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脸儿
一
霍敏英把所有的杯盘碗筷都涮洗过,并码放整齐了,又把厕所和门廊打扫干净。蒋志英知道她今天要去看儿子,也主动过来帮忙。不到五点钟,在食客们还没有到来之前,霍敏英和前厅经理打了个招呼,走出餐馆,她要提前离开一会儿。
三月的天,霍敏英干活儿身上出了些汗,到了外面便感到有些冷。此时正值下班的高峰期,在公共汽车上,因为人多,她又觉得热。
“对不起,踩了您的脚……”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靓丽的女人,抱歉地朝霍敏英嫣然一笑。她也和霍敏英一样,手把着栏杆,正面对面地望着霍敏英。
其实霍敏英并没有感到脚被踩,只不过觉得被触碰了一下。这在公共汽车上是难免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于是霍敏英说:“没事,没踩着。”
“大姐,您这是去哪儿?”那女人很亲切地问道。
霍敏英回答说:“去看儿子。”
“您儿子没有和您住在一起吗?他应该上学了吧?”那女人就此搭讪起来。
霍敏英说:“和他父亲住在一起。上小学四年级了。”
这时候,身旁的一个人下车,那女人推了霍敏英一把,让她赶快抢座。霍敏英说:“我不坐,您坐吧。”那女人又推了她一下,用力也大了些,霍敏英只好顺势坐下了。那女人紧挨着她,背靠前面的椅背站着,她放下肩上的一个很鼓的挎包,抱在怀里,依旧和霍敏英面对面。
“大姐,您脸上有色斑……”那女人突然说道,她盯着霍敏英的脸看。
霍敏英一愣,觉得这个人好怪,刚刚认识,只不过说了几句话,她竟然张口就道出别人的短处!但霍敏英没有把这种不高兴表现出来,本来嘛,自己脸上的确有色斑,而且很严重,即是平时人们所说的蝴蝶脸。她下意识地掏出手绢擦了一把,抹去了脸上的一些汗渍,但同时也自感那色斑更明显了,大概真像只褐色的蝴蝶吧。
“大姐,您应该调理一下。这属于内分泌失调。”那女人进一步说。
“三年多了,一直是这样。”霍敏英把脸扭向窗外。
“三年多算什么?我的一个朋友十多年了,她听了我的,只两个月,就好了。”那女人说着,低头示意了一下自己怀中的包。
“您那里面是药吗?”霍敏英问。
“不是药,是保健品。”那女人望着霍敏英,眼里放出了光。
霍敏英再次把头扭向窗外。这时候,她里面的一个人下车了,霍敏英往里挪了挪,那女人便挨着她坐下。
“大姐是哪里人?”她坐下来问。
“山西。”霍敏英回答。
“基本听不出来,大姐来北京有好多年了吧?”
霍敏英点点头,说:“前后也有五六年了。”
“现在干什么工作?”
这一问,霍敏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顿了顿,她说:“你看我这个岁数能干什么?文化程度又不高,不过是初中毕业,也就在饭馆里给人家打打杂。”
“大姐今年多大?”
“你多大?”霍敏英反问,“我怎么也比你大六七岁吧。”
“我今年三十一岁,属羊的。”
霍敏英吃惊了,颇有些惭愧地说:“你三十一?我还认为你二十六七呢。我三十四岁,才比你大三岁,可是看起来我好像比你大六七岁似的。”
“其实您的气质,非常非常好!”那女人夸奖道,表情很夸张。然后她伸出手来摸霍敏英的脸,又问道:“这色斑是怎么起的?”
“我离婚了。”霍敏英诚实地回答,“大概就是那一年,不知怎么就起了。”
“怪不得。”那女人点着头,“肯定是心情的缘故,导致内分泌紊乱了。不过不要紧,大姐,用用这产品吧,它不但能调理您的内分泌,还能帮助您补充营养。好不好,用用就知道了。”那女人这么说着,便从包里拿出一样和可乐瓶大小、白色硬质塑料包装的东西。
霍敏英接过来看,上面有商标、产品名称、生产厂家和出产日期等,一应俱全。而且包装也很好,素雅而大方。
“‘健爽’……”霍敏英念那上面的产品名称。
那女人介绍说:“它里面有芦荟、银杏、沙棘、灵芝,全是高度提纯物,并且采用了冷冻技术,通过排除人身体里的垃圾,达到扭转亚健康的目的。”
“我这脸上……也能管用?”霍敏英认真起来。
“绝对管用!”那女人肯定地说,“我们这产品久经考验,畅销好多年了。”
“在哪儿能买到?”霍敏英问。
那女人笑了,说:“这产品市场上可买不到,只有专卖店里才有。因为我们是直销。”
霍敏英要下车了,也真是巧,那女人也正好下车。她在站起来的时候自然而又得体地把那件产品塞进霍敏英的包里,并且拉起霍敏英的手,就像两个早已熟知的姐妹。
太阳落山了。暮色笼罩着公路和村镇。霍敏英急着赶时间,她看完儿子,还要在八点钟左右赶回餐馆,因为那时客人已开始散去,她还要重新清洗、打扫一番。但是那女人却粘住她不放,下车以后,霍敏英刚要付这件产品钱,不料那女人又迅速从包里拿出三样东西:一个圆桶和两个扁瓶;圆的很大,里面装的东西足有两斤重;都是同样的包装。她说:“大姐,我建议这几样产品您都用一用。这个圆桶的可以补充全面而均衡的营养,无论大人小孩儿都适合。这两个扁瓶一个是洗澡洗头用的,一个是刷盘子刷碗用的。大姐,我知道您急着赶时间,过多的话我也先不和您说了。”
霍敏英想了想,问:“我儿子平常不好好吃饭,很瘦。管用吗?”
“您说对了,让他吃这‘美尔全’营养餐正好。过些日子保证您儿子一切正常。另外,您不是在饭馆打工吗?我建议您向老板推荐一下这款清洗剂。”
“这个,我不管。”
“这个洗头洗澡的,身上刺痒或是长了疙瘩,再或是有头皮屑,都特别特别管用。说实话,大姐,我今天本来是带给别人的,既然您需要,就先匀给您吧。”
“既然是给别人带的,你还是……”
“没关系,明天我再给他带。大姐,今天遇见我,算是您的幸运,也是咱姐俩的缘分。”
“包括我包里这个‘健爽’,这三样东西一共多少钱?”霍敏英在心里咬咬牙,认可下来。她想,即使上当受骗,也就这一回吧。
“上面都有全国统一标价。加起来一共是三百三十五块。”
霍敏英掏出了钱。不过她真是心疼啊,一个月工资八百元,除掉房租两百元,这一下就花去了余下的一半还多。
这时候,那女人掏出了名片,说:“我叫瞿丽华。在使用过程中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大姐,您的名片呢?”
霍敏英说:“我哪有名片?我叫霍敏英,对不起,连手机也没有。”
瞿丽华说:“您在哪个饭馆打工?只要告诉我名字,我就能找到。” 霍敏英告诉了她饭馆的名称。
霍敏英快步走下公路,进了一个村子。这里是近郊区,方圆几十里的村镇都差不多,其建筑、街容街貌、富裕程度也都大致相同。穿过一个街口,在一拐弯的地方,有一个水站。那是临街的几间大房子,隔着落地玻璃窗便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码放着高高的桶装水。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空桶。这就是儿子的家,也是孩子他爸的家。
霍敏英买的那三样保健品,一样是为自己,一样是为儿子。第三样,在瞿丽华的劝说下,倏忽间,她想到了孩子他爸。
孩子他爸守着那些桶,坐在电话机旁,正在打电话。霍敏英推门进去了。孩子的爸抬眼看了她一下,继续打电话。
霍敏英穿过前厅往里走。前厅是后接出来的,临街,后面才是原来的正房。霍敏英走过一个夹道,夹道的一侧传出哗哗的麻将声;另一侧房门紧闭,其中一间便是儿子的住处了。
“妈。”儿子叫了一声,他正在灯下写作业。霍敏英端详着儿子,她有近二十天没有来看儿子了,儿子还是那么瘦。
“儿子,看妈给你买了好吃的!”霍敏英从印有商标和公司名称的塑料袋里拿出了那个足有两斤重的圆桶。她怕儿子不感兴趣,所以把话说得很诱人。“现在我就给你沏一杯。人家说特别特别好喝,巧克力味儿的!”霍敏英继续说。她找了个大一些的杯子,刷干净,然后打开产品包装,里面有个小塑料勺,还有干燥剂,确实散发出一种说不清是麦香还是巧克力的香味儿。她盛了两勺,放进杯子里,刚要从暖瓶里倒水,却停住了,再仔细去看那上面的使用说明。它的名字叫“美尔全”营养餐,含有碳水化合物、蛋白质、维生素、矿物质等,各占多少比例,霍敏英并不懂这些,但她想,所谓补充营养,大概也就是这样吧。但上面又明显写着“请勿沸水冲泡,沸后60。左右为佳”,于是她把暖瓶里的水倒进另一个杯子里,凉着。
这时候,孩子的爸进来了。他也看了看那东西,说了句“买它干嘛”,又挨近那桶闻了闻,说:“这不是麸子嘛。瞎掰。”
霍敏英从袋里拿出那个扁瓶:“这个给你……你不是身上总起小疙瘩吗?”
“嚯,还有我的。”他说。
水凉得差不多了,霍敏英用嘴试了试,倒进杯子里,然后按着说明用小勺搅拌几下,那东西立刻稠起来,成了满满的一杯。她拿到儿子面前,儿子尝了一口,然后很痛快地喝下去了。
“小山,作业写完了没有?要抓紧哪!”门外一个声音,随着声音一个女人进来了。她刚从麻将屋里出来,带着一身的烟味儿。她是小山的后妈,比霍敏英大三岁,但脸很白,长发披肩,而且还染成了像外国人那样的黄色。
“多少钱?”她问。
霍敏英摇了一下头,表示不要钱,她不愿意和她多说话。
“那不行。”她说,“那一份就算了,因为他是你儿子,但这一份,必须给钱。”然后她看了扁瓶上的说明:“才三十五块钱哪,算个屁!给你。”
既然钱递过来,霍敏英便拿着,装进兜里。孩子的爸出去了。这女人站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也出去了。
霍敏英恋恋不舍,专注地望着儿子写作业,然后她摸儿子的头,摸儿子的腿。儿子九岁了,个子不够高,脖子细细的,胳膊也细细的……霍敏英不明白儿子怎么会如人们所说的许多城市孩子那样竟然不爱吃饭。零食呢,霍敏英时常买来一些,但儿子也不是特别喜欢吃。霍敏英感到一阵心酸。这心酸经常有,但只有在干完了活儿,累了,一个人躺在床上,这心酸才慢慢涌来。回想以前,他们三口人在一起的时候,儿子无论吃什么都香、都快,小老虎一般。儿子,你千万不要出什么毛病啊!
六年前,霍敏英和丈夫刘顶岩从山西老家出来打工,他们先是在太原、石家庄,后来到了北京。儿子是在老家生的,但他们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因为顶岩的父母没有文化,连一个字也不识;敏英的母亲又去世得早,父亲和哥嫂一起过。如果把孩子留在家里,无论从哪方面说对孩子的成长、教育都不利。同时,她和顶岩也想让孩子从小就熟悉外面的世界,等挣到了钱,条件具备了,就让儿子在这大城市里上学。但是,两年过去了,他们的情况并没有好转,条件仍如初来时一样的糟糕。
后来丈夫找到了一份在水店打工的工作,那工作简单,但并不轻松,要把水送到人家家里,甚至三楼、四楼上去。丈夫年轻,有力气,他常常是肩扛一个、腋下再夹一个。他的效率、勤恳,很得水店老板的赏识。霍敏英是女的,水店里没有适合她的工作,她便给另一户人家做了保姆。但他们租了一间小屋,和儿子三个人过得也很好。儿子有时跟着妈妈,有时跟着父亲。在跟着父亲的时候,水店老板虽有些不高兴,但很稀罕丈夫这个好劳动力,也就不说什么。
然而霍敏英太粗心了,她完全忽略了水店老板是个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女人,而且是个离了婚的;丈夫呢,身强体壮,而且当初在老家村子里也可算得上是英俊青年。其实霍敏英经常到店里来,一些蛛丝马迹她应该察觉到的,可她偏偏没有察觉到。当时,儿子六岁,为农民工孩子上学,虽然政府也出台了一些优惠政策,但就他们目前的经济条件,仍然无法负担那比老家仍要高出许多倍的上学费用。于是,在丈夫的建议下,霍敏英带着儿子回老家上学去了。
儿子在老家上过了小学一年级,放暑假的时候,霍敏英带儿子来看望丈夫,这之前她曾写过一封信告知丈夫她要来,但并没有说准哪天起程哪天到。就在那天晚上,当她和儿子十点多钟到达的时候,在那个水店里,霍敏英发现丈夫和那个女人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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