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给孩子取名字并不像文化人那么费心伤神。他属狗的,就叫大狗;我属蛇的,就叫小龙,因为蛇又雅称小龙。这当然都是乳名,上学以后才有了大号:他叫齐东升,我叫齐东平。这会儿先不那么叫,还早呢!他比我大七岁,我该叫他哥哥,却不叫。跟爸爸妈妈一样,开口闭口地喊他大狗。
我刚朦朦胧胧地懂点儿事,就觉得他不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而是一只没人待见的猫,一条可以随意打骂的狗,一头鞭打怒叱让他拼命干活的牛。
他没有对的时候,怎么做也不会落个好。拾柴打草,回来早了,妈妈说他不知道死的鬼,回来等着挨头刀呢;回来晚了,又说他准是跟野孩子狗扯羊皮地疯打疯闹来的。蹲在桌边喝粥,喝得快了,妈妈说他是饕餮鬼托生来的,上辈子饿劈门框了;喝得慢了,又说他是剩饭手的玩艺儿,一辈子受罪的命。在家里,他多说几句话,妈妈说他是人来疯,今儿个欢完明儿就挺腿;箍着嘴不说话,又说他死了亲爹似的,就等着摔丧盆子了……
妈妈数落起人来,一套连着一套,像是唱“莲花落”。从太阳出来到星星上来,让她不停嘴地说,绝不会有重样的。郑三奶奶说她嘴损,我倒是挺佩服她的“语言艺术”。我后来写起了小说。用语言编故事赚钱养家,追根寻源,恐怕跟她那两片嘴皮子对我的熏陶和影响也不无关系。这当然是题外话。
爸爸却是拙嘴笨舌,连两句整齐话都说不上来。他长得膀大腰圆,方脸盘子大眼睛,满脸络腮胡子,带着一副凶相。不过,他跟妈妈和我可不敢凶。我就是骑在他脖子上撒尿,他也不敢捅我一指头。对妈妈,他更是百依百顺,满脸赔笑,小菜一碟。大狗只要惹妈妈不高兴,他便立即给妈妈出气,抓住他劈头就打。他手重,心又狠。烧火棍,笤帚疙瘩,镐把,鞋底子,顺手抄到什么就往大狗的身上抡。他打大狗,还不许他哭,不许他叫,不许他跑,常常把他打得皮开肉绽,连窝儿都动不了。什么时候只要妈妈说一句“你还要把他打死呀?打死了你去给他偿命,我可不愿意落个狠心娘们儿的罪名”,这会儿,爸爸的火气就是再大,也会戛然而止,举过头顶的棒子都会扔掉。
大狗真经不住这么恶打。他瘦得皮包着骨头,大脑袋,大肚子,长胳膊细腿,像个蜘蛛精。都十一岁了,还整天价光着屁股,身上又黑又脏,像是从灶膛里扒出来的。不过,他那小鸡子倒长得挺快。原来像个小桑葚儿,渐渐地从他那小蛋儿上垂搭下来,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小秃尾巴似的。那一天,他背着一筐青草回来,走到家门口,对门郑三奶奶的孙女小香扭搭扭搭地跑过来,一把薅住了他的小鸡子不撒手,非要揪下来玩儿不可,疼得大狗嗷嗷乱叫。郑三奶奶践着两只白薯脚慌忙跑过来,“啪”地打了小香一巴掌。小香哭了,郑三奶奶却不住声地骂:“都这么大了,还活畜生一样,一点儿羞臊都不知道,缺八辈子德了……”
似乎到了这会儿,他才明白人是应该有羞耻之心的。他真的害羞了,扎进花秸垛里不出来,一个劲儿地哭。爸爸抄起鸡毛掸子,要把他揪出来打。妈妈横了他一眼,爸爸不敢动了。妈妈把里屋挂着的黑门帘子扯下来,给他缝了一个布口袋,从脑袋上套下去,连裤子带袄都有了,像个连衣裙。他于是又神气起来,理直气壮地出去见人了,像穿了官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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