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是一个将热情、追求和艺术精神融为一体的作家,他像勇士丹柯一样,燃烧自己的心来照亮别人,穿越了二十世纪的历史风云,为文学,为生命,为灵魂,作出丰富的注解。他的真诚,他的忧郁,他的反思,无不表现一个具有正义感的中国知识分子对于时代的良知。《家》是他写得最成功、影响最大的代表作,曾激动过几代青年读者的心灵,奠定了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他善于在娓娓动听的叙述和真挚朴实的描写中,倾泻自己感情的激流,细腻独到,自有一种打动人的艺术力量。
本书收录了他的《海的梦》、《春天里的秋天》和《憩园》三部作品,从中你可以品到这位文人型大作家的绝代风采。
巴金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现代著名作家。他从小生活在一个官僚地主家庭里,目睹了种种丑恶的社会现象。“五四”运动使他打开眼界,树立起反对封建制度,追求新的社会理想的信念。1927年赴法国学习,第二年写成第一部长篇小说《灭亡》。1928年底回国,1931年后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和鲁迅来往密切。鲁迅认为“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 他的主要作品,大都在1927年以后的二十年间写成的。包括长篇小说《爱情三部曲》(《雾》、《雨》、《电》)、《激流三部曲》(《家》、《春》、《秋》)、《抗战三部曲》(又名《火》),中篇小说《寒夜》、《憩园》,另有一批短篇小说、童话、散文等。
巴金作品的最大特色,是文以情生。这一点与曹雪芹十分相似。此外,巴金善于构筑鸿篇巨制,把众多的人物、纷繁的事件精巧地组织起来,情节波澜起伏,层层推进,步步通近高潮。作者还善于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剖析人物灵魂,有深度、有立体感。
本书收录了他的《海的梦》、《春天里的秋天》和《憩园》三部作品,从中你可以品到这位文人型大作家的绝代风采。
我又在甲板上遇见她了,立在船边,身子靠着铁栏杆,望着那海。
我们已经有三天不曾看见陆地了。在我们的周围只有蓝色的水,无边无际的,甚至在天边也不曾露出一点儿山影来。陆地上的一切对于我已经成了过去的梦痕。蓝色的海水在我的眼前展开。海水一天变换一次颜色,从明亮的蓝色变到深黑色,这告诉我们:夜来了。
对于在海上的我们,夜和日是没有多大分别的,除了海和天改变颜色外。在夜里,空气虽然比较凉爽,但是躲在舱里依旧很热。而且我的心里燃烧着一种渴望,所以我不能够早睡。她似乎也是这样。我已经这样地遇见过她三次了。
这一晚比前两次更迟。水手们也已经睡了。除了船摇动、风吹桅杆的响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不,不能说没有别的声音,因为海水还在船底下私语,偶尔还有脚步声轻轻地从舱里送出来。
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她靠着栏杆看海,我站在甲板上望星星,不仅望星星,还看她,看她的头发。
海漆黑得吓人,漆黑得连白沫也被它淹没了。我从天空把眼睛移下来的时候,我只看见一片黑色。她的衣服和海水是同样的颜色。只有在头上闪耀着金黄色头发,使我记起了星光。我又抬起头去望星星。
天空是深蓝色,上面布满了星星的网。这网紧紧地盖下来,盖在我们的头上。星星在网眼上摇动,好像就要落下来一般。我曾几次想伸手去摘下几颗星星,因为它们离我太近了。看着星光我又想起她的头发,我便埋下眼睛去看她的头发。
她依旧不说话,甚至不曾动一动身子。她只顾望着海。我不知道海里有什么秘密,值得她这样久看。
于是我也走到船边。我慢慢地走着。我留意着她的举动。我想她听见我的脚步声也许会掉过头来看我。那时候我就会看见她的脸和她的眼睛了。我想看她的脸和眼睛,不仅因为我想在那里看见星光,我还想从那里知道海的秘密和她的秘密。
在这样的黑夜,一个穿着与海同样颜色的衣服的女人,头也不掉地望着海。这决不是一件寻常的事。
我走到了船边,我也靠栏杆站着,离她不近,但也不远。我留意她的举动,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处,因为她依旧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
好沉静的女人!看她这个样子,好像世界上就只有她一个人,还有海,此外的一切都不存在。
我失望了,我知道我再没有别的办法探到她的秘密了。但是我还不能不偷眼望她。我咳嗽,想引起她的注意。然而这也没有用。她好像已经死了,或者成了化石了。
我又把身子向她那边移动了几步。她依旧不动,而我却没有勇气再移近些。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冷气,好像她的身子被冷气笼罩着,或者冷气就是从她的身上发出来的。我不觉惊疑起来:她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在一个短时间内我甚至以为她是一个海妖,虽然我以前并没有见过海妖。但是过后我又觉得自己想错了,因为白天我曾在饭堂里见过她,固然我不曾看清楚她的面貌和眼睛,但身材、背影和衣服我却记得清楚。一定是她,她也许是一个寡妇,所以会有这种奇怪的举动。我知道年轻的寡妇常常有奇怪的举动。
她这样地看海,这却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我是一个老于航海的人,可是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如此地爱海。是的,一个年轻女人能够默默地对着海过了这么长久的时间,我简直想象不到。但有一件事却是十分确定的:她和海之间一定有过什么关系,她的秘密和海的秘密是连在一起的。 我从她的身上无论如何探不到她的秘密了。我便埋下头去看海,我想我或者可以探出海的秘密来,而她的秘密又是和海的秘密有关联的。
我埋下头,眼前的景象马上改变了。海,我素来熟识的海这时候却变得陌生了。我只看见一片深黑色,但这不过是表面的颜色,渐渐地颜色变得很复杂了。好像在黑色下面隐藏着各种东西,各种活动的东西。深黑色的表面在动,它似乎有一种力量使得我的头也跟着它动了。我要定睛看着一处,但是我的眼光一落在深黑色的表面上,就滑着滚起走了。复杂的颜色不住地在我的眼前晃动,但它们永远突不破深黑色的表面,所以也永远不能够被我的眼光捉住。
我的眼光继续在这表面上滚着,我仿佛听见了它的声音。于是这表面突然跳起来,张开口就把我的眼光吞下去了,然后吐出一些白沫来。我略略吃惊,随后又投下新的眼光去。
海不再像先前那样地私语了。它现在咆哮起来。它的内部似乎起了骚动,它的全个表面都在颠簸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眼光便不能做在那上面滚动了。海面到处张着口,眼光一落下去就被它吞食了,从没有一次能够回来告诉我海的秘密。
海在咆哮了。它不能忍耐地等候着它的俘虏。我的眼光自然不能够满足它的欲望。它是那样地激动,那样地饥饿。它好像在表示它已经好久没有找到牺牲品了。它跳动,它的口里喷出白沫。它似乎不能够再安静地忍耐下去了。
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怖。我看见它的口愈来愈张大,而载着我们的这只船却愈来愈变小了。事实上这是可能的:我们的船会随时被它吞下去。我的心厉害地跳动着。似乎有人突然间倾了一盆冷水在我的头上,我开始战抖起来,我甚至紧紧握着栏杆,害怕我的身子会被海先吞下去。
我畏怯地抬起眼睛去看她。她依旧不动。她没有做出一点害怕的样子。她和海好像彼此很了解。冷静的她和深沉的海一定是好朋友。然而奇怪的是海已经由私语变到咆哮了,而她还依旧保持着她的沉静。如果我说海的秘密是在找牺牲品,难道她的秘密也是这个吗?她也是在等候她的俘虏吗?
我这样问自己,我却不能够给一个决定的回答。我有时甚至害怕起来,我怕她也怀着像海那样的心思。但随后我又想一个女人居然如此镇静,如此大胆,那么做男人的我岂不感到羞愧吗?这样一想我就勉强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了。
我们依旧立在那里,都不说一句话。她完全不动,我却有时掉头去看她,或者看头上的星星。
星星渐渐地隐去了,这时候天和海成了一样的颜色,天在我的头上显得很高了。船在颠簸的海上不住地向两边摇动,海开始跳荡起来,向四处喷射浪花。
“还是回舱里去睡觉罢,今晚上一定有大风浪。”我这样自语着,我又掉头去看她。
她的身子似乎动了动,但是她并没有掉过脸来看我。
我的好奇心鼓舞着我,我渐渐地胆大起来。我又自语道:
“恐怕是个俄国女人罢,西欧的女人没有像这样沉静的。”
自然,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我一面说,就把身子向着她那边移得更近一点。
她并不理我。我失望了。我便把头埋下去看海,心里在盘算用什么办法打破她的沉默。
“喂!先生,请问你老是跟在我的身边,是什么意思?”一个女性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这一着我倒料不到。我惊讶地掉过头去看。
P11-13
我爱海。我也爱梦。
几年前我在地中海上看见了风暴,看见了打在甲板上的浪花,看见了海的怒吼,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星一般发光的头发,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铃子一般清脆的声音。
青的天,蓝的海,图画似的岛屿,图画似的帆船。
我见着了那个想在海岛上建立“自由国家”的女郎了。
在海上人们常常做着奇异的梦。但这梦又屡屡被陆地上的残酷的现实摧毁了。
今年我以另一种心情在陆地上重温着海的梦,开始写了这个中篇小说的第一节。我带了它去南京,为的是想在火车上重温“海的梦”。
然而上海的炮声响了。我赶回到上海只来得及看见北面天空的火光,于是又继续了一个月痛苦的、隔岸观火的生活。后来在三月二日的夜晚,我知道我的住所和全部书籍到了日本侵略者的手中,看见大半个天空的火光,听见几个中年人的彷徨的、绝望的呼吁(“我们应该怎样做?”)以后,一个人走在冷清清的马路上,到朋友家里去睡觉。我在路上一面思索,一面诅咒,这时候我又睁起眼睛做了一个梦。
陆地上的梦和海上的梦融合在一起了。旧的梦和新的梦融合在一起了。
于是又开始了我的忙碌而痛苦的生活。这其间我曾几次怀着屈辱的、悲哀的、愤怒的心情去看我那个在侵略者占领下的故居,去搬运我那些劫余的书籍。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一次只要我捏紧拳头就会送掉我的性命,但这一切我终于忍受下去了。
每天傍晚我带着疲倦的身子回到朋友的家,在平静的空气中我坐下来拿起笔继续我的“海的梦”。但这不再是从前的梦,这梦里已经渗进了不少陆地上的血和泪了。
于是在平静的空气中,我搁了笔。我隐约地听见海的怒吼,我仿佛又进到海的梦中。但这不是梦,这海也不是梦里的海。这是血的海,泪的海。血是中国人民的血。泪是中国人民的泪。我把我自己的血泪也滴在这海里了。
血泪的海是不会平静的罢。那么这海的怒吼也是不会停止的。将来有一天它会怒吼得那么厉害,甚至会把那些侵略者和剥削者的欢笑淹没,如那个女性所希望的。
写完了这小说,我的梦醒了。
星一般发光的头发,海一般深沉的眼睛,铃子一般清脆的声音。
这不能够是梦。这样的一个女性是一定存在的。我要去找她,找她回来在陆地上建立她的“自由国家”。
巴金
1932年6月
我开始写这本小说的时候,贵阳一家报纸上正在宣传我已经弃文从商。我本来应当遵照那些先生的指示,但是我没有这样做,这并非因为我认为文人比商人清高,唯一的原因是我不爱钱。钱并不会给我增加什么。使我能够活得更好的还是理想。并且钱就跟冬天的雪一样,积起来慢,化起来快。像这本小说里所写的那样,高大房屋和漂亮花园的确常常更换主人。谁见过保持到百年、几百年的私人财产!保得住的倒是在某些人看来是极渺茫、极空虚的东西——理想同信仰。
这本小说是我的创作。可是在这里面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我那些主人公说的全是别人说过的话。
“给人间添一点温暖,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让每个人欢笑。”
“我的心跟别人的心挨在一起,别人笑,我也快乐,别人哭,我心里也难过。我在这个人间看见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可是我又看见更多的爱。我好像在书里面听到了感激和满足的笑声。我的心常常暖和得像在春天一样,活着究竟是一件美丽的事……”
像这样的话不知道已经有若干人讲过若干次了。我高兴我能在这本小说里重复一次,让前面提到的那些人知道,人不是嚼着钞票活下去的,除了找钱以外,他还有更重要、更重要的事情做。
巴金
194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