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与牛】
拐子觑了一眼磨石,打了一个挺悠长的哈欠,接着便带着一腔忿恨将泡长尿浇洒在磨石上。于是,就在那热气腾腾的尿雾中,伏下身子,霍霍地磨起刀来。
刀,新发于硎,柳叶状的刀刃像涂抹了水银一般,自得刺眼。
拐子提起刀,呆望了一眼“老爷儿”。老爷儿已经升起来了。
他踽踽走向木桩。
木桩上正拴着黄牛,黄萋萋的毛,像秋后的荒草。牛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绝望,又被一道道红鲜鲜的血丝覆盖,惊恐与绝望就愈发醒目。它就是用这双眼睛怯怯地看着拐子。
拐子千这营生,年头着实不短了,五年、十年,或许更久一点儿。但是,若没有那件倒运的事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千这种营生的。
好像是个四月天,小革刚拱出土来,只有向阳、背风的地方,绿草才长得茂盛。他咯吱咯吱嚼着嘴里的土星儿,欢快地摇着鞭子,赶着牛群游荡在大片的草甸子上,那会儿他心情出奇地好,有时嘟起小嘴吹起口哨儿,有时就唱着小调:
三月也是哩,
三月是清明。
小寡妇床上做了一个梦。
这时候,牛群中两头公牛为了一头母牛争战起来。起初,他觉得甚是好玩,躺在山坡上滋滋润润地看。可是后来,那情形便不同了,一头牛已将另一头牛撞得斜斜歪歪头破血流了。他,那会儿还不拐,腿脚麻利,一个鲤鱼打挺就腾跃起来,飞奔来到两头牛近前,伸手抓着两头牛的犄角向外猛推。流血的公牛,借着机会,就逃遁掉了。倒霉的是,那发怒的公牛没有了对手,竟将那锋利的犄角向他豁来,猝不及防的他,活脱脱被掀了起来,叉实拍拍地摔在了地上。霎时。他便昏厥过去。待醒来时,他已躺在镇子卫生院的床上,裆部满是白花花的绷带。
至此,他便残了,鲜鲜亮亮的心就像被蒙上乌云一样发暗。于是,他便将那伤残化作了仇恨。转移到了手中的那把屠刀上。之后,他便干起了这营生。
拴在木桩上的牛,正看着他,方才眼中的惊悸和绝望不见了,盛满的却是一汪亮闪闪的泪水。眼泪把他的心弄得动了一下,一丝怪不得劲儿的感觉在心底涌动起来。
他麻利地摸了一下裤裆,那感觉立马就消失了。其实,这感觉也不是咋个新鲜的事情,杀小牛、杀老牛的时候,他常有这感觉,可是这感觉一来,他就摸裤裆。也不晓得咋个事,只要手一碰到裤裆,啥感觉都没了,心底生出的全是恶意,那份恶意,不要说杀牛,杀人,他也敢。
他将刀在胸前的皮围裙上鐾了两下,灰灰的磨石浆就粉末状飘浮起来,又有“老爷儿”的光一映衬,那粉末真是好看。他吹了两口磨石灰,脚步向前迈动了一下。
“哞——哞!”那头老牛竟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哭声真的好凄切哟!
这一回,把他弄得怔在那里,他连忙蹲在磨石旁边,秃噜秃噜卷起烟来。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就琢磨起这牛来,奠非这牛也和他一样,也有一肚子难心的事儿。他难心的事儿,是裤裆里的毛病。可是这牛的难心事儿又是什么哪?哑巴牲口心眼直呀,无非牵挂着生身的母亲,牵挂着生养的犊子……他觉得若为这些难心,就犯不上了,不要说四腿朝地的牲畜,就是人,没了谁,还不是照样活。想到这儿。又有点儿为自己高兴了,真有那一天,自己老的时候,临闭眼睛,少了多少牵挂,儿呀女的,麻烦。孤零零来去。反倒透着爽快。
“哞——”老牛叉长哭一声。
他觉得自己想多了。人家或许根本就没啥牵挂,只是再想吃点儿草料罢了。
他决定慰劳它一下。
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到草垛边,挑着鲜嫩的羊草,狠狠地抱了一抱。轻轻放在牛的跟前。
牛伏下头来,嘴巴接着草尖缓缓移动,把羊草弄得簌簌轻响,可它一根草刺儿竟然都没吃。
怪了,真是好奇怪。
他真弄不懂它的心思了。说到底,哑巴牲口的一切举动不就是为个吃吗?那变戏法的猴子,那拉磨的驴子……可是这牛倒是咋啦,怎么连吃都不想吃啦?它真把他弄糊涂啦! 他朝它看了一眼,它的眼泪还在大滴大滴朝下掉哪,这一下。他忽拉一下就明白了,它是要活命哟。
这可真把他难住了。其实,这份心思哪头牛都是有的,只是表现不同而已,临死前,有的牛拼命地挣扎,有的牛仰天长吼,有的牛冲屠户瞪眼睛……可是像这么又哭又流泪的实在不多。唉,牛,来世上也真个不易,一辈子都不声不响的,就闷闷儿地干,拉车、犁地,一点儿荤腥油水都不吃,就吃草,临到最后,还要挨上一刀。因此,他每次下刀的时候,心里差不多都这么默念。“早点走,歇着去吧。来生,再托生啥都行,可别再托生牛啦!”理是这么个理,可是哪头牛又爱死哪!
“拐子,你还磨蹭个啥呀!”小伙计又牵过了一头牛来,拴在门口的木桩上,转身朝外走的工夫,叉扔下一句,“人家二埋汰那头,牛皮都早扒下来啦!”
“哦,哦。”拐子应了两声,就麻利地站起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凶光似乎又聚拢在一起,缓缓来到了牛的跟前,伸手拽过了牛的缰绳。
就在他回身取刀的时候,脚下“咕咚”一声闷响,他没怎么留意,就被缰绳绊了一个大趔趄。
他稳住身子,仔细看,骤然惊呆在那里——那头黄牛已凄然跪在地上,两眼酸酸看着他。这一下,把他弄傻了。
干杀牛营生这么多年,经他手送走的牲畜足有千八百头了,还从未遇到这样的牛。奠非它通着人性,知晓下跪的含义。是啊,人世间跪拜可不是件容易事,那是一种把心窝子的愿望放在膝盖上的事情。拐子明白,倘若接受了跪拜。就意味着答应了人家拜托的事情,倘若答应了人家的事情,那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能反悔的,反悔了,天理不容。牛拜托甚事?怕是谁都能明白的,它是要活命的。可是他拐子敢接受这等跪拜吗?那是打死也不敢的,一来,牛不是他的,二来,圈不是他的,就连那刀子都不是他的,他有的,只是一种血淋淋的手艺,这样一来,他怎敢接受牛的跪拜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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