老弱病残。
而我高祖父却对此浑然不知。
占光头上山之后干的第一票,是在牛头坳截了刘庄送往牛头县县衙交税的粮车。
刘庄是双马镇最为富裕的一个庄子,老虎洞常年都有探子住在庄里。根据探子给回来的消息,粮车一早就出发了,约莫正午时分就能到牛头坳。
老虎洞一共出动了二十多个响马贼,由两个老响马带着,早早地就埋伏在牛头坳两侧的山梁里。
我高祖父第一次出洞,骑的是一匹已经老态龙钟的青白色瘦马。以他的体魄,一般的马载着他就已经跑不快了,所以他一骑上去,座下的瘦马立刻就举步维艰。如果我的揣测没有错的话,给他配备这样一匹马,应该就是两个竞争对手给他的一个下马威。
粮车比探子预报的早了一个多时辰就到了。一共有六辆,每一辆都装得满满当当,由六头健壮的大黄牛拉着。
响马贼们正等得昏昏欲睡,望风的小喽哕的信号发过来时,包括一个老响马在内的好几个响马贼都已经在马肚子下睡着了。
这群人中最为清醒的是我高祖父。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抢劫,他比周围的所有人都要兴奋百倍。他立刻把睡着的人全部扯醒,自己翻身骑上那匹严重超载的瘦马,马鞭一挥,啪的一声冲在了最前面。
我高祖父占光头骑在他的那匹瘦马上,挥舞着手里的大马刀,嗷嗷大叫着杀向正缓缓行进的牛车队。太阳正烈,照得他的脸和胸膛又红又涨。他疯狂地抽着马鞭,鞭梢啪啪地击打着瘦马的大腿。瘦马也许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主子,猛烈的鞭笞让它一时失去了理智,四蹄奋飞,发了疯一样一边嘶鸣一边往前狂奔。
一众响马贼驱马跟在他身后,整个牛头坳顿时尘烟滚滚。
粮车队发现有土匪时,我高祖父已经奋马扬鞭杀到坳边的山坡上,正杀气腾腾地嗷嗷叫着俯冲下来。护车的男人一看这阵势,都吓得赶紧退到车旁,眼看着我高祖父引着一标响马杀奔而来,武器都不敢抽出,一个个被吓得瑟瑟发抖。只有一个新来的武师还略见过些场面,舞着一把红缨铁头大枪挡在我高祖父冲过来的路上。
我高祖父当时已经兴奋得无所顾忌,这个拦路的武师非但没有把他吓住,反而让他更加狂热。他拍着马不偏不倚地猛冲过去。
武师双手运枪对着他一枪猛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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