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雁
门卫师傅很热情,给我翻开了电话簿。很快,在“生物化学教研室”一栏里找到了萧雁的名字。实验室的电话和宿舍的电话,都一目了然。想到眼下正值暑假,便先拨了宿舍的电话。很快就通了,但回话是自动录音:“没有这个电话号码”。师傅也试了一次,仍是如此,于是又拨了实验室的电话。没曾想,很快也通了,师傅高兴地把话筒递给了我。
对方不是萧雁,是另外一个女老师。听说找萧雁,她和蔼地说:
“萧雁出国好几年了,一直没回来!”
我明白了那宿舍电话回音的意义。
萧雁,还没有回来。她现在仍然留在波恩呢,还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走出大门,不甘心地回头望望。那横刻在楼上的金色大字——“生命科学院”把我的精神牵住了。这地方,对于我来说,本来是陌生的,可今天却觉得很熟悉。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里的人和事,竟然给我的心头平添了几分莫名的牵挂。
我想起了两年前的那次尴尬。那不是在这座中国岭南的著名大学,而是在德国的波恩大学。
出门去送吸尘器,顺手把门关上,回来时才发现,自己被反锁在门外了,钥匙在上衣口袋里,那上衣脱放在屋里呢。赶紧往楼下跑,想到对面楼里去找管理员。到了楼下大厅,我才忽然想到,我是不能出楼门的,一旦出去,必被反锁在楼外,那情况就更糟了。楼大门装的电子门锁,人过后自动关上,而各房间的钥匙与大门的钥匙是通用的,没了房间的钥匙也就进不了大门了。正当我感到无奈时,恰巧见一位东方人模样的女士在门外走过,我便敲打着大门的玻璃,示意请她过来。听了我的话,她便跑进对面楼里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告诉我,找到了管理员的办公室,可今天是周末休息日,人不在,想从旁人那里打听他家的电话,也没打听着。顺着流利的英语露出焦急的语气,和她的神情一样。她为我着急了。我真感到连累了她,但还是想让她再尽量帮我想点办法。告诉她我的名字之后,突然她用汉语叫道:
“哎呀,你是中国人吧!”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语言障碍没有了,尴尬、窘迫和焦急,跟随笑声飘散了一些,我感到轻松了许多。
萧雁热情地把我领到她在楼上的房间里坐下,便骑上自行车,去找熟人来帮忙。天快黑时,果然来了两个中国小伙子,帮我打开了屋门。原来,一张废旧的电话充值卡就能解决问题。
萧雁没有一起回来,半路上她拐进她的研究所去了,说去核实一个实验数据。我高兴地留这两个小伙子一起晚餐。大家一齐动手,做了一桌子菜。本以为萧雁会很快回来的,可一直到了接近10点钟时,才终于见到了她的人影。萧雁很兴奋,说自己来国外一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一回家就吃上了现成饭。话是这么说,可谁都看得出,她的高兴,一定是那些试验数据很理想。
从此,萧雁和她的这几个朋友就与我熟悉起来了。晚上,他们经常来我这里喝咖啡、聊天,几个周末休息的第一天,他们还鼓动我与他们一同出去旅游。这些活泼的青年男女,令我有了几年来难得的轻松和快乐。
可能是为了鼓励人们周末旅游,德国火车站发售一种铁路连通旅游优惠票,一张票只要35马克,却可以多达7个人共用。星期六凌晨3点开始,24小时之内,包括市内公交汽车和有轨电车在内,沿途一律有效。而且,在任何一个火车站,只要给出目的地、动身时间或者预想的到达时间,计算机便可以打出沿途最快的火车转车安排。那几个周末的第一天,我们通常早上5点钟出发(这时才有市内头班公交车),天亮到达一个城市。接近中午离开,去另一个城市或另两个城市,夜里1点钟左右返回。车内舒适宜人,窗外风光绮丽,城市壮观,景致优美,远眺俯瞰,心旷神怡。几周过后竞轻松地跑遍了大半个德国。
遗憾的是,萧雁一次也没有参加这样的旅游,每星期六,她都给自己安排了一整天的试验。平时大家的晚上聊天,她也只是很晚才来,只赶上个尾声。工作日里,有几个晚上她要去一个德语补习学校上课,好像8点钟才下课。星期日的下午,倒是经常过来坐坐,但中间要离开一会儿,回房间去打电话。
萧雁爽朗、直率,看上去还是个小姑娘,好像还在急匆匆地忙长着。思路、话语和表情,都常常是急火火的,但并不毛手毛脚,似乎一身的机灵不愿意受到任何拘束。恐怕她在研究工作中也是这样的。
她说她已经快36岁了,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力。拿出一家人的照片,特别是那孩子的照片,人们才不得不信。孩子已经4岁,放在湖北老家,姥姥看着。丈夫还在深圳工作,半年前来过德国一回,但因为工作忙实在离不开,只住了几天就回去了。孩子始终没来过,萧雁也没回去过,母子俩快一年没见面了。一上班忙起来还好,什么都忘了,一休息,心里的思念便都涌上来了,想孩子,想丈夫。星期天下午回房间打电话,就是等中国那边天黑了,好跟亲人说几句话。
萧雁的一个老师,是我留学时的朋友,我们相互很熟悉。这仿佛给萧雁和我之间增加了一些谈话的共同点,也增加了一些可以更快切人中心的话题。其实,即使没有那位老师,我们也是很容易交谈起来的,我们都在学校工作。从南方到北方,又从北方返回南方,从国内到国外,从学习到工作,萧雁还从没离开过学校。可能正因为如此,一谈起学校生活,她的话语、表情就明显地与平时有所不同,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真好似喜从心头上眉头,格外活泼愉快。但偶尔谈到教学行政或者学术活动方面的事,却令人感到好像碰着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让她愁下眉头到心头了。
年纪不大,可在国内,萧雁已经先后在4所大学里学习工作过,加上现在的德国这所大学在内,那就是国内外5所了。在南方的两所大学里从大学本科读到博士学位,在北京的一所大学里做过两年的博士后研究,出站后来到岭南这所大学任教。
在这个生命科学院,教研室里激奋的气氛,新老同事专注的学术情绪,深深地感染着她。因为自己学的是化学,稍感到有点儿专业隔阂,萧雁便加紧学习,并自己找了个小课题,独自默默地干了起来。两年过去,写出一篇论文,拿给院长看。当初提出设想,这位院长就没有同意立项,完全是在其他老师的资助下,萧雁才完成了必需的试验。
这位院长年纪也不大,刚40出头,曾在美国留学,取得博士学位。但自打当了院长之后,便很少能安静地坐下来研究学习了。国内国外,天南海北,一年里有差不多半年时间在天上飞、地下跑,更不能亲自坐在实验台前摇瓶子、看反应了。更令人担忧的是,似乎他自己已经开始轻视这些工作,也不愿意进试验室了。可每年还出不少“成果”,凡院级立项的,研究成绩显著的报告和论文,都有他的签名,而且当然地是第一作者。看过萧雁的论文,掂量过这篇论文的分量,立刻意识到了要写上自己名字的意义,但没敢直接这样做,因为这毕竟不是院里立项的,况且当初自己还反对过。但暗示萧雁要满足他的要求。萧雁当场拒绝了,并且把这次谈话的内容跟其他一些老师讲了,而且,为避免在国内遇到麻烦,就先把外文稿寄到国外发表了。人们对这位院长的做法早有异议,看着这次过分要求,便发了一些明显不满的议论,传到那位院长的耳朵里,反映出来的自然是气愤。
从此,萧雁的工作增添了许多困难,实验不能再做了,上课也经常遭到系办公室人员的挑剔,令人压抑、郁闷。还明显地感到,以后的日子很可能会更难过。就在这时,这位德国的教授查阅到了在国外杂志上她发表的这篇论文,邀请她来德国任助手。
这是当年凯库勒(A.KektJle)创立的研究所,已经有100多年的历史,研究成果令世界瞩目。门前的小广场上,矗立着凯库勒的全身青铜雕像,高近十米,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苯环模型,双眼注视着通向远方的路,充满希望地激励着这里的人们。能进人这个所的大门,并能在这里学习或工作,是令全世界的化学家们所羡慕的。萧雁自然深知这一点,当然也格外珍惜这个机会。然而,出于科学家的敏感,她也很快就发觉了一些问题,内心生出一些焦急。生命科学是新近兴起的学科,前沿问题集中,研究路线明朗,起步水平一致,试验手段均一,在许多方面,国内的情况并不比这里差,有些方面还明显的比这里强呢!自己的那项研究成果不就是明证吗!
萧雁很想继续自己的那项研究,但现在不行,而且,即使顺利的话,也需过上一年之后才有可能。按照协议,她必须先做教学助手,给学生作些辅导,一年后,如果教授与她双方都同意,才可以共同申请萧雁想继续的那项研究。一年!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有一年时间,在这项研究中,肯定会取得不少的发现,可耽搁一年,再追赶上来就费力了,况且还能追赶上来吗?于是,那项研究,就像酒精灯一样,天天接触,可又天天留神,生怕那火苗带来意外。
心烦,容易牵来回忆和幻想,而回忆、幻想过后,往往又添苦涩。她经常回想起在国内时的情景,幻想着如果现在还没离开,并且还在继续那项研究,那么今天自己已经是什么样儿了,至于如此吗?再加上想孩子、想丈夫,还有其他亲人,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精力充沛,焦急万分,那颗化学头脑便飞快地思考起来。一天,她语气沉重地对我谈到,对待科学和教育,咱们中国可有比战争、炸弹和原子弹还厉害的武器!戊戌变法失败以后,慈禧太后一个命令就停办了中国唯一的大学两年;一个“文化大革命”竟然让全国的学校停课、研究机构停业4年!有哪场战争、哪些炸弹和哪颗原子弹,能让全欧洲所有的大学和研究所停办两年到4年!全欧洲的面积不就与咱们中国差不多吗!萧雁急匆匆地说完,像平时一样用急匆匆的眼神望着我,希望我给出一个反应。
“是的,即使当年的广岛和长崎,也没听说所有学校停课这么长时间的!”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但中国的情况在变,恐怕以前那样的事儿不会再有了!”
作为亲身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一提到那场浩劫,我便一阵心痛。
萧雁基本满意我的反应,但对我说到“将来一定会好起来”时,脸色急匆匆的变化告诉我,她有些不满,甚至反感。现在的处境一直折磨着她的情绪。可我还能说出什么呢,这似乎已经是我能够做到的全部了。她的急匆匆,自然不是什么优点,心直口快,缺少顾及,难免伤人自尊,可那单刀直入、切中要害的思索,确实也时常令人激奋。求真求实,急匆匆地,真比不慌不忙更值得赞赏。如果再伴以求美求善,这急匆匆,倒可能是科学家不错的品格了。科学博大精深,随便它的哪一个领域都能吞噬人的一生。人生苦短,献身于科学的人,需要小跑着追赶日月。据说,不少科学大师都是急脾气,甚至挺暴躁。
走出这座生命科学院的大门,我的心里禁不住生出几个“假如……,将会……”来。萧雁说过,不管她将来怎么了,都不会忘了这里,是这里给了她最重要的研究理想和成绩。
但这里还会记得萧雁吗?如果萧雁从此不回来了,并且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假如成了居里夫人,我想,萧雁不会忘了这里,说不定在领奖的答谢辞中会用不小的篇幅提到这里。而这里,也一定会记起她来的,说不定全国的报刊都要大肆宣扬一番。假如萧雁从此再没有取得很大的成绩,甚至再也没有取得超过在这里的成绩,我想,那么萧雁就更不会忘记这里了。但这里还会记得她吗?尤其是,还会记得她是怎么走的吗?还会想到,如果不走,她很可能会取得更大的成绩吗?
不知怎么的,我还想到,如果一个科学家成了名,那一定会有人来宣传的;可要是一个科学家年纪轻轻就沉沦了,那会有谁来关心呢?
抬眼望去,远处一片白云正轻轻地向天边飘去。一种不平袭上心头。继而想到,一个科学家的自珍自重该有多么重要啊!
我离开波恩启程回国那天,不少人来送行。萧雁早早地就来了。我们谈起了初次见面的英语交谈。原来,我们都把对方误认为是日本人了。我看错了,是因为她的礼貌和热情,当然还有那娇小的身材;她看错了,她笑着说,是因为我的英语,日本人的英语!好委婉的批评。我很想像她那样,爽朗地笑一下,但没有做到,胸口总堵着点儿什么。这让我又想到了那场浩劫。
萧雁,一个好伶俐的姑娘,也是一个挺和善的老师1
2002年9月21日中秋节月亮升起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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