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那时候并不知道,不去邮局做职员,而去读大学,这一辈子的前程就会大不一样。那时候,父亲虽然胸无大志,但也不愿意在邮局里度过一生。当时,一般家庭大半不要求子女深造,读完了小学、初中,最多是高中,就去谋个小职员的职业,最好是去铁路、邮局、税务、银行等部门,因为那是“铁饭碗”,然后生儿育女,终了一生。当时,即便是当上职员,有了工作,也是“混”日子。人们在街上相遇,除了问“吃了吗”,“哪儿去”,更多的是问“在哪里混”,现在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在清华大学凹年的学习生活,父亲没有详细地叙述过,但可以在他稀少的叙述和《清华园日记》里了解到一些情况。他选择了西洋文学这一专业,也以一篇论述德国诗人荷尔德林(F·Holderlin)早期诗作的论文取得学士学位。父亲的日记里记载,他几乎每天都在读荷尔德林。因此,我对于父亲对荷尔德林感兴趣,甚至以此作学士论文很好奇。为此,我去查阅荷尔德林的资料,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德国抒情诗人,生活于18至19世纪。他的早期诗歌受克洛普施托克和席勒的影响,洋溢着革命热情,多以古典颂歌体的形式讴歌自由、和谐、友谊和大自然。但是他的价值却是在他去世一百多年后,也就是20世纪中叶,才被发现的,那正好是父亲在清华求学的时期。
从这里可以看出父亲当时的思想状况。父亲那时也许正梦想着成为一个诗人,恐怕也有一些革命热情,但是却没有投身革命的勇气和打算,否则,他应该接受胡乔木的建议加入共产党。至于做诗入,父亲好像没有明确说过。从他的日记看,读大学的时候,父亲没有写过什么诗,也没有做诗人的志向,倒是开始写起了散文,并对自己是否会成为一个散文家有着憧憬。另外从他一生写作的情况来看,除去生命后期的一首《泰山颂》之外,他从没有再写过更不要说发表诗作了。这说明,父亲爱诗但不擅长写诗,有诗人的感情但没有诗人的表达能力。所以荷尔德林的影子,在父亲大学毕业以后便消失了。他虽然以《泰山颂》获得“世界桂冠诗人”的头衔,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一场误会。对于为什么爱诗又不写诗,最后也没成为诗人,我曾问过父亲,我说,您那么喜欢荷尔德林,喜欢中外诗歌,为什么您没有写诗,没有成为诗人?父亲回答,我太喜欢诗歌了,但写不好,不敢写,写散文比较得心应手。
回过来再说父亲在清华大学学习的事情。对他产生深远影响的不是他所选的西洋文学专业,却是外系的两门课程。一门是历史系陈寅恪先生(就“恪”字的读音我曾问过父亲。他说,陈先生在德国学习的时候,他自己填表,德文的拼音是“ke”,所以应该读作“ke”)的“佛经翻译文学”,是旁听课;一门是中文系朱光潜先生的“文艺心理学”,是选修课。在读大学期间,父亲在写作散文方面已有所建树,发表了《年》《黄昏》《寂寞》《枸杞树》等文章,受到好评,但小说写得少。他和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被誉为“文学四剑客”,文学天赋初露锋芒。四年清华园的学习,对父亲说来,与其说是增长知识,不如说是开阔眼界,在众多人师级教师的熏陶下,他当然想去做一个作家或文人,可是,摆在父亲面前的首要问题却是寻一份职业,养家糊口,维持家庭生计,回报其叔父婶母的养育之恩。至于当教授,他连想都没有敢想过。
那时候,毕业即失业,找丁作是一大难题。父亲有幸谋得了济南高中国文教员的职位,得以安定一时。一年的教师生涯,使他能够养家糊口,暂时满足了叔祖父对他的期望,也使他初尝世事,体会社会的百味。中学教员的薪水颇丰,但父亲却没有放弃出国留洋镀金的打算。他除了按月给家里一定数量的生活费,还悄悄地积攒略费,打算以自己的力量实现出国梦想。谁也没有想到,一年后,父亲通过考试成了清华大学与德国大学交换的一名研究生,不久就到德国留学去了。
父亲和母亲于1929年结婚,1933年他们有了女儿婉如,1935年有了儿子延宗。延宗就是笔者本人。1934年,叔祖母去世。1935年,叔祖父续娶陈绍泽为妻,是我的第二位叔祖母。但是,我和姐姐‘直都叫她祖母或奶奶。这里有一一个插曲,是父亲去世前不久才对我说的。父亲对叔祖父有看法,对他这么快就续娶年纪比他小很多的女子一举不甚赞成,不愿意参加这一婚礼,所以在婚礼之前,便借口要去德国留学离开了济南。其实,当时离规定的出发日期还有很长时间。父亲在从德国回来之前都没有见过这位婶母。十余年之后,父亲从德国回来,得知婶母为维持季家生存立下了大功,顿时后悔,便写信称赞婶母是季家的“功臣”,从此开始了和婶母和谐相处四十几年的漫长历程。
我们家的故事从这里算开了头,可一下子就没有了我父亲——他到德国留学去了。谁曾想,他这一去就是十一年!父亲走的时候,我姐姐两岁,我只有三个月。
在德国十一年的生活,父亲已有过较为详尽的叙述,我不再赘述。那么,在济南的我们这一家的情况怎么样呢?P1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