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
上一次到西塘，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年轻，心贪，一口气玩了四五个江南知名的小镇，以至于回杭后，说不清周庄与同里的分别，连西塘和南浔的有些景致也会混淆。只记得，那时是春天，艳阳高照，春风拂面，心情惬意，白天坐在小船里看风景，红花、翠柳、小桥，青石板路，美人靠椅……晚上徜徉在各家小店，赏玩丝绸的围巾，缎面做封皮的小本子，各式小玩意，乐不思归，还买了荷花灯，许愿，看灯随着水流漂呀漂……
这次我再到西塘，是初冬，长秋之后的骤冷，天气晴好。我独自一人走在熟悉的青石板路上，头顶是绵延的骑楼，脚下是诗意的烟雨长廊，一旁是温和的河流，白天阳光跳跃，夜晚灯光摇曳，不时有摇橹的小船驶过。我的内心泛滥着脉脉温情，和着那欺乃的橹声，穿越几十年的光阴，把自己扔进时问的流里……
我有很多故乡。每一处的生活都让我感慨，每一次的回想都是百感交集，只觉得语言的贫乏，唯有叹息，悠长，悠长。我的七岁到十七岁，是在嘉兴的一个小镇度过的，那个小镇像极了西塘。
一样的房屋，一样的木门木窗，一样的白墙黛瓦。沿街大多是旧式的二层小楼，底下临街的一间开店，打铁铺，馄饨店，卖杂货的都有。在早晨的雾霭里，古朴的门板一条条被卸下，码齐了竖一旁，待傍晚时再一条一条地按顺序装回去，推严密了，把一个两三进深的精致小世界封在里面。偶有二楼门窗上的花花草草挂下几挑绿叶，泄露了里面的精彩。有的房屋，朝南的临街，朝北的那头靠河，有几平方米的屋子是用几根木柱拄在河中的，推开雕花的木窗，用系了一根长绳的水桶，“扑通”一声，就能打上满满一桶水来。
一样的饮食，一样的加糖，一样的喜欢“臭”。杭嘉湖，烧菜喜欢放糖，鱼肉这类荤菜自不必说，连炒茄子之类的蔬菜，我们也习惯在起锅时加一小调羹白糖。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不嗜辣，不喜咸，我至今不改。最难忘的是“臭”，几乎每家的院子里都有一个臭卤瓮，一到夏天，什么都拿来臭，可以说到了无臭不欢的程度，臭豆腐不必说，清蒸的油炸的，下酒配稀饭，是夏天的美味。还能臭毛豆，臭冬瓜，臭苋菜梗……这次在西塘，吃到那盘菜心做的腌菜，童年的记忆呼啦一下汹涌而来，就是这甜甜的、鲜鲜的、咸咸的味道！岁月像在倒带，我仿佛听到了那甜糯的乡音，悠悠地说着，臭豆腐，真是香啊。
一样的吴依软语，有酒酿圆子的甜，有桂花荷叶的香。有一种声音，它催人泪下，它就是乡音，有母亲的呼喊，有老师的问询，有同学的稚语，有熟人的嬉笑……从灵魂的角落里，从悠远的梦境里，从望也望不到边的过去，清晰地传来，穿越一万多个日夜，带着泪的温度，向我奔来！我和这个小镇在一起，有那么多懵懂的日子，它们浸入了我的生命里，而我最初来到这里，只因为它是母亲分配工作的地方，我们无亲无眷，言语不通。我努力忘却七岁以前的方言，让自己融入小镇的生活，直到小镇与我的生命再也无法分割。听到西塘人的方音，我热情地回应，脱口而出的，是那遗失的属于小镇的天籁……
还有活色生香的日子，艰难的成长。我们呼朋引伴地去春游，初一还是初二的那个春天，坐船到的是海宁硖石，我们不懂徐志摩，不清楚金庸，也不知道著名的陈家，只会在公园里疯玩。最远的一次，我们全班闹哄哄地去苏州，晚上上的船，睡一夜，一早醒来到苏州，十三四岁的年纪，江南的园林还不懂欣赏，但同伴出游的快乐，依然记得！真好吃啊，嘉兴南湖的无角菱角，嫩的生的脆而甜，老的熟的糯而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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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很安静
我喜欢我是安静的。一朵花也是。
这几日，家中的十几盆仙人球，已经缀了二十来个毛茸茸黑乎乎的花苞，再过几天，至多半个月，一定会璀璨花开，静美若昙花。
楼下有一邻居，酷爱养花，她家的阳台窗台，全都摆满了盆花。她听我说喜欢仙人球，就热情相告，她家有种仙人球，开黄色花，可以不断地开花开花，并且兴兴隆隆地要掰一个小球给我。我当即婉拒了。我养仙人球，图个什么，一年三百六十天的等待，只为一天的盛放，享受这个静候的过程。说小了是养花，但世间的事莫不如此，于我而言，要的是一个盼头，并对此有信心，近乎一种信仰。倘若三天两头开花，先不说我忙坏了，单想想那花，开花开得累死，能不心疼么？
仙人球的生活日常，静默如谜，看那些棱角和锋芒，像个桀骜的斗士。但日久生情，何况不是五日十日，而是整整三十年，一万多个日子，我对仙人球的感情近乎亲人了。陌生人尚且要善良以对，何况亲人呢？别看它们冷漠的样子，我懂得它们在用力生长，积极地积蓄力量，也和我一样，等待一日花开。我能做的是付出真心见行动：了解清楚仙人球的习性，像对待学生一样因材施教，浇水不勤，待干极了再一次浇透。要知道，好些花木夭折，皆是因为主人浇水过勤。到了和煦春日，施肥，移盆。仔细的人勤施肥，我一般只在春天弄一次，仙人球们早已习惯我的不娇惯，突然变勤只个白它们不适应呢。移盆，一年最多一回，板结的泥土需要松一松，长大了的要换大盆，老枯了的要清理。很多时候，无暇细看它们，似乎它们永远这般大小，只有见着球比盆大了，才惊觉，成长就是这样不知不觉的过程。
安静养花，需要平常心，少狭隘的比较，无低俗的攀比。呀，楼下人家阳台上的仙人球开花了，我家的怎么连个花骨朵都没呢？呀，人家开花这样密，都只见花朵不见球了，我家的怎么这般疏疏朗朗啊？就像人一样，每个人都独一无二，花亦如此。和过去比，也无意义，去年花开二十朵，今年能不能二十五啊，最少也得二十一二？去年拍了照放到微博上，点赞十人，今年怎么也得多点吧？花儿不语，静默如谜，其实哪个白今年花只开出两朵，也是好的，安静者，皆平常心。
只争朝夕的时代，谁有耐心静候？耐心等待，从容生活，似一次安然的散步，慢慢走，稳稳走，享受走的过程，确保方向不错即可，不强求心无旁骛，沿途的风景不会视而不见。耐心等待不是傻傻地痴迷，不必我的眼里只有你，大干世界，万千美景，同时尽收眼底。不心急，不浮躁，你知道花儿存在着，坚信某个春日会花开，然后按照你自己的节奏生活便是。让这成为人生的执念，耐心便翩然而至。
还得有点匠心，精巧的心思，让庸常的生活平添雅致。写文，画画，面对这静默的老友，用文字，用线条，用心，交流着。安静，可以沉默不语，也可以心掀狂澜，必须在场的是，让日子更美的心。这匠心和平常心矛盾吗？打个比方，绣一朵花，有五个花瓣，精心绣即可，融入巧思与个性，并不奢求每个花瓣都完美，只要有一片花瓣，某一个角度，欣赏者觉得赏心悦目，便不负光阴，匠心并非无可挑剔的同义词。再说，这世间有完美吗？月有阴晴圆缺，月牙者，注定不完美。
这样，我与花的遇见，恰恰好。
信心，真心，平常心，耐心，匠心，呀，真乃“五心”少年啊。红尘纷杂，时光倾轧，愿你归来，仍是少年，初心不改，简静依旧。
某日，灵光一闪，我这三十年的老友叫什么名呢？邻居说的肉肉，名字可光鲜了，听听，什么露莲娜、薄雪万年草，什么若绿、雨心、蓝黛莲。上网一查，貌似应该叫短毛球，也叫草球，极常见的一种仙人球。球体绿色，筒柱形，直棱排列整齐，有暗褐色短刺，花侧生，漏斗状，六七月开花，花蕾会逐日变大抽长，盛开的一朵有成人又开的一只手大，花朵洁白素雅，夜开昼闭，人称夜皇后。对照图文，基本可以确定，但有两点不符，一是六七月开花，我家的向来五月盛放，偶有夏天开花的，只开一两朵；二是夜开昼闭，花期是短，夜里常开，但白天并不闭合，只不过到午后花瓣渐渐缩拢，绽放到萎谢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掐指一算，从1986年至今，已经三十一年，我和这仙人球的缘分竟然已经延续了三十一年。再过几日，它们又将开花，我要不要悄声问问它们：亲，你们真个叫短毛球吗？
想必它们还会保持一贯的高冷，沉默不应。但，我还是要感谢这些花，每年如期盛放。花于人，从不辜负；人对花，安静的等待也从未缺席。
月出皎兮
王旭烽
“所有的人都从生活中得到了一切，但是大多数人自己却不知道。”阿根廷大作家博尔赫斯这样表达时，恐怕今天所有的人当中，大多数都未必听到先贤此言；而在听到的人当中，大多数人也未必能够如此地来思考他们的生活，因此便也很难知晓他们得到的那一切是什么。所以，远在中国的韩月牙老师能够领悟这一切，实在是很幸运的。
天生爱读书与写作，笔耕不辍且乐在其中，于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不用坚持，读书与写作便成为习惯，就像阳光、空气和水。韩月牙老师这种把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完全水乳交融在一起的状态，就像天生颜值就高，无需再加整容，在这个时代其实也是很幸运的。
21世纪，还有谁不忙呢？但真正热爱着的东西是不可能无暇顾及的，这有点如母亲哺育婴儿。韩月牙作为中学老师，一天二十四小时肯定充斥在快节奏中，但这并没有让她觉得写作有多艰辛，因为阅读、思考、写作，是她生活的常态。她在阅读中沉醉：毛姆谜一样的小说，沈复的《浮生六记》，张爱玲的散文，独一无二的木心……他们诠释的有关这个世界的文字，都在韩月牙的心中激起涟漪。徜徉诗海，青春的记忆被唤醒，对文字的敬畏和热爱被激发，想到生命中还有如此一件美事与自己形成命运共同体，我想韩月牙
肯定是暗暗地窃喜，悄悄地幸福着的。
“天蓝，朵白，我们坐在紫藤花架下，微风吹拂白发，我从容地打开一本笔记，指着其中的诗行，微笑着对老说，在我不太年轻的时候，我已经记下了你到来时，我的心动。”笔下生风纸上动情，她记下的诸多心动：寻面，念老，对一个“盉”字的探究与想象，对一把不慎丢失的木梳的牵念和珍爱……朴实地叙写，一样拨动读者的心弦。
亲人、老师、学生，无疑是她生命中的重要他人，怕来不及奉献孝心，怕来不及陪伴爱人和孩子，怕来不及……她也把不少笔墨给了自己敬爱的小学老师和当孩子一样教导的学生，字里行间充盈着殷殷之情，豁达、感恩、惜福。
日常生活，最可见出一个人的真性情。不管是赶2800级台阶去会一棵树，还是听雨听出雨的不急、不争、不怨，不管是凝望一块土地并在不同日子为其拍下七个瞬间，还是赏花草想到花木都是哲学家，写的皆是琐事，其实记下的何尝不是时间的脚印？何尝不是一滴水滴进时间的海里的淡泊心境？
韩月牙多次写到月：怪那一片月光，洒下清辉，让她围绕阳台写下许多痴话；皎洁玉轮，不染纤尘，是四十多年前她与父亲共享的月光；望月，在满城清辉里，任由思想的野马驰骋，了然在心，虽然世界仍有很多真相在我们的知道之外……她率性地剪裁一片片月光，只愿快意行走，远离喧嚣，读书，听乐，冥想，安享宁静。
往事如烟，她人在西塘，心念故乡小镇，梦里不知身是客；写婆婆的好下饭，绘就的是绍兴乡村清浅的风俗画；心心念念无法抵达的故乡；絮絮叨叨孝丰外婆家的件件桩桩……是时间的沉淀，心境的开阔，让岁月的流水声中多了些许平静。
一朵心花，伸展出羞怯、沉醉、亲爱、日常、心动的五瓣心页，铭记了一些温情脉脉的瞬间，一些荧荧闪亮的片段，一些略带伤感的沉着，一天天充盈着的相互体恤，在困苦中坚守着的对生命的尊重，以及对人性弱点洞察后的母性般的谅解。
像月亮一般的生活，便吐露出月光一般的文字，清亮，简静，从容，言之有物，饱含真情，亦有留白，引人星空般的遐思。
月出皎兮……是为序。
二〇一七年五月五日
《一切幸福不过恰好》是一本用情至深的散文集。全书用细腻温婉的文字，记录了生活中那些不期而遇的美好。全书共46篇散文，分为五辑：羞怯、沉醉、亲爱、日常及心动等。第一辑“羞涩”描述了儿时记忆，温情脉脉；第二辑“沉醉”的对象是书，描述了沉醉于字里行间的种种美好；第三辑“亲爱”重在抒情，亲情、友情、爱情都曾在某个瞬间让作者刻骨铭心；第四辑“日常”归于平淡，听雨、望月、看日出，作者韩月牙通过日常之美来对抗时间之飞逝；第五辑“心动”记录了生命中怦然心动的瞬间。
“幸福”是人类永恒的话题之一，也是普罗大众一直所追求的生活状态。然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又在哪里？《一切幸福不过恰好》的作者韩月牙以洗尽铅华的文字为读者提供了自己的回答，也为那些汲汲追求者提供了一种参考，具有治愈性。
本书文字安静淡然、温婉细腻，无处不彰显着对生活的珍惜与感恩。其文也真，其情也深，很能引起读者的共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