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最需要读的中短篇小说集之一,鲁尔福向我们展示了惊人的小说技巧。按照作者胡安·鲁尔弗的说法,它是一部构思了四、五年,用了六个月完成的小说。原文四万五千词,而中文也只有不到九万字,出版于1955年。作为魔幻现实主义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它比另一部人们耳熟能详的著作《百年孤独》早十年。它完全不像一般小说那样按照时间先后次序来展开情节。它里面的每一个段落都仿佛是独立的,是组成整部小说的零散片断。鲁尔弗将它们犹如浑然天成一般地排列拼接,以无限蔓延的场景与事件来进行小说的发展,是创新而高明的做法。因为对于时间的捉摸不透构成了对于时空的穿越,从而也自然构成了对于小说中整个世界的穿越……
《佩德罗·巴拉莫》结构新颖,打破了传统的时空概念,成功地借鉴了西方现代派的一些手法,反映了当地印地安人和混血居民的传统意识。自1955年出版以来,已经出版和翻译多次,至今已被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60多种文字。此书和胡安·鲁尔福1952年出版的包括15个短篇在内的《烈火平原》,被认为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石。
“要不是这当儿东家堂胡斯多在那里出现,踢了我几脚,让我平静下来的话,我可能会打烂这牛犊的嘴巴。随后,东家的棍棒像雨点般落下,直打得我在石头堆中昏死过去,骨头痛得像散了架。我还记得我直挺挺地躺了一整天,全身肿得难以动弹,身上阵阵剧痛至今还未消失。
“以后情况怎样了?我就不清楚了。我不再替他干活了。不光是我,别的人也都不替他干了,因为就在当天他死了。您还不知道这件事?是有人来我家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那时我正躺在单人床上,老伴在一边给我洗涤伤口、敷药。他们来把这个情况告诉我,有人还说是我将东家杀死的,真是一派胡言。当然也不排斥这个可能,不过,我已想不起来了。您不认为杀死一个人总会留下点痕迹吗?会留下的,尤其是被杀者是个顶头上司。打从他们将我投入狱中这一时刻起,我认为总是事出有因吧,您不这样认为?您瞧,我打小牛之前的那一刻以及东家后来向我扑过来的那一会儿发生的事,我都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也记得很清楚。后来发生的事就模糊不清了。我觉得当时我一下子睡着了。我醒来时,发现已在这张床上,我老伴就在一边问我痛不痛,叫我忍住疼痛,我就像是一个孩子一样,而不是一个遍体鳞伤的老头儿。甚至我还对她说了一句‘别说了!’我说过这话,这我记得一清二楚。杀了人这样的事我怎么会记不起来呢?可是,有人说我杀死了堂胡斯多。他们说我拿什么东西杀死他的?有人说用石块,是么?妈的,还不算太糟,因为要是有人说我用刀子干的,那就太无耻了,因为我从年轻时起从不带刀子,我已多年不带刀子了。”
胡斯多·布拉姆比拉将他的外甥女玛格丽达放在床上,极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来。隔壁房间的床上睡着他的妹妹,她已经瘫痪两年了,身体像一块破布做的一样一动不动。然而,她总是难以人眠,只是在清晨时才合了一会儿眼,一睡就像死去一样睡得很沉。
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当胡斯多·布拉姆比拉将沉沉入睡的玛格丽达的身体放在床上时,他妹妹开始张开眼睛。她听到她女儿的呼吸声,便问道:“昨晚你上哪儿去了,玛格丽达?”在她的大声说话声惊醒玛格丽达之前,胡斯多·布拉姆比拉便默默地离开了她的房间。
这是清晨六时。
他到畜栏去给埃斯特凡老汉开门。他也曾想到进竹幔里把他和玛格丽达过夜的那张床拆掉。“如果神父先生同意的话,我就和她结婚。不过,我若向他提出这个要求,必会闹得满城风雨。他一定会说这是乱伦,还会将我们俩开除出教会。看来还是这样暗中往来为好。”他正在这么考虑的时候,见到埃斯特凡在打那小牛。老汉一双手像铁丝一般拴住牛鼻子和牛嘴,用脚踢着牛头。那牛犊看来已受了伤,蹄子在地上磨来磨去,就是伸不直,站不起来。
他跑过去抓住老汉的脖子,拿他脑袋往石头上撞,还用脚踢他,对着他大喊大叫,说出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难听的话。后来,老汉感到一阵头晕,就一头栽倒在畜栏的石头上。他试图站起来,却又跌倒了。第三次想站起来,但这次跌倒后就一动不动了。他想睁开眼睛,但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他没有觉得疼痛,只在头脑里觉得一片漆黑,最后使他陷入完全的黑暗中。
埃斯特凡老汉起来时,太阳已很高了。他摸摸索索地往前走,边走边呻吟。不知当时他是如何打开畜栏的门,又是如何走到街上的,更不知他是如何闭着眼睛走到家里的。一路上留下了他的斑斑血迹。他一回到家,便躺倒在床上,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玛格丽达走进畜栏找胡斯多·布拉姆比拉时,大约是上午十一时。她哭着,因为她母亲狠狠地训了她一顿,骂她是婊子。
她发现胡斯多·布拉姆比拉已经死了。P40-41
胡安·鲁尔福的叙述毫不拖泥带水,因为他不跟你玩深沉,从来不做形而上学的玄思冥想——二十世纪的小说家里边还很少有人能排拒那种诱惑。完全采用朴实无华的文字来描述自己的故事,绝对是一种自信,因为鲁尔福相信生活本身就浸透着历史与哲学。所以,他就大大咧咧地聊开了从前江湖上的事儿,起义者和流浪汉,圣徒与杀手……那些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映照出墨西哥人的苦难与情感。
当然,爽利的叙述风格并不等于一览无余。鲁尔福日常口语般的笔调看似漫不经意,其实里边深埋着拐弯抹角的叙事结构,往往通过梦幻与暗喻,意识流与时空交错,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打散又重新拼镶。这样,历史的线索在读者脑子里错综颠倒,若隐若现,甚至生者与死者的界限也模糊了。在最具盛名的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中,那个荒无人烟、鬼魂昼行的科马拉村,便是通过生与死的对话营造的场景,迷离惝恍的魔幻气氛在这里展现了无穷的艺术蕴藉。
评论界有人把胡安·鲁尔福称做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先驱者,也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这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但是,你要是读过《佩德罗·巴拉莫》,恐怕不能不相信,大名鼎鼎的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时,多少也受到这部作品的影响。
胡安·鲁尔福(1918--1986)是墨西哥当代著名作家,生于哈利斯科州一个叫萨约拉的村镇里。他六岁丧父,不久,母亲也去世,他不得不进入法国修女主办的瓜达拉哈拉孤儿院。鲁尔福没有正式受过高等教育,只是在墨西哥内政部移民局供职时,去大学旁听过文学课程。在这期间,乘职务之便,跑遍了全国各地,同时,还大量地阅读了国内外的文学名著。
他1942年写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生活本身并不严肃》(1945年发表在《美洲》杂志上),1945年又在他本人和墨西哥著名小说家何塞·阿雷奥拉主编的《面包》杂志上发表了《我们分到了土地》和《马卡利奥》两篇短篇小说。之后,他又发表了一系列反映自己故乡情景的短篇小说。1953年这些小说编成一个集子,取名为《烈火平原》出版。作者以其深刻而有现实意义的题材、别具一格的写作方法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两年后,即1955年,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出版。这部迄今仍被认为是“拉丁美洲文学的巅峰小说之一”的作品一问世,即引起墨西哥国内外文坛的广泛注意,很快被译成多国文字,在世界各国广为流传。作者因此被誉为“拉丁美洲新小说的先驱”,1970年获墨西哥国家文学奖,1983年获西班牙阿斯图利亚斯王子文学奖。
《佩德罗·巴拉莫》出版后,胡安·鲁尔福基本上没有再发表什么新作。1962年起,他在墨西哥全国印第安人研究所出版部工作。1986年1月病逝于墨西哥城。
鲁尔福的短篇小说主要描述墨西哥的农村面貌。国外有的评论家称他为农村题材的大师,也有人说,农村题材都给鲁尔福写尽了。这样说,未免有些夸张,但鲁尔福的小说的确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农村的面貌。《烈火平原》叙述一支因不堪残酷的封建剥削而奋起反抗的农民起义军,由于缺乏明确的行动方向和正确的领导,孤军作战,在政府军的镇压下,失败了。
鲁尔福的另一部分小说主要反映农村的阶级压迫和不公正的现象。这一类小说有《清晨》、《教母坡》等。《清晨》写一个名叫堂胡斯多·布拉姆比拉的庄园主与他的外甥女乱伦,被清晨牧放牲口回来的老牧工埃斯特凡老汉无意发现。胡斯多恼羞成怒,毒打埃斯特凡,自己却失足跌死了。老牧工不但挨了打,还被诬告杀死主人而惨遭冤狱。
鲁尔福还有一类小说写农村的贫困、落后和农民们的愚昧。与其他拉丁美洲国家一样,与城市相比,墨西哥的农村确实相当落后。在《安纳克莱托·蒙罗纳斯》里,鲁尔福用揶揄的手法,一针见血地揭示了被一群女信徒们似疯若痴般地拥戴并请求册封为圣徒的那个名叫安纳克莱托的人,其实是个罪犯,是个乱伦的无赖、奸淫妇女的老手。
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是胡安·鲁尔福的代表作。与他的一些短篇小说相比,这部作品不仅立意更深,而且,在艺术形式上也更富有新意。小说的情节很简单。主人公佩德罗·巴拉莫幼年时,因家道中落,做过小工,当过学徒。长大后,靠巧取豪夺,不仅恢复了家业,而且一跃成为科马拉村的统治者,成为独霸一方的庄园主和酋长。他无恶不作。在他的欺诈下,村民们死的死了,不死的只好远走他乡,以逃脱他的淫威,使科马拉成为荒无人烟的山村;妇女们谁也逃不了他的蹂躏,以至他的私生子多得连他本人也不认识了。
然而,佩德罗·巴拉莫这个土霸王也有不顺心的地方。爱子米盖尔·巴拉莫年方十七岁,便和父亲一样残害无辜,奸淫妇女。后来,因马失前蹄毙命,这无疑给佩德罗·巴拉莫以重重的一击。接踵而来的是他的爱妻苏萨娜·圣胡安的去世。这是致命的一击,终于使这个不可一世的庄园主心力交瘁,萎靡不振,最后走向死亡。
《佩德罗·巴拉莫》的重要意义首先在于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佩德罗这样一个庄园主的形象。他为人狡诈、残忍。为了发财致富,他可以不择手段。他与自己最大的女债主多罗莱斯结婚,目的是想赖账,并吞她的财产。他并不爱她,婚后不久便抛弃她,使她含恨死去。为了抢夺一个叫阿尔德莱德的人的土地,竟派手下人将他活活勒死。对待墨西哥革命军的态度集中地表现了佩德罗·巴拉莫的奸诈、阴险。当一支革命军气势汹汹地来找他算账时,他心里虽对这一群拿起武器的穷人恨之入骨,表面上却毫不露声色。他先以酒饭款待他们,继而则对他们表示异常的“关怀、同情和支持”。他借给革命军提供财力、人力支援的机会,派自己的心腹率领数百人混入革命队伍,夺取领导权,以左右他所在的这个地区的局势。他真的达到了目的。
佩德罗·巴拉莫的身上也不仅仅只有恨,他不只是“仇恨的化身”,他也有“爱”。为了替已经死去的儿子超度亡魂,他忍气吞声向一贯被他瞧不起的神父乞求。苏萨娜·圣胡安是他爱过的惟一的女人。他们原本是青梅竹马。成人后,她嫁给一个叫弗洛伦西奥的男子,不久便守了寡,随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与她发生乱伦关系。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佩德罗·巴拉莫颇费了一番心血。他派人杀害了她的父亲,才将她弄到手。但这时已晚了,她已疯了,不久,便离开了人世。爱妻亡故后,他便万念俱灰,整天不吃不喝,坐在家门口,遥望妻子“去天堂的那条道路”,口中不停地念叨着她的名字,眼看着自己的躯体一部分一部分地死去。最后,“身子像一堆乱石一样慢慢地僵硬了”。
佩德罗·巴拉莫这个形象虽然是粗线条式的,但是却很鲜明,颇具典型意义。
《佩德罗·巴拉莫》在艺术上的成就更为瞩目。这是一部完全用现代小说的手法写成的新小说,现代小说的各种表现方式在这部不足十万字的小说中几乎全都可以找到。概括地说,这部小说的技巧上有以下几个主要的特点:
第一,摒弃了传统小说常见的由全知一切的作者(或借书中人的名义)来叙述故事的做法,代之以独白、对话、追叙、意识流、梦幻、暗示和隐喻等手法,使小说犹如由一块块看起来互不相关,实际上却有着内在联系的画面镶拼而成的画卷。这一个个由独白、对话等方式描绘成的状如孤立的画面,有待读者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它们串联起来。想象力越丰富,这幅画的色彩就越斑斓,换言之,小说的内涵就越丰富。与此同时,书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会由人物自己的言行来表示,作者不作任何介绍,也不作评论,一切全由读者自己去作结论。因此,这种小说也叫“开放性小说”。
第二,突破了传统小说在叙述故事时的“时空观念”,将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事件列入同一“画面”,就像超现实主义作家作的画一样。用这种方法写成的作品,初读起来颇有困难,甚至会有堕入五里雾中之感。但如能细心阅读,认真思索,则别有一番风味。
第三,取消了生死的界线。早在鲁尔福的一些短篇小说中便已开始出现死人会说话的现象(例如在《北方行》中的“我”,明明说是让人给打死了,却又在和父亲述说去北方的经过)。到了《佩德罗·巴拉莫》则完全人鬼不分了。这部小说中的众多人物几乎都是死人,但他们却同时又像活人一样进行对话、回忆,叙述往事。其实,鲁尔福的这种夸张、神奇、荒诞的写作方法古已有之;作为墨西哥的作家,更有古老的阿兹台克文化为依据。阿兹台克人认为,人死后,灵魂得不到宽恕,便难入天堂,只好在人世间游荡,成为冤魂。另外,墨西哥人对死亡和死人的看法也有别于其他民族。他们不害怕死人,每年都有死人节,让死人回到活着的亲人中来。鲁尔福正是利用墨西哥的这种传统观念和习惯,将小说中的科马拉写成荒无人烟、鬼魂昼行的山村。在那里,到处是冤魂,它们因得不到超度,或在呼叫,在喧闹;或在议论,在窃窃私语,发泄内心的痛苦、郁闷。归根到底,这也是一种象征性的手法,其意图是向人们表明,在佩德罗·巴拉莫这样的庄园主的欺诈下,民众非死即亡,幸存者为了活命,只好舍弃家园,逃奔他乡。
《佩德罗·巴拉莫》的问世被认为是墨西哥和拉美文坛上的一个重要事件,许多重要报刊都发表文章,给予高度评价。
屠孟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