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弱者
阴历七月中旬,暑假快将过完。他因在家乡住厌了,就利用了所剩无几的闲暇,来到上海。照例耽搁在他四弟行里。
“老五昨天又来过了,向我要钱,我给了他十五块钱。据说前一会浦东纱厂为了五卅事件,久不上工,他在领总工会的维持费呢。唉,可怜!”兄弟晤面了没有多少时候,老四就报告幼弟老五的近况给他听。
“哦!”他淡然地说。
“你总只是说‘哦’,我真受累极了。钱还是小事,看了他那样儿,真是不忍。鸦片恐还在吸吧,你看,靠了苏州人做女工,哪里养得活他。”
“但是有什么法子罗!”他仍淡然。
自从老五在杭州讨了所谓苏州人,把典铺的生意失去了以后,虽同住在杭州,他对于老五就一反了从前劝勉慰藉的态度,渐渐地敬而远之起来。老五常到他家里来,诉说失业后的贫困和妻妾间的风波,他除了于手头有钱时接济些以外,一概不甚过问。老五有时说家里有菜,来招他吃饭,他也托故谢绝。他当时所最怕的,是和那所谓苏州人的女人见面。
“见了怎样称呼呢?她原是拱宸桥货,也许会老了脸皮叫我三哥吧。我叫她什么?不尴不尬的!”这是他心里老抱着的顾虑。
有一天,他从学校回到家里,妻说:
“今天五弟领了苏州人来过了,说来见见我们的,才回去哩。”
他想,幸而迟了些回来,否则糟了。但仍不免为好奇心所驱:
“是什么样一个人?漂亮吗?”
“也不见得比五娘长得好。瘦长的身材,脸色黄黄的,穿的也不十分讲究。据说五弟当时做给她的衣服有许多已经在典铺里了。五弟也憔悴得可怜,和在典铺里时比起来,竟似两个人。何苦啊,真是前世事!”
老五的状况,愈弄愈坏。他每次听到关于老五的音信,就想象到自己手足沉沦的悲惨。可是却无勇气去直视这沉沦的光景。自从他因职务上的变更迁居乡间,老五曾为年过不去,奔到乡间来向他告贷一次,以后就无来往,唯从他老四那里听到老五的消息而已。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已把正妻逼回母家,带了苏州人到上海来了。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由老四荐至某店,亏空了许多钱,老四吃了多少的赔账。有时到上海,听到老五梅毒复发了,卧在床上不能行动。后来又听到苏州人入浦东某纱厂做女工了,老五就住在浦东的贫民窟里。
当老四每次把老五的消息说给他听时,他的回答,只是一个“哦”字。实际,在他,除了回答说“哦”以外,什么都不能说了。
“不知老五究竟苦到怎样地步了。既到了上海,就去望他一次吧。”有时他也曾这样想。可是同时又想到:
“去也没用,梅毒已到了第三期了,鸦片仍在吸,住在贫民窟里,这光景见了何等难堪。况且还有那个苏州人……横竖是无法救的了,还是有钱时送给他些吧。他所要的是钱,其实单靠钱也救他不了……”
自从有一次在老四行里偶然碰见老五,彼此说了些无关轻重的话就别开以后,他已有二年多不见老五了。
到上海的第二天,他才和朋友在馆子里吃了中饭回到行里去,见老四皱了眉头和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在谈话。
“老三,说老五染了时疫,昨天晚上起到今天早晨泻了好几十次,指上的螺纹也已瘪了。这是老五的邻居,特地从浦东赶来通报的。”他才除了草帽,就从老四口里听到这样的话。
“哦。”他一壁回答,一壁脱下长衫到里间去挂。
“那么,你先回去,我们就派人来。”他在里问听见老四送浦东来人出去。P3-5
我国现代著名作家、教育家、翻译家、编辑出版家夏丐尊(1886—1946),名铸,字勉旃,后改字丐尊。浙江上虞松厦人。祖上经商,父亲是个秀才。夏丐尊自幼从塾师读经书,1901年考中秀才,1902年考举人未中,进上海中西学院(东吴大学前身)读了一学期,1903年人绍兴府学堂(浙江第五中学堂前身)读了半年后辍学回家,替父亲坐馆。1905年,他向亲友借贷赴日留学。到日本后,先是进东京宏文学院学习日文,后来考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读了还不到一年,“就领不到官费”,不得不中途辍学,于1907年归国。
1908年,夏丐尊应聘为浙江省两级师范学堂(1912年更名为浙江省第一师范学校)通译助教,为日籍教员中桐确太郎(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当翻译,后来兼任舍监(相当于后来的“训导主任”,现在的“级主任”)和国文教员。1909年,鲁迅来两级师范学堂任教,赠以《域外小说集》,夏丐尊自称是“受他启蒙的一个人”,并参加了鲁迅、许寿裳等发动的反对尊孔复古的“木瓜之役”(这里的“木瓜”指的是当时的浙一师校长夏震武,夏顽固不化,为人木强,鲁迅等人称他为“夏木瓜”)。1912年秋,李叔同来两级师范学堂教图画音乐,两人常在一起吟诗唱和,互赠印章,情逾手足。丰子恺在《悼丐师》①一文中说:
犹忆三十余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李先生教我们图画音乐,夏先生教我们国文。我觉得这三种学科同样地严肃而有兴趣。就为了他们二入同样地深解文艺的真谛,故能引人入胜。夏先生常说:“李先生教图画音乐,学生对于图画音乐看得比国文数学等更重要。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为他教图画音乐,而他所懂的不仅图画音乐;他的诗文比国文先生的更好,他的书法比习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这好比一尊佛像有后光,故能令人敬仰。”这话也可说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监,后来教国文。但他也是博学多能,除了音乐以外,诗文,绘画(鉴赏),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国文,科学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游,因此能得学生心悦诚服。
这话说得很到位,正是因为夏丐尊人好,又博学多能,因而才会与李叔同“投缘”。1918年李叔同出家,就是因了夏丐尊向他介绍日本人写的关于断食的文章引发的。
青年时代的夏丐尊思想相当活跃。他在《光复杂忆》中说到光复初年的心情时写道:“我们青年朋友间都互相策励,存心做一个新国民,对时代抱着很大的希望。”但他不愿意涉足政治。当时有实行普选的说法,他不愿当选,便把名字改为“丐尊”,其读音与“勉旃”相近,但容易写错,如果选票上将“丐”字误写为“丐”,就是废票。虽说不愿涉足政治,但对教育事业抱有憧憬,且看他与李叔同分别作词作曲,谱写的《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校歌》:
人人,代谢靡尽,先后觉新民。可能可能,陶冶精神,道德润心身。吾侪同学,负斯重任,相勉又相亲。五载光阴,学与俱进,磐固吾根本。叶蓁蓁、木欣欣,碧梧万枝新,之江西,西湖滨,桃李一堂春。
为了办好教育,夏丐尊使出全身解数。他看到舍监在校中地位低下,被人轻视,就自告奋勇当舍监;看到学生国文程度差,又自告奋勇兼教国文。一人身兼三职(另一职是“通译助教’’),不辞劳苦,且事事认真。他在《紧张气氛的回忆》一文中说:
我在那时颇努力于自己的修养,读教育的论著,翻宋元明的性理书类,又搜集了许多关于青年的研究的东西来读。非星期日不出校门,除了在教室授课的时间外,全部埋身于自己读书与对付学生之中。自己俨然以教育界的志士自期,而学生之间却与我以各种各样的绰号,据我所知道的,先后有“阎罗”“鬼王”“戆大”“木瓜”几个,此外也许还有更不好听的,可是我不知道了。 我做舍监原是预备去挨打与拼命的,结果却并未遇到什么,一连做了七八年。到后来什么都很顺手,差不多可以“无为卧治”了。……
当年的浙一师名师云集,除鲁迅、许寿裳、李叔同外,还有刘大白、李次九、陈望道等名家,学生思想活跃。“五四”运动中,浙一师和北大遥相呼应,成为浙江学运的中心。夏丐尊、刘大白、陈望道、李次九支持新文化运动,被誉为“四大金刚”。夏丐尊在校刊《校友会十日刊》上发表的《一九一九年的回顾》一文中说:
1919年中国教育界空前的一桩事,就是“五四运动”。“五四运动”的影响,不但教育界受着,不过教育界是它的出发点,自然影响受得更大。以前的教育界的空气何等沉滞!何等黑暗!经过了“五四运动”以后,从前的“因袭”“陈规”,都受了一种破产的处分,非另寻方法重立基础不可……现在的教育界,平心讲来,也究竟还没有上正当的轨道。不过从本学年起,已经有了一个“动”字。“动”得好,固然最好没有了,“动”得不好,也不该就抱悲观:因为“动”总比以前的“不动”好得多。天下本来不应该有“完全无缺”的事,逐渐改动,就是渐与“完全无缺”接近的方式;固滞不动,那是没有药医的死症!我对于1919年的教育界,所纪念的就是一个“动”字。1920年,浙一师学生施存统(施复亮)在《浙江新潮》发表《非孝》一文,提出在家庭中用平等的爱来代替“孝道”,被教育当局视为大逆不道。因《非孝》写成后是经夏丐尊审阅过的,教育当局责成经亨颐校长立即将“四大金刚”解职,将施存统开除。经亨颐拒不执行,教育当局就撤换校长。学生发起“留经运动”,爆发了“浙一师风潮”,“驱齐(弹劾省长齐耀珊)灭夏(罢免教育厅长夏敬观)”。这场斗争得到杭州各校以及京沪等地学生的支持,逼使教育当局让步,鲁迅称之为又一次“木瓜之役”,而意义之深远更胜于第一次。
由于旧势力的作祟,经亨颐和“四大金刚”最终还是离开了浙一师。夏丐尊应长沙湖南第一师范校长易培基的邀请,到湖南第一师范教授国文。当年的湖南一师也誉满全国,仅与夏丐尊同时应聘的就有周谷城、舒新城、田汉、孙偎工等名家。夏丐尊于国文教学内容及教学方法,多有创新,深受学生的欢迎。他在《长沙小诗之一》中写道:“中年陶写无丝竹,泽畔行吟有美人。搜得漫天风絮去,贮将心里作裱春。”虽说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趋于低潮,但湖南一师良好的学术氛围,使夏丐尊心中充满了喜悦。
1921年,浙江上虞富商陈春澜捐资兴学,在白马湖创办春晖中学,经亨颐出任校长,他请夏丐尊回到春晖,把学校的事务几乎全都托付他。夏丐尊一心想把春晖办成全国的模范中学,就请匡互生来担任教务主任,请刘薰宇、朱自清、朱光潜、丰子恺等志趣相投的朋友来春晖任教。他觉得白马湖的环境好,就把家安顿在这里,在湖西岸造了几间平房,名日“平屋”,打算终老是乡,在《白马湖之冬》一文中写道: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已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刘薰宇——引者注)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象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椽缝中却仍有透入。风刮得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夜深。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拔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
离开繁华热闹的杭州,来到极其荒野的白马湖畔安家,可见他对家乡的热爱,对教育的真诚。夏丐尊在《春晖的使命》一文中谈到办校的理念时说:
怯弱倒不要紧,方向却错不得!你须知道,你有你从生带来的使命!你的能否履行你的使命,就是你的运命决定的所在。你的运命,要你自己创造!
你是一个私立的,不比官立的,凡事多窒碍。当现在首都及别的省官立学校穷得关门,本省官立中等学校有的为了争竞位置,风潮迭起,丑秽得不可向迩的时候,竖了真正的旗帜,振起纯正的教育,不是你所应该做的事吗?
你已男女同学了,这是本省中等学校的第一声,也是你冒了社会的忌讳敢行的一件好事。你应如何好好地保持这纤弱的萌芽,使它发达?你无门无墙,组织是同志集合的。你要做的事情既那样多而且难,同志集合,实是最要紧的条件。你不应该从此多方接引同志,使你的同志结合在质上更纯粹在量上更丰富吗?……
为了探究并实验“纯正的教育”,夏丐尊1923年翻译了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名著《爱的教育》。《爱的教育》最先在《东方杂志》连载,后由开明书店出单行本,此书风行二十余年,再版三十余次。他在译者序言中说这本书使他受到异乎寻常的感动,他流了泪读完此书,又含着泪译出此书,“书中叙述亲子之爱,师生之情,朋友之谊,乡国之感,社会之同情,都已近于理想的世界”,“使人读了觉到理想世界的情味,以为世间要如此才好”。他情不自禁地把现实状况和书中描写对照,一方面反省自己“平日为人为父为师的态度”,一方面剖析学校教育存在的弊病,说:“学校教育到了现在,真空虚极了。单从外形的制度上方法上,走马灯似地更变迎合,而于教育的生命的某物,从未闻有人培养顾及”,接着用了非常形象的比喻:
好象掘池,有人说四方形好,有人又说圆形好,朝三暮四地改个不休,而于池的所以为池的要素的水,反无人注意。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爱。教育没有了情爱,就成了无水的池,任你四方形也罢,圆形也罢,总逃不了一个空虚。
这个形象化的比喻,以及译者序言中介绍的“理想的世界”,吸引了无数读者,包括父母、教师和儿童,凡是读了这篇序言的人无不急于一读全书,去体会那诱人的情味。书中的小学生安利可的父亲说:“意大利全国五万所学校教师,是你们未来国民精神上的父亲,他们立在你们的背后,拿着轻微的报酬,为国民的进步发达劳动着”,所以,“应该敬爱先生,因为先生是父亲所敬爱的人,因为是为了学生牺牲自己一生的人,因为是开发你们精神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爱的教育》是一部现代伟大的爱的读物,是一部公民必读书。
1924年冬,教务主任匡互生与校长经亨颐意见不合,夏丐尊调解无效。匡互生和朱光潜等教员带领一部分学生离开春晖去上海,那是一个大雪天。夏丐尊追到车站,挽留不住,隔了两天也辞别春晖,赶到上海,和匡互生、朱光潜等一起组织立达学会,创办立达中学(后改名为立达学园),再辟新境,想“自由自在地去实现教育理想”。1925年3月,立达学园开学,夏丐尊任立达学园常务委员(后又担任文学专门部主任)。1925年年底,立达学园在上海江湾建造的校舍落成,学园增设了农场,从事养蜂、养鸡和园艺种植,把“人格教育”和“生产教育”结合起来。匡互生在《立达、立达学会、立达季刊、立达中学、立达学园》中介绍说:
立达是由一些志同道合的教师、工友为培育有理想的学生而组成的。它一面具有互助生活的精神,师生均以至诚相见,免除一切虚伪;另一面学校应充满家庭般的亲爱和温暖,相互关怀、相互帮助、相互尊重的精神,使学生无形中懂得入与人之间本无高低贵贱之分,而应平等相待。个人与集体之间,则应以亲爱和互助为主要原则。而“生产教育”是使受教育者不仅具有专业知识和生产技能,而且接近社会、接近广大劳动人民,从而巩固和提高学到的书本知识。
所谓“人格教育”,其实也就是夏丐尊所倡导的“爱的教育”。1928年,夏丐尊担任了开明书店编译所所长,只好辞去立达学园的职务,但他仍经常到立达学园演讲,一如既往地关爱立达学园。1930年1月,他主编的《中学生》杂志创刊,《发刊辞》中说:数十万青年“彷徨于分叉的歧路,饥渴于寥廓的荒原”,未闻有人从旁关心,不可谓不是“一件怪事和憾事”。宣称:“我们是有感于此而奋起的”;“替中学生诸君补校课的不足;供给多方的趣味与知识;指导前途,解答疑问;且作便利的发表机关”。《中学生》成了青年的良师益友,深受广大读者欢迎。
从1930年至1940年,夏丐尊提出了一系列教育思想,继《爱的教育》之后,又翻译了意大利孟德格查的《续爱的教育》。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是感情教育,软教育;《续爱的教育》却是意志教育,硬教育,使人发出“勇敢的自信来”,走向“伟大”的路上去。当年的一篇书评中说:封建思想剥夺了人们的“自辱心”,在“孔子之言满天地.孔子之行未曾见”的中国,《续爱的教育》“不失为一剂对症的良药”。①
夏丐尊发表的教育论文有:
《“你须知道自己”》,谆谆教导“中学生诸君”要知道自己“所处的地位与时代”,要青年们“张开了眼,认识眼前的事实,更由这认识发出勇敢的新的努力,去适应目前或将来的环境,能在大时代中游泳而不为大时代所淹没。”悲天悯人的胸怀和洁白晶莹的人格令人感动。
《受教育与受教材》,针对当时学校灌输僵化的知识的现象,指出:学生在学校里,“目的应是受教育,不应是受教材”。
《“自学”和“自己教育”》,希望“失学”的青年莫害怕、莫烦闷、莫颓丧,走“自学”,也就是“自己来教育自己”的道路,矢志自励,自强不息。“在校的或是从业的青年”也要走“自学”的路,因为知识不是被“注入”而得来,乃是由“自学”而得来,“自学”最为重要。
《恭祝快乐》,奉劝青年不要“无谓的愁思”,“无谓的愁思,是足损诸君元气,为诸君之害的”;“愁思是无益于事而且可以害事的,快乐才是青年可欢迎的气象,至少须于愁思以外还有快乐。”
《早老者的忏悔》,规劝青年切莫像他自己过去那样轻视体育,以致未老先衰,成了一个“早老者”,鼓励年轻人隧麓二嚣淼然霎脊骨,脚踏实地,本着己灵,刊落浮华,露堂堂地,蓦直行去。贫于身而不谄富,雄于智而不傲物,信仰古佛,而非佞佛,缅怀出世而非厌世,绝去虚伪,全无迂曲。使强暴者失其威,奸贪者有以愧,怯者立,愚者智,不唯风规今日之人世,实默契乎上乘之教法。……
芝峰法师的评价极为恳切。叶圣陶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芝峰之稿先尝交诸友传观,余不知何因,悲从中来,忍泪久之。中段数语,甚道着丐翁生平,最为笃切。”①
夏丐尊说他“对于文学”,是“不大努力”的人,就“创作”而言,生前只出过一本《平屋杂文》②。所谓“杂”,指的是“文字的性质”,“有评论,有小说,有随笔”,丁放鸣女士嘱我编一本夏丐尊的集子,我就将《平屋杂文》以及散落在报刊上的文章汇集起来,分为七辑。
第一辑 自叙之一。这一辑汇集的是类似小说样式的散文,也就是作者在《(平屋杂文)自序》中说“小说”和“不象小说”的“小说”。夏丐尊酷爱日本文学,他的作品受日本文学的影响很深,《怯弱者》、《长闲》、《流弹》等作品类似日本的“私小说”,而《猫》、《钢铁假山》、《整理好了的箱子》、《命相家》等散文则用了小说的描写手段,也有日本“私小说”的风味。案头,让后人永远铭记惨痛历史教训和民族责任心。《整瑚好了的箱子》用的是第三人称,记录的是1935年11月初卜海的纷扰情景。中日关系再度紧张,上海市民纷纷搬到相界避难,妻子整理好了准备搬家的几只箱子,可“他”不愿搬家。“他”痛恨中国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他”说“如果中国政府真个会和人家打仗,我们什么都该牺牲,区区不值钱的几只箱子算什么?”这些都是作者本人最真实的思想。
第二辑 自叙之二。这一辑汇集的是“自叙”色彩很浓的散文,最著名的是《白马湖之冬》,白马湖凭了这篇散文而闻名遐迩,我国现代散文史上一个重要的作家群体——白马湖作家群也是由这篇散文而得名的,夏丐尊自己成了白马湖作家群的精神领袖。全文不过千字,并不渲染那里的山光水色,只扣住一个“风”字做文章。因为“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作者“在那里所日常领略的冬的情味,几乎都从风来。'’这种省略无关的枝节,集中笔力于关键处所的写法,正是夏丐尊散文的特色之一。文中写白马湖的风多而且大,风刮得厉害时,全家吃完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唯有作者独自坐在小后轩的书斋里,把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深夜。他描绘当时的情景:
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退想。
作者不具体说自己拟诸何种山水画中的何种人物,也不以及艺术和宗教关系有所省悟,并在文章煞尾画龙点睛:因为子恺原是“和尚未出家时画弟子”,由此想到子恺在画中表现的对于生活的“咀嚼玩味的能力”,羡慕子恺是“幸福者”。在我国现代文学和现代艺术的序文中,很少有像《(子恺漫画)序》写得这么鲜活洒脱的。
第四辑怀人集。这一辑除了《鲁迅翁杂忆》,以及《我的畏友弘一和尚》、《弘一法师之出家》、《弘一大师的遗书》、《怀晚晴老人》等几篇写弘一法师的散文之外,最值得揣摩的是《白采》和《阮玲玉的死》。诗人白采有些怪异,去世得又早,因而为研究者所忽略。夏丐尊的这篇《白采》写诗人的为人和人品,为白采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史料。且看以下二小节文字:
我认识白采,始于去年秋季立达学园开课。在那学期中,我隔周由宁波到上海江湾兼课一次,每次总和他见面,可是因为来去都是匆匆,且不住在学园的缘故,除在事务室普通谈话外,并无深谈的机会。只知道他。1白采,曾发表过若干诗和小说,是一个在学园里帮忙教课的人而已。
年假中,白采就了厦门集美的聘,不复在立达帮忙了。立达教师都是义务职,同人当然无法强留他,我到立达已不再看见他了。过了若干时,闻同人说他从集美来了一封很恳切的信,且寄了五十块钱给学园,说是帮助学园的。我听了不觉为之心动,觉得是一个难得的人。这是我在人品上认识白采的开始。文读经”。由“阮玲玉的死”想到“新文学运动离成功尚远”,剖析新文学运动面临的“阻力”和“障碍”,这样的悼念文章够别致的。文章结尾说:
中国文人死的时候象阮玲玉似地能使大众轰动的,过去固然不曾有过,最近的将来也决不会有吧。这是可使我们做文人的愧杀的。
当年有些左翼作家也在奢谈“大众化”,而他们的“大众化”是“教化大众”。而夏丐尊“大众化”是真心诚意地与大众结合。他说:“凡是真正的艺术,照理都该以大众为对象,努力和大众发生交涉的。艺术家的任务就在用了他的天分体会大众的心情,用了他的技巧满足大众的要求。好的艺术家必和大众接近,同时为大众所认识,所爱戴。”七十多年前说的话,今天读来依然感到十分亲切。
第五辑教育杂谈之一。作为教育家的夏丐尊前面已经讲得很多,这里侧重介绍写于1924年的《“无奈”》,从中可以看到他的人生态度。文章从“同业某友”撰写的一副联句写起,联句云:命苦不如趁早死,家贫无奈做先生。
夏丐尊并不讳言自己对此也有同感,但他对“无奈”二字作了深刻的分析,把它分为客观的主观的两种,认为“基督的上十字架出于‘无奈’,释迦的弃国出家也出于‘无奈’,耐丁格尔‘无奈’去亲往战场救护伤兵,列宁‘无奈’而主张革命。”他赞成这样的“无奈”,即“主观的无奈”的伟大。 接着说:“‘家贫’是‘无奈’,‘做先生’是‘无奈’,都不是悲哀,所苦的只是这‘无奈’的性质是客观的而不渔主观的。”他主张把“无奈”从客观的改为主观的。“横竖‘无奈’了,与其畏缩烦闷的过日,何妨堂堂正正的奋斗。用了‘死罪犯人打仗’的态度,在绝望之中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来!”
他自己就是这样,从不畏缩消沉,总是“堂堂正正的奋斗”。1936年元旦,他作《元旦书怀》送给《中学生》杂志的读者,诗云:“击楫澄清志未伸,时艰依旧岁华新。闻,鸡起舞莫长叹,忧患还须惜好春。”“闻鸡起舞莫长叹,忧患还须惜好春”,这也是一种“主观的无奈”,勉励“在绝望之中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来!”
第六辑 教育杂谈之二。汇集的是夏丐尊谈语文教育的一组文章。夏丐尊的语文教育理念与叶圣陶是一致的。他们,同合作写过《文心》、《国文百八课》和《阅读与写作》等研究语文教学的专著,编过好几种中学语文教科书。学习语文离不开“阅读”和“写作”。关于“阅读”(包括“略读”和“精读”)和“写作”,夏丐尊有许多精辟的见解。他在《关于学习国文》中谈到写作时说:
文字既应读者为对象,首先须顾虑的是:(1)读者的性质,(2)作者与读者的关系,(3)写作这文的动机等等。对本地人应该用本地话来说,对父兄应自处子弟的地位。写作的动机是为了实用,那么用不着无谓的修饰,如果要想用文字煽动读者,则当设法加入种种使入兴奋的手段。文字的好与坏,第一步虽当注意于造句用辞,求其明了;第二步还须进而求全体的适当。对人适当,对时适当,对地适当,对目的适当。一不适当,就有毛病。关于此,日本文章学家五十岚力:氏有“六W说”,所谓六W者:
(1)为什么作这文?(Why)
(2)在这文中所要述的是什么?(What.)
(3)谁在作这文?(Who)
(4)在什么地方作这文?(Where)
(5)在什么时候作这文?(When)
(6)怎样作这文?(:How)
归结起来说,就是“谁对了谁,为了什么,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用了什么方法,讲什么话。”
诸君作文时,最好就了这六项逐一自己审究。
这“六w说”的核心是作文要说“诚实的自己的话”。丰子恺在《悼丐师》一文中谈到夏丐尊在“浙一师”讲授如何作文时说:
他教国文的时候,正是“五四”将近。我们做惯了《太王留别父老书》、《黄花主人致无肠公子书》之类的文题之后,他突然叫我们做一篇《自述》,而且说,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有一位同学,写他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伏奔丧”。夏先生苦笑着问他:“你那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发笑,那位同学脸孔绯红。又有一位同学发牢骚,赞隐遁,说要“乐琴书以消忧,抚孤松而盘桓”。夏先生厉声问他:“你为什么来考师范学校?”弄得那人无言可对。这样的教法,最初被顽固守旧的青年所反对。他们以为文章不用古典,不发牢骚,就不高雅。竟有人说“他自己不会做古文,所以不许学生做”。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学生对夏先生这种从来未有的,大胆的,革命的主张,觉得惊奇而折服,好似长梦初醒,恍悟今是昨非。这正是五四运动的初步。
第七辑杂文与随笔。这些杂文及随笔写法和风格各异。有的议论深刻,逻辑严密,笔锋犀利,如《并存和折中》一文感叹道:“变法几十年了,成效在哪里?革命以前与革命以后,除一部分的男子剪去发辫,把一面黄龙旗换了五色旗之外,有什么大分别?”他把这种现象的病根归于祖先传下来的“中庸之道”,认为医治这种现象的药方是“极端”。他希望“军阀”中有拿破仑那样的人,“政治家”中有梅特涅那样的人,来改变中国的面目。他本人自然不是那样的人,所以自认为“怯弱者”。他反对庸俗调和派和一切伪善者,希望中国有痴呆的人出现。这“痴呆的人”是指释迦、耶稣等类的人。文中写道:
社会一般人的心里都认执拗不化的人为痴呆。以模棱两可、不可已甚的人为聪明。中国人实在比一切别国的人来得聪明!……
我希望中国有痴呆的入出现!没有释伽、耶稣等类的大痴呆也可以,至少象托尔斯泰、易卜生等类的小痴呆是要几个的!现在把痴呆的易卜生底呆话,来介绍给聪明的同胞们吧:
“不完全,则宁无!”
在《中国的实用主义》一文中,夏丐尊详细地剖析了学问、宗教、思想、文学、艺术等领域各个不同形式的实利主义,以为“中国人因为几千年抱实利实用主义的缘故,一切都不进化。无纯粹的历史,无纯粹的宗教,无纯粹的艺术,无纯粹的文学,并且竟至于弄到可用的物品都没有了!国民日常所用的物品,有许多都是要仰给外人,金钱也流到外人的手里去!”为此,他大声诘问:“几千年来抱着实利实用主义的中国人啊!你们的‘用’在哪里?你们的‘利’在哪里?”
作者憧憬“独立的学问”、“无功利的色彩”的宗教、“唯理哲学”、“纯粹的文学”以及“发达”的艺术,热诚地希望国民超脱“眼前的、现世的、个人的利”,孕育“创造冲动”,推进“文明进化”。不难看出他自己就是在《并存和折中》一文中所说的“痴呆的人”。夏丐尊所提倡的“痴呆”精神,其实就是朱自清夸赞他的时候说的“宗教精神”。
夏丐尊的杂文及随笔大多写得相当沉重。1933年《东方杂志》开辟“新年的梦想”专栏,142位说梦者中有“‘大同世界’梦”,有“‘现代化国家’梦”,而夏丐尊做的是噩梦:
我梦见中国遍地都开着美丽的罂粟花,随处可闻到芬芳的阿芙蓉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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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中国捐税名目烦多,连撒屁都有捐。
我梦见中国四万万人都叉麻雀,最旺盛的时候,有麻雀一万万桌。
我梦见中国要人都生病。
我梦见中国人用的都是外国货,本国工厂烟筒里不放烟。
我梦见中国市场上流通的只是些印得很好看的纸。
我梦见中国日日有内战。
我梦见中国监狱里充满了死人。
我梦见中国到处都是匪。
这一串的“噩梦”,使我们联想到爱国诗人闻一多的《死水》。同闻一多一样,夏丐尊的“噩梦”,也源自对祖国的爱的一种“激愤”和“极端”,一种“不如让丑恶来开垦”的“重生”的希望。也正是因为爱国,夏丐尊“对于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远的近的,大的小的,他没有一件不关心。”
一首诉说妇女劳碌生活的歌谣会使他想到莫泊桑的《一生》和中国女性的命运,想到自己的祖母、母亲、妻子包括眼前学唱这歌谣的幼女,她们的一生“总免不掉是一个重大的牺牲,逃不出一个-E’字!”逃不出这个“铸型”。(《闻歌有感》) 良乡栗子上市会使他想到“良乡栗子,难过日子”的俗谚,因为“寒风就跟着来了”,对于穷人“着实就是一个威胁”。再想到这年头穷人老是难过日子,“‘半山梅子’的时候”、“‘奉化桃子’的时候”,“也何曾好过日子?”(《良乡栗子》)
春天来临气候从严寒转入温暖,他又想到人事上的不如意会使季节带来的欢悦减少,感伤加多。“春在哪里呢?”反正在“我们一般人的身上,是不大有人能找到的。”(《春的欢悦与感伤》)
看到在校的青年,“总艳羡他们有朋友之乐,暗暗地要在心中替他们祝福。”因为人到了中年,随年龄增长和体力减退的会有“难以名状的寂寞的情味”,而“知友的渐减少和疏远”,“尤其难堪”。(《中年人的寂寞》)
生老病死,使他想到“人本来是一个个的东西”,“旁人原都是无法帮助”的;“人生的寂寞”——也就是带着宗教气的“无可奈何的寂寞”。因此,人应当“把这寂寞来当作自爱自奋的出发点”,“乐得独来独往地干一生”。(《送殡的归途》)
夏丐尊的文章就是这样的篇篇可读,感情深沉、诗意浓郁。叶圣陶在《(夏丐尊文集)序》中说:“他是个非常真诚的人,心里怎么想笔下就怎么写,剖析自己尤其深刻,从不隐讳自己的弱点,所以读他的作品就象听一位密友倾吐他的肺腑之言。”他的文章就像白马湖湖水一样清澈,值得吟咏。
商金林2010年7月5日于北大畅春园寓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