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做去直道行之
一、随缘做去
这要从读《红楼梦》谈起。
20世纪60年代初,大约十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哥哥带我到他所在工厂的俱乐部,托付给图书室女管理员,自己与几个朋友另开游戏项目。管理员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十分慈祥,笑眯眯地对我说:“想看什么书,就自己拿。”我浏览了一番,发现一个书柜中锁着几本精装书,书名叫《石头记》。便回忆起儿时家中有一只茶壶,上面一弯圆窗,窗后一个古装美人,窗前几棵芭蕉,站着另两个美人。壶上三个字,就是“石头记”。当时自己还小,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觉得很美。这个茶壶,后来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但上面的图案,一直留在脑海深处。看到有也叫“石头记”的书,不觉惊异,而且踊跃。因为书柜锁着,便叫来管理员,指着《石头记》说:“我想看这书。”没有料到,管理员的圆脸突然变长,圆眼睛也突然变小,生硬地说:“小孩不能看这种书。”以下的事,我记不清了,好像是她给我推荐了另一本当时颇为流行的小说。是什么小说,我现在费尽心思也回忆不起来,但管理员当时那种吃惊、鄙夷、不屑的神情,至今仍在眼前。
再后来,就是初中三年级的事情了。我平时住校,寒暑假回家。这年寒假回家,看到家中有一部新买的《红楼梦》。这时知识稍开,知道这是一部古典名著。这部书学校图书馆也有,但不给学生借,此时自然欣喜不已。开卷才知道,原来《红楼梦》就是《石头记》,《石头记》就是《红楼梦》。记得废寝忘食整整一周,被妈妈责骂几次,但终于一览无余。至于到底看懂多少,那只有天晓得了。不过,确是好好领略了一番看好书的那种满足感。
席卷中国大陆的“文化大革命”风暴过后,我到农村去当农民。三年半的劳动生涯,伴随我的,是一箱书,其中自然就有那部《红楼梦》。这部书,也是我看的遍数最多的。后来我才知道,中国的一位伟人曾经就《红楼梦》说过这样的话:“不看五遍,没有发言权。”当时,我大概至少看了十来遍,以致所有的故事情节,几乎都可以复述。每看一遍,总能够发现一些前此忽略的细节,得到一些新的享受。记得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蜷在火炕上,读到癞头和尚救宝玉那一段,癞头和尚临走时说的“万事只要随缘做去,自有一定的道理”忽然如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心。我反反复复地琢磨这句话,与自己的人生经历去对照,与周围的社会环境去比较,越琢磨越觉得这句话是至理名言,越琢磨越觉得这个“缘”深奥难测。大千世界,上下五千年,左右三万里,而竟能在此时、此地,遇斯人、斯事,非缘何谓?既有斯缘,何敢不惜?惜缘随缘走,顺水推小舟。缺缘事不成,强求有何用?逆缘事必败,徒费心力耳。随缘做去,的确自有一定的道理。缘会事成,缘散事灭。如行云,如流水。人生本来就是一份洒脱,像一首乐曲在夜空中奏响,又消失在夜空中。又何必徒自强求,徒自扭曲,徒自苦恼!自己现在成为一个佛教研究者,或者就起源于当时的那番感受吧!此后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更加感到“随缘做去”这句话的分量。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经这样说:“一个‘缘’字,真是说尽了人间一切事物的精华。”
二、直道行之
随缘做去,也有一个怎么做的问题。
商潮冲天,钱浪排空,真做学问的人越来越少,学者碗里的饭也越来越浅,怎么办?是否也跟着下商海,捞稻草?应酬场中,连得高帽数顶,怎么办?是否也在对方笑眯眯的脸上贴上几片金?有人利用文人脸薄,不好意思言利的性格趁机“宰熟”,怎么办?是否甘当阿Q,吃个哑巴亏?明知有人在背后捣鬼,怎么办?是否漠然置之,以示宰相肚里能撑船?
如果这样,岂非魔道猖獗,正道断绝。所以我一直主张:为能随缘做去,必须直道行之。
什么叫直道行之?就是循正道而行。释迦牟尼初转法轮曾讲“八正道”。是正人就要循正道。“道”者,天地之理也。天理无外乎人心,也就是秉着自己的良心做事,对得起别人,对得起自己,清夜扪心不出汗。再说简单一点,就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傲人,不媚人,不己屈,不己慢。对那些惯于宰人的,就要拉下脸;对那些善于捣鬼的,就要戳穿他。同样,能帮人时帮一把,多积阴德多积福。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直道。唯其能行直道,才能行恕道。揣摩别人的心思,仰看别人脸色以说话行事是媚道;堂堂正正,言其当言,行其当行是直道。唯其能弃媚道,才能行直道。当此人欲横流之际,所好者名,所欲者利,所求者权,所爱者色,唯其能淡泊于名利,鄙视于权色,才是真直道。
照这样说,行直道不是很难吗?佛教说“人身难得”,看来得了人身以后做人更难。其实不然。春夏秋冬四季演化,日升月沉斗柄旋转,万物自有其规律。就好比篮球赛、足球赛都有它的规则一样。照规律办事,照游戏规则办事,有何难哉!说到底,无非是孔夫子说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而已。
虽说人人都应该各循其理,各尽其职,各安其分,但现实世界多的是越界犯规,多的是曲道、媚道、枉道、邪道。然而,唯其如此,我们才更应该行直道。我的一个老师这样说:好人与坏人斗,好人常常斗不过坏人。但我们还是要做好人。
世界实际是共业所成。讲曲道的人多了,世界也就被扭曲了。在一个被扭曲的世界中,要讲直道是比较难的。不过反之亦然,如果大家都来讲直道,这个世界也就变直了。在一个正直的世界中,有人要想行曲道,同样也不那么容易。用两道笔直的护墙把一条笔直的公路拦起来,开车的要想不撞墙,只有走直道。既然如此,何不大家都来走直道!直道行之,其实最简单、最省事。它使复杂的人生变得明快,变得轻松。
三、不变随缘
佛教有所谓“不变随缘”,我很欣赏。做人的原则不变,追求的理想不变。至于其他一切,咳,随缘!曾坐春风点愚迟
人的一生有几个转折是影响终身的,这种转折自然也使人终生难忘。
我是1967届的高中生,高二那年遇到“文化大革命”,其后下乡插队,再以后到新疆塔城地区师范学校去教学。其实,我起初是作为师范班的学生被招收入学的,但当年招收的师范班学生,程度参差不齐。有高中生,也有初中生,甚至有小学生。教材则大体是初中水平。所以入学没有几天,就被抽出来,干脆当教师。先教初中班,后教师范班。我教的师范班中,学历最高的两位,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而现在我却给她们当班主任。这都是“文化大革命”乱世闹出来的笑话。
常言说“学而后知不足”,对我来说则是“教更知底子差”。所以,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有一个深造的机会,哪怕进修也行。得到学校领导的同意后,曾经给新疆大学、甘肃师范学院等学校写过信,希望接受进修。然而如石沉大海,未有回答。1978年考人社科院研究生院,深造的愿望终于实现。我曾经在一篇短文《我与佛教》中提及当时的经历。至今,我深深感谢给了我这一机会的黄心川先生,感谢给予助缘的诸多人士。
回忆从1978年到1981年在研究生院的三年学习,确是奠定我此后人生道路的重要时期。
我考入的是研究生院南亚系。当时研究生院没有自己的校舍,借住北师大的房子。但由于南亚系附属于南亚所,而南亚所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与北京大学合办,所以我们南亚系设在北大,三年的研究生生活完全在北大度过。同学17人,部分属于社科院研究生院,部分属于北京大学研究生部。由于我们这些属于社科院的研究生与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同住29楼,一起学习,一起生活,所以也归北京大学研究生部管理,拥有北大学籍,戴北大教工校徽。记得我的北大学号是7817517。当时学习的主要专业课有黄心川先生的印度宗教哲学、季羡林先生的印度历史讲座、任继愈先生的佛教概论与古汉语等。
黄先生是我的硕士生导师,当时共指导三个研究生,还担任世界宗教研究所与南亚研究所两个所的副所长,加上自己的科研工作,十分繁忙。每次听讲虽只有三人,但他犹如面对满堂学生,讲课一丝不苟。黄先生苏南口音较重,讲话一快,口音就更重。同学朱明忠、姚卫群是北方人,开始时感到不适应,幸亏黄先生发有教材,大家都事先预习,所以问题不大。我原籍江苏,听课自然无障碍。当研究生之前,对于印度,我是若明若暗,知之甚少;对于印度哲学,则完全是门外汉。由黄先生一步一步地引领,才算逐渐入门。由于入学考试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印度初期佛教的文章,所以黄先生指定我的研究方向为印度佛教。我的体会,印度佛教的中观理论是关键。记得当时自己在中观理论方面啃得很苦,开始时怎么也不能理解与掌握那套“非有非无、亦有亦无”的中道观。一日清晨在沿着燕南园东墙向图书馆去的路上,忽如醍醐灌顶,顿时豁然。至今记得当时的一刹那,那阳光,那虎皮墙,那墙头伸出的绿树,那清新的空气与四周涌来的嘈杂人声。这就是所谓的“顿悟”吧。此后学习其他佛教理论,自觉再也没有窒碍。虽然后来我主要从事中国佛教文献学的研究,但印度佛教是中国佛教之源,有了印度佛教这个底子,对中国佛教的一些关节点也就看得更清楚。所以,我经常提醒一些研究中国佛教的年轻朋友,如果能够认真学一点印度佛教,对研究中国佛教,一定大有好处。我的兴趣比较广泛,黄先生数次教导我,不能羊头上摸摸,狗头上摸摸,做学问要专一。直到现在,每当被其他问题吸引时,就会想起黄先生的话,然后勒住心猿意马,回到自己的课题上。
季羡林先生的印度历史讲座是大课,除了研究生全部参加外,南亚所不少研究人员都来旁听。由于是讲座,所以事先不发教材,全凭自己笔记。季先生讲课旁征博引、细致人微,至今印象犹深。特别是讲课时经常会讲到一些做学问的方法,更使人终生难忘。记得有一次季先生提到,做学问一定要把有关材料一网打尽。老实说,当时听了心里虽然佩服,但也有点不以为然。书海无涯,一网打尽,谈何容易。但二十年来,自己做学问,凡是真正在原始资料上下了工夫,搜集得充分的,进行得就顺利一点,研究得也透一点;而资料准备上有所欠缺的,讲话时心中无数,底气也就不足。这时才真正懂得将资料“一网打尽”的重要性。认识到搞研究,首先必须掌握资料。能掌握几分资料,就有几分发言权;掌握的资料越多,发言权也就越大。所以,当我自己也指导学生时,我总要把季先生的上述教导转告给他们。遗憾的是季先生当时忙极了,除任南亚所所长外,又是北京大学副校长、人大常委委员,至于社会兼职之多,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所以这门讲座时开时停,直到我们毕业,讲座内容还停留在古代。不过,我以为,学生需向老师学习的,除了知识外,更重要的是方法。前者是死的,后者是活的。前者是绣就的花,后者是绣花的针。先生的一句点拨,学生能终身受用,主要在方法上。P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