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李杜望长安
三种讲学方式
万松浦春季讲坛又开始了。这里不同于学校老师的授课,所以特别希望大家能够参与进来,形成对话。因为只有以平等求真的态度相互交流,甚至冲撞起来,有些问题才能越辩越明。所谓的“教学”,从古至今大概有这样几种方式:
一种是我们都熟悉的“例行授课”,就是老师在讲台上讲授。这也是现代教育的一个基本模式,大中小学都是这样的。特别是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大学纷纷扩招,于是就需要更多的阶梯教室、更多的教学楼,甚至连夜间也要上课,要大规模集中授课。这样的好处是能让更多的人受益,缺点是听课的人太多,他们很难参与讨论,提问不会多。这里还有一个特征,就是大致要依据课本——按照课程的设置去进行,要诠释课本,循着教学流程从头至尾讲下来。所以我们可以称之为“例行授课”。
还有一种是“设坛讲学”:设一个坛,一个人在那讲学。有人可能认为书院就是“设坛讲学”,不,眼下万松浦书院还没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设坛讲学”对讲授者的要求非常高。一般来说,这个人需要在某些专门知识方面有很高的造诣,有极好的个人修养;这个人往往是、最好是某一学科某一时代遗留下来的人物,他沉浸在过去的世界里,跟自己所处的当下形成了一定的间离关系。由于他是这样的一个人物,所以才能够把专门的知识以个人的立场、个人的感悟方式传递出来,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加以扩充。他通过这样的讲学整理自己的思想,将其传承下去。他对知识有深刻的记忆力,对所授内容有独到的见解。这种人才有资格设坛。
也许我们可能听说时下哪里正有人在“设坛讲学”,在尝试这种教学方法。但是在当下视野中,实在说目前还没有见到这样的人,没有见到这样的“坛”。也许讲学者觉得自己还不具备“设坛讲学”的资格――这里大半不是指他的知识不够,而主要是因为他当下的生活状态不宜。前边说过,能够“设坛讲学”的人基本上是跟整个时代有所间离的,就是说这个人大致要处在世俗生活的孤岛上。他拥有个人的空间和闲暇,在那儿反思一些问题,咀嚼一些问题,觉悟一些问题。他跟当代所流行的各种知识常有隔离。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一切绝不能是一种生活姿态,而是一个人所固有的生命品质。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送给别人的才会是比较独特的、陌生的、真正个人的东西。
放眼教育的历史,写《道德经》的老子大概有这样的能力。民国时期有几个。到后来的陈寅恪、马一浮,他们大概也有这样的资格,设坛与否又是另一个问题。我们会发现,这些人多少是上一个朝代的遗老,是留下来的极少数。这样的人才会把一些陌生的东西送给他人。有人可能问:孔子是不是在“设坛讲学”?好像也不是。尽管孔子有一个杏坛,一摇葫芦就“发课”,但他在早期可能也属于“例行授课”。
孔子当年教授的算术、射箭、礼仪等皆有蓝本,他个人创造的东西不一定很多,而且都是那个时代的学问。孔子是一位教育家,是面向社会公开招生的第一人,是“例行授课”的开创者。后来,随着孔子的经历越来越广博,思想越来越深入,而且强烈地参与了当时的社会生活、文化生活、政治生活――这种参与性很好,可以获得各种各样的知识,但也因此而使他进一步丧失了“设坛讲学”的资格。
为什么?因为“设坛讲学”有一个条件,就是这个人相对于他所处的时代必须有一种特别的关系――与当时的文化生活、社会生活是有相当距离的。总之这需要是一个极其寂寞的人,与社会流行的常态有隔膜的人,相对封闭的人。它是文化和思想、学问与专业凝结起来的块垒,而不是汹涌的水流。如果是水流,浪花溅得再大,也只能顺时间的流向涌去,不能送给这个时代孤僻的、专门的、陌生的、个人的见解和知识。所以孔子直到后来也不是“设坛讲学”。
今天看《论语》,它有大量了不起的言论,影响了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影响了学术,影响了道德,塑造了一个民族的性格,特别是文化性格。孔子是中华民族文化传承的代表性和决定性的人物。《论语》是以什么方式产生的?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讲到的第三种方式:“对话明辨”的方式。
“设坛讲学”是一种,“例行授课”是一种,第三种就是“对话明辨”。
孔子后来与前期不同,从“例行授课”转向了“对话明辨”。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谦虚,另一方面是他根据需要,采取了新的讲学方式:跟弟子对话。弟子颜回、子路,他们一个个问起来,他就解答。这中间还有辩论,很多东西也就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更加清楚了,孔子自己的思路也得以进一步理清。
苏格拉底也是如此。有人可能认为苏格拉底以他的雄辩、逻辑、深邃和特立独行的性格,是完全有资格“设坛讲学”的。但他仍然不是。因为苏格拉底也是一个深入而强烈地参与当时的文化、政治和社会生活的人,每一条思想脉络都与当时的社会肌体相通相连,所以他也无法与自己所处的时代隔离。他跟弟子也是采取了“对话明辨”这种方式。
书院采取的是“对话明辨”的方式吗?我们当然向往这样一种境界,只可惜讲授者没有那样的器局和才具,仅仅要学习和采用那种形式而已。在对话交流的状态下进行,参与者变得很重要。(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