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成都作家钟鸣动物随笔集的经典珍藏版，1995年曾以“畜界，人界：一个文本主义者的随笔”为名刊行出版，此次重版收入了其他几篇文风相近的作品，内容更为完整详实。书中收录的文章，文风诡谲，跳脱当代华语文学的窠臼，旁征博引，信手拈来，以笔记体的形式记述了存在于现实、想像、文字中的奇兽。此书旧版面市后曾影响和风靡了一大批文学爱好者，诞生了不少模仿致敬之作，如2008年热销的徐来《想象中的动物》。

《畜界，人界》是作者十多年前的一本随笔，还有一个副标题为“一个文本主义者的随笔集”，此次出版为修订本。钟鸣先生的随笔优雅而独特，在中文随笔写作中也堪称罕见，评论家多评论为“怪”，这也透露出他的特立独行，善于开拓。本书以动物和人为书写对象，猫啊、鼠啊、豹啊、狮子啊，蝴蝶、蠹虫、乌鸦、孔雀啊，从传说中的动物，到想像中的动物，到现实中的动物，一一予以浪漫的怀想和玩味，并与“人”作比照，其思考的过程颇为有趣。

新版弁言：枯鱼过河

细鸟

驺牙

塔

政治动物

狮子和皇帝

狐狸

乌鸦

在卡夫卡的动物园里

率然

希罗多德笔下的圣兽

雨果笔下的角怪

刑天

虾蟆，蟾蜍

爱伦·坡的普鲁托和中国猫

托卡皮、河童或帕克

商羊，天雨

鼠王

曼陀罗

捉獭先得射雉

头发，蝴蝶

金鸡

虫臆

鱼鸟虫兽

多刺的梨树和头颅

春秋来信

一株奇怪的植物：耶稣羊

鸡不叫末日到

塞壬

扫帚婆

小小蠢鱼

植物兽

吃铁的动物

交叉与夜莺

虹

其鸣也哀

騊駼

镶在老虎眼里的石头

鸾，琉璃，纸窗

铜马

鸩杀

叩头虫

巨灵

撒粪便的鸟和吐口水的鸟及偈语

风精

鸦经

两个脑袋的鸟儿与偈语

蓬莱此去无多路

小不丁点猛兽和人鸟精

飞骸兽

小飞仙

偷人头发的髯狎小儿

一元论动物

豹子

树童

水仙，山鸡

树皮兽和其他名词性动物

泥猫

孔雀眼

憨巴兔与豁嘴兔

不喜欢膨胀或冷缩的天狗

皮脸

鲛人

狮子吼

侏儒野史

白象及它的红牙齿

琥珀

栖息铜柱的稀有鸟

山魈

双角的亚历山大和水老虎

变色龙

小球停止了，他便靠在树上

圣人孔子，里尔克，苏格拉底和独角麒麟

忧郁而缓慢的布鲁斯

镡，鸾刀

凤凰从灰烬诞生、消亡

关于蜜蜂和掌中世界

莎士比亚和济慈的蜗牛精神

跋

卡夫卡曾对人说过：我的小说是一条关闭自己眼睛的道路。这就是说，他观察或描述事物，用的是不是直观法，而是近似童话、幻想的方法，这点，他谈到过：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虚构。用他在书信中的话说就是，当一群管道工在风雨中爬上俄罗斯教堂钟楼顶时候，他必须把他们看作是史前时代的巨人，否则，他就什么也不是。这跟爱丽斯穿过镜子，看到大如世界的环境像棋盘一样。卡夫卡曾描述过，他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样子，很陌生，赶快就放弃了。

所以，当他谈及动物园的时候，我们可以不认为那是动物园——通过1914年3月的一则日记，我们就发现他在动物园溜达，但不是看动物，而是谈恋爱。他真正的动物园其实是剧场、电影院和马戏团——主要是马戏团。动物在剧场和电影中，都是道具，只有在马戏团，才成为真正主动的表演者：“马戏团很庞大，它有无数的人、动物、器械，它们经常需要淘汰和补充。不论什么人才，马戏团随时都需要，连饥饿表演者也要。”加上老虎、斑马、小丑、吉普赛女郎、大礼帽、火焰、鼓声、嘈杂的音乐、烟花火炮、掌声雷鸣，一下就让人恍若童年，并把爱说话的人逼到次要的地位。这里，是由动物确定人的关系，演员，观众，孩子，大人，戏班首领……最终的角色是儿童。儿童的经验告诉我们，他们大致有两个最感兴趣的场所：动物园和马戏团。两个都是富于戏剧性的场所，所以，两者都有父亲监管着，怕他们因为高兴出事，怕意外：“我们不能拒绝这样一种想像，即一个孩子在戏耍时孤零零地玩着一种闻所未闻的爬沙发的游戏或者诸如此类的游戏，可那位已经完全被忘却的父亲在一旁瞧着，且一切比它呈现出来的样子安全得多。”比较而言，只有马戏团有可能把监管者的目光吸引开去，加入新的关系之中。关于动物园和杂耍园，卡夫卡站在动物的立场也考虑过：“当我在汉堡被移交给一个驯兽者的时候，我很快就认识到摆在我面前的两条出路：要么进动物园，要么进杂耍戏园子，这就是出路；动物园只是一只有栅栏的笼子，一进到这只新的笼子里就算完了。”所以，卡夫卡把爱情的场所放在了动物园。而杂耍场，却是摆脱固有秩序和控制的地方。除非表演需要，他才会自己装在笼子里，放到马戏团去，像《饥饿艺术家》里描写的那样。

在《剧院顶层楼座》里，卡夫卡表达了那种纠正——以为是赢弱的女艺人，摇摇晃晃的马，冷酷抽打的老板，相反变成，雄壮的灰斑白马，深情的剧院经理，迎接着一个漂亮的女士，仿佛他钟爱的孙女，从帷幕飞身而出。经理也不是很舍得扬鞭策马——这说明了马的重要性，决定着演出的成功，经理和演员骄傲的程度，同时，自然也就调整了监管者冷冰冰的态度。正是这点，卡夫卡感动地哭了。在马戏团，他老是坐在很后面的位置，便于观察，谨防过分感动。马戏团的帐篷，犹如一只“家庭澡盘”，在这只澡盆里，马戏团和所有的大型哑剧，决定着城市愉悦的程度，和商业必要的成功。其问，可爱的动物们却功不可没。卡夫卡把这称作“动物的优势”。

卡夫卡说：“我可怜的人！”应该这样理解：我必须常常独自一人。只有这样，才能取得“单独状态的成就”——但这时，有人开始侵入了，首先是他的父亲。赫鲁曼·卡夫卡一开始就不经意地置自己的儿子于不利。他，或他的祖先犯了个小小的错误——就是取了“卡夫卡”(Kavka)这个姓氏，捷克语就是寒鸦的意思。他父亲，还用乌鸦做过商店招牌的图案。但凡看过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的人都知道，乌鸦是一种由于说了真话而无辜受罚的动物。

他的一则寓言也暗示了这种处境：“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这话无可置疑，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

在一般父亲容易产生的冷漠和习惯性的敌视中，卡夫卡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加倍热爱自己。他常常把自己看作是事物的两面：既是被爱者，又是爱者；既是审判的一方，又是被审判的一方；既是行动的人，又是阻挠行动的人。就像布鲁费尔德和他的狗一样，是一个相互施爱，相互乞求和迂请的对立物。也像那两个白底蓝条纹赛璐璐球，“在镶木地板上交替地跳上跳下，一个球着地，另一个就在高处，它们不知疲倦地玩着这样的游戏”。这种球内部还有更小的球，卡夫卡称作“滑稽的球”。

卡夫卡存心要把自己训练成自己的爱畜，途径是缩小自己，只引起自己的注意。通过这种脱胎换骨的浩大工程，可以达到两个目的：

第一个目的是和父亲对抗：“我承认，我们在相互斗争”，而且，这种斗争，被卡夫卡命名为“甲虫的斗争”。因为他父亲曾把儿子的朋友比作是一只甲虫，一条狗，而卡夫卡则是狗身上的跳蚤。这在他那封著名的《致父亲》的信中就严肃地提出过：“无论牵涉到想法或人都是如此。只要我对一个人有一点兴趣(就我的天性而言，这种情况并不多)，你就会毫不考虑我的感情、毫不尊重我的评价地对这个人破口大骂、诬蔑、丑化。比如像伊地语演员略伟这样的天真无辜的人就遭到这样的命运。你还从未见过他，就用一种可怕的方式(我已忘了何种方式)把他同虫相比。你还经常在谈到我所喜欢的一些人时，脱口而出地用上那个关于狗和跳蚤的谚语。”“这个谚语，也出现在他的日记中，是在针对他的朋友洛维时，卡夫卡的父亲便引用了这个谚语：“谁与狗一起躺在床上，谁就和臭虫一起上身。”其实，这倒也不完全使卡夫卡尴尬或不幸，他知道，一当他真正地变成父亲随口提到的那些昆虫和动物，那他便永无安宁之日。虽然父亲不喜欢他，但还没有到要让自己的儿子与人为敌的程度，他父亲还常常听他朗诵自己的小说嗳。尽管这样，甲虫的斗争仍然在他的小说《变形记》里完成。卡夫卡胜利了。

另外，卡夫卡感到自己的肺出了问题，要不呼吸为什么会那么困难呢？他担心自己会窒息而死。他怀疑这是人多的缘故。呼吸道也有毛病，像K一样。他感到头晕，气闷，没有窗子就活不了。显然，空气的合理分配，有赖于每个生命都找到适合于自己的体积。越是庞然大物，就越容易造成呼吸的贫富悬殊，自己容易倒毙，别人也活得困难。P19-22

这本书从1990年动笔到现在，正好二十个年头，想起来蛮吓人的——这么长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从默默无闻的出生到安身立命。周围许多事物改变了，至少那时候，本书中几乎所有篇章都靠手写完成，手稿还保存着，而现在，似乎离了电脑，还真不知能否还原手写文字的静态，或思绪的完整性。多动症毁了我们什么，这是大家还不清楚的。尤其再版之际，重新翻翻——而我真正的习惯是完成一本书后，几乎就不再有兴趣翻它，除非陡然陌生，遂拣起，冥思曾和它有过什么关系？书写可以说是一门无法完美的艺术，这点，后来所有的人都能看出，你自己也是，跟建筑一样，你只能宽慰自己，逝者如斯，时间会给出一个自足的理由，或一个位置。翻开自己二十年前写的书，若还能感受文字的疏离，新鲜如故，那就说明你的内心秩序，认知方面的，从未中断，还没有被自己的身体报废，灵魂依旧，于是，我返回已知的过去，善解过去的未知和不求甚解。真没想到，洞悉的轻盈，仍为书所使然！

我非常赞同福楼拜关于书的看法，他说一本书永远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一种特殊的存在方式。我想，这是任何一种写作风格获得的前提，因为，只有当一个人，首先保证了自己生活与思考的独特性时，他才能保证自己作品的魅力。从这个角度看，罗兰·巴特对福楼拜的理解是对的，他说：写作是目标，而不是出版物。是风格许诺了作家的全部存在。这是对的，就拿我们自己来说吧，在纯粹严肃的阅读中，谁会去啃那些毫无真知灼见、又缺乏个性和独创性的作品呢！就个人而言，我是不会在上面浪费时间的。所谓“开卷有益”的古训，现在想来多少有点茫然，那毕竟是在大众传播和我们的时间观念发生剧变以前的学习准则了，而现在，浩若烟海的书籍中，就算经典之作，恐怕也还得挑选合乎自己胃口的，才能吞下几本呢。

过去，有朋友曾告诉我，他一直未碰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心头窃喜，因为我自己也从未读完过。人生苦短，该读的书又那么多。所以，我更愿早点读陀思妥耶夫斯基，逢闲时再说托尔斯泰，或屠格涅夫——尤其这家伙瞧不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被侮辱的则更永恒；我宁愿读福楼拜，暂时牺牲一下纪德；领略一番巴赫金，或诡异的齐泽克和安德里奇，而放弃黑格尔、胡塞尔、卢卡奇；当夜幕降临，我便喜欢抓起小说来，读些契诃夫似的东西，类似辛格、埃梅、约翰·契弗的短篇小说，幽默风趣，至于细腻的普鲁斯特、苦难的索尔仁尼琴、敦实的托马斯·曼，则要放到今后侥幸富裕的时间去，或巧遇诱人的版本——读书，有时真的是在等候某种版本，而不是内容。弥补读书的空缺，就像弥补生活的过错，但生活本身却不会考虑原谅这点。

……

其实，气盛被人采采，就像我们这里的蜀山大树，被道家吐纳大士抱着，啮齿一番，也没什么，物物相生，蛮在情理，但不知感恩，还不敢说，却犯疑。大家都是心智劳动，就该尊重。何况平生就不是个“霸道”人，自己写个什么花儿、鸟儿、狗儿、猫儿的，还不准别人去写。即使在博尔赫斯那里顺了口气，也是要回家翻翻《酉阳杂俎》、《搜神记》、《太平御览》、《格致镜源》、《广博物志》、《聊斋志异》、《山海经》、《北堂书钞》之类，至少十几卷《笔记小说大观》要翻烂的，还要写几年的报屁股，无数个彻夜不眠，还要历经生活的磨难，养身吊气，柴门难掩，故不得不面对文坛的老辣精悍和小人的诋毁，孰为木头，都不能旁若无人，所以说那些首鼠两端的动物，没那么容易就冲破栅栏进了自家的马戏团。有点“小发现”——至少“却鼠刀”周作人没写过，那要看你的灵机是否天成了。中国作家，除了眼光，一种评价系统，最难的就是平衡感——新文学以来，要么食古不化，要么食洋不化，还有其他诸多因素，所以说，作家最后看的是“化合”的本事，或浪漫主义所谓的“自然之中和”，——绝对没有盯着博尔赫斯你就成了博尔赫斯、咬着卡夫卡你就成了卡夫卡这等捷径，卡夫卡又咬谁呢？更何况我等什么之后的“鼠辈”。

采气分三种：一则采了，荡漾出新生，知恩戴德，青出于蓝胜于蓝，最该鼓掌，即使被新的天才踩入瓮中也值得，这是“正道”；一则在原型上改变策略，方法，敷衍出去，少花些劳动，这是“中道”，可以理解；一则就是“下三流”——也就是干脆把别人作品当汽车零件拆了，而又不太像新牌子，新生命，再杀条血路，辟出真正的领域，只增加数量，并不真正改变质量，那中国的文学便还是没救。哪怕披挂“什么之后中国最奇幻的”、“几十年来中国之最具什么的”诸多行头，看着却很累，哗众取宠的把戏，以为高明，却是近亲繁殖，内耗而已——两种内耗，一种就传承而言，一种就个人而言，尤其后者，因为是采一时之气，而非内在的禀赋，故能预言，除此招一蹶而就——即后现代的“一次性使用”之类，今后不再能超越自我，故天才庸才就此别过。几千年的中国实在大着哩，人文荟萃，“最”字怎么也排不到投机取巧、取彼这样的通病来！

文坛的“弑父情结”最要忌讳，过去诗界蔓延过，——乙在甲那里采气，取彼，然后想方设法排挤掉甲，抹掉这段看似不重要的个人史，以造成“雅人”或“天才”第一的格局，也就是“克劳狄斯”的格局，取彼的格局，抹掉来龙去脉的格局——其语法格式，一般都套在“最”里面——“最最最伟大的……”之流。父母养育儿子，儿子不承认父母，“最最最伟大的”基因也就此剿灭。如此“文学党锢”蔓延整个弱智的文坛。要想匡复，那每个人就得但当一点光明正大——或“费厄泼赖”的文学。这文学，也会印证自己只不过是一只漂流瓶而已，谁在荒凉之地接着，谁都有可能脱颖而出，传递下去，——但那是对具有独创精神的作家而言。如果曼杰斯坦姆超过了普希金，艾斯特哈兹·彼得超过了赫拉巴尔、昆德拉，那是读者的运气，谁都会额手称庆。但如果我们遇到的只是一帮平庸的文学肢解者，那也无妨普希金、赫拉巴尔或昆德拉的光荣。两者很容易区别，我早就说过，天才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会才情卓绝；至于肢解者，取彼者，普遍是为出人头采采气，吸血鬼似的一蹶而就。花拳绣腿，不仅打不死人，还没荣誉感。最终二人转似的挽两个花子，然后失了营养，便殆无人色地吊在自己的脖子上，上下看都很平庸。所以，“费厄泼赖”的文学，不是看你一部半截的，而是看你一生所写。

2010年，元月26日于天府点石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