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想对流泪的读者说:在人世间,每天都有灾难发生,更悲惨的还有的是,请不要为书中讲述的十多年前某个小家庭的悲情故事流泪了。十多年前,作者初为人父,偏偏遭遇和自己亲骨肉的生死之别,这使他对父女亲情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然而,作者所遭受的境遇虽是特殊的,作者所体验到的亲情却是普遍的。
读者的反馈事是:读了《妞妞:一个父亲的的札记》,许多做父母的更加珍惜养儿育女的宝贵经历了,许多做儿女的更加理解父母的爱心了。上天降灾于作者,仿佛是为了在他眼前把亲情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让他看清楚它的无比珍贵,并通过他向人们传达。如果说本书还有一点价值,这也许是其中之一。
《妞妞:一个父亲的的札记》是周国平编著。
《妞妞:一个父亲的的札记》是讲述作者本人和其女妞妞一起度过的五百六十二个日日夜夜发生的点点滴滴,以札记的方式记录下来的真切而感人的亲情故事。
人生就是这样,有很多无奈和伤感,而这样才能更加懂得珍惜身边的人。孩子降临和离别,在本书中却被作者以平凡而淡然的方式表现的无以复加,深刻而真实,相信读者看了一定能体会到这种真切,因为亲情是一样的,不是嘛!
妞妞醒来了,揉一揉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地上。草地真美,鲜花盛开,无边的绿中镶嵌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橙黄紫诸色。天空如蓝宝石闪烁,天地间布满奇异的光亮。妞妞望着眼前的景象,甜甜地笑了。
这美丽的光和色是她熟悉的。这就对了,原来是一个梦。她收住笑容,脸上呈现严肃的神情,竭力回想梦中情景。真糟糕,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她只记得,在梦中,一开始她还看见光亮和颜色,后来渐渐看不见了,眼前总是灰蒙蒙的。这是她从未遇到过的事情,她想不通,到处寻找心爱的光亮,可就是找不到。当时她还真有点不高兴呢。
“妞妞,看亮亮,亮亮你好!”我抱妞妞走到窗前,对她说。
妞妞垂头靠在我肩上,小手敷衍地挥了一挥。她不朝窗口看,哪里也不看。她知道亮亮没有了。
原来亮亮还在,在这里呢。妞妞又笑了。在这个光明普照的世界上,从来没有黑夜,更不存在失明这回事。她欢欣地朝四周张望,发现草地上还有许多像她一样裸着美丽小身体的可爱的孩子,他们有的还没醒来,正趴着睡觉,有的也是刚刚醒来,正坐着揉眼睛,更多的在快乐地嬉戏和轻盈地飞翔。她不知道,有些孩子也曾经做过或正在做着不愉快的梦,例如梦见自己成为瞎子瘸子聋子,醒来后也都是好好的,一个个都欢蹦乱跳目明耳聪了。
忽然,从四面八方飘来_阵非常美妙的声音,仿佛是蓝宝石的天空在奏呜,所有的草叶和花朵在吟唱,嬉戏着的孩子们纷纷载歌载舞,如许多浪花在声和光的波涛上荡漾。妞妞凝神倾听,脱口说出一个梦中依稀学过的词:“音乐。”
妞妞出生第十天,她躺在摇篮里,睁眼望着空中,脸上有一种专注期待的表情。屋里很静,她仿佛有点寂寞,开始啼哭。妈妈打开录音机,播放一盘外国名作曲家创作的摇篮曲。音乐声起,妞妞立刻止哭'瞪大了眼睛,眼神略含惊讶,显然在听。她就这样在音乐声中静静躺了很久,小脸蛋异常光洁,似乎沐浴着一种神奇的光辉。我怔怔地看着这美极了的小生命,对自己说:婴儿的世界里一定充满着纯净的音乐,大人们听不见,只好用摇篮曲来猜度和模仿。
这是真正的天籁,声与光浑然一体。无人演奏,却有音乐。没有日月照耀,却有光明。在这里,听到就是看到,人能用耳朵听见最美的奇景,用眼睛看到最妙的声音。妞妞咯咯笑出了声。她又回想起了梦中的一些事,太古怪的事。有一些时候她明明听见了音乐,却没有看到光。这怎么可能呢?她不相信,只要音乐声一起,她就使劲看,果然又渐渐看到了很美的光亮和图景,尽管朦胧,也足以使她兴高采烈了。可惜的是,音乐声一停,眼前又重归黑暗。现在好了,永远有音乐,也永远有光明。她情不自禁地欢跳起来,加入了孩子们载歌载舞的行列。
妞妞坐在床上玩玩具,音乐声起,她那玩着玩具的小手霎时停住,……
作为一个研习哲学的人,上天把一个特别的灾难降于我,大约是要我体悟人生的某些基本真理,并且说给更多的人听吧。
在妞妞这个昙花一现的小生命身上,我的亲情和我的苦难交织在了一起,苦难使我对亲情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亲情又使我对苦难有了追根究底的思考,也许这就是我的经历的特殊之处。但是,亲情和苦难本身毫不特殊,二者皆以不同方式属于每一个人。我的体会是,人在世上不妨去追求种种幸福,但不要忘了最重要的幸福就在你自己身边,那就是平凡的亲情。人在遭遇苦难时诚然可以去寻求别人的帮助和安慰,但不要忘了唯有一样东西能够使你真正承受苦难,那就是你自己的坚忍。一个人懂得珍惜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亲情,又勇于承担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苦难,乃是人生的两项伟大成就。我谨以此与每一位读者共勉。
一九九二年底,在妞妞死后一年,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开始写这本书,于一九九三年七月写出初稿。一九九四年七月,完成第二稿。此后,我便把稿子搁了起来,一搁又是快两年。我对它不满意,想再改一改。然而,我终于发现我无法把它改得使自己真正满意了,决定只做必要的删节,便立即交付出版。
我不知道这本书该怎样归类。它不像小说,因为缺乏小说的基本要素——情节的虚构。它也不像散文,因为篇幅太长。它好像也不能归人报告文学一类,因为它的主角只是一个仅仅活到一岁半的婴儿,并无值得报告的事迹。最后我对自己说:就让它什么也不像吧,它只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历程,这段如此特殊的历程本来就是无法归类的。
这本书第二稿完成后,应《中国妇女报》一位编辑的要求,我从书稿中摘选出了很小的一部分,在她供职的这家报纸上连载。我为摘登写了一个小引,比较准确地表达了我写这本书的动机,现抄录在此——
我为妞妞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就叫《妞妞》,还有一个副题:
“一个父亲的札记”。妞妞只活到一岁半,而离开我已经快三年了。
妞妞活着时喜欢玩书,抓到随便一本书便会快乐地喊叫:“妞妞的
书!”这声音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盘旋,叮嘱我写出了这本真正属于
她——至少是关于她——的书。
当然,这本书也是为我自己写的。一个昙花一现般的小生命,
会有多少故事呢?可是,对于我和我的妻子来说,妞妞的故事却是
我们生命中最美丽也最悲惨的故事,我不能不写。妞妞出生后不久
就被诊断患有绝症,带着这绝症极可爱也极可怜地度过了短促的一
生。在这本书中,我写下了妞妞的可爱和可怜,我们在死亡阴影笼
罩下抚育女儿的爱哀交加的心境,我在摇篮旁兼墓畔的思考。我写
下这一切,因为我必须卸下压在心头的太重的思念,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有人问,这本书对世界有什么意义,我无言以对。在这个
喧闹的时代,一个小生命的生和死,一个小家庭的喜和悲,能有什
么意义呢?这本书是不问有什么意义的产物,它是给不问有什么意义
的读者看的。
意想不到的是,在我今天把这本书交付出版时,不但书中讲述的这个小生命已死去四年多,书中讲述的这个小家庭也不复存在了。
我和雨儿分手了。
直到现在,仍然常有不知情的好心人关切地打听我和雨儿是否又有了孩子,我不知所对。
不可能再生一个妞妞了。那唯一的妞妞因此而永恒了。
我当然相信,不管今后我和雨儿各自将走过怎样的生活道路,我们都永远不会忘记妞妞,不会忘记我们和妞妞一起度过的日子。
人生中不可挽回的事太多。既然活着,还得朝前走。经历过巨大苦难的人有权利证明,创造幸福和承受苦难属于同一种能力。没有被苦难压倒,这不是耻辱,而是光荣。谨以这一信念与雨儿共勉,并祝愿她从此平安。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