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每周日晚要赶回远郊的艺术学校。虽然明知10路车永远人满为患,我仍常常挨到最后一班车开的时刻——我宁愿在家多待一分钟也好。
那真是疯狂的一趟车!到城中做买卖走亲戚的,还有众多返校的学生都用一种可怕的劲头儿挤着车。每个周末的黄昏,10路车远远地晃荡着出现时,人群立时起了躁动,空气因摩擦产生硝烟味。人们撸起袖子,抓牢背包,系紧鞋带,心脏在胸膛里七上八下,像将要去前线赴死。如果是末班车,那更是一种疯狂的景象!谁也不愿被撇下,奔跑、推搡、冲撞,骁勇些的索性从车窗纵身而入,像沦陷区最后的逃亡,像欧锦赛最后一秒哨子就要吹响,挤车的人把自己当球做最后的射门。
售票员的声音在长期跑车生涯中变得扁尖,像柄锥子,“往里挤,再往里挤些!”身体填补着身体,体温吞没着体温,整节车厢像要爆炸的真空罐头,艰难喘息着,上路了!
挤上车并不意味着痛苦的结束,恰恰相反,它才是开端。我用背包抵在胸前(女孩通常的自我保护手段),扶手根本多余,别说摔倒,连晕倒也无法实现,前后左右皆是将你卡紧的人。混浊气味里,汗涔涔的胳膊大腿相互紧贴。不知到了哪站,根本听不清报站名,只有车门吃力刺耳的开合声——咣当。门开处,这条漫长公路上每站的景状都惊人的相似,一样的荒芜,渗着雨水的锈迹。
人群夹缝中的我,是个极度羞怯、紧张,毫无生活经验的女孩,从未占到过座位。
临近初夏的一个傍晚,同往常一样,10路车刚从桥那头现身,人群便迎着跑动起来,一个男孩从我身旁撒腿跑过,宽大的衬衫衣摆擦过我的包,我闪避了下。不顾一切的劲头儿使他很快冲到人群前面,不消说,他一定占到了座。
我被挤到车厢的一个角落,不能动弹地站着。这时,有人拉了拉我的包带,是他,那个男孩,他示意我坐下——他居然用一包东西占了个座!几年挤车生涯中突然来临的幸福使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消瘦,有几分倦意。我坐下了。
“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没别的什么。”他眼看着前方说,“我刚从里面出来,两年多了,很闷。”
我吓了一跳,才注意到他略发青的头皮和手中那包衣物。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一个朋友的女友跟了别人,于是有了一九八九年轰动郊区的一场恶性斗殴。他为义气也参与了那场斗殴,伤了人,他说那时也为发泄,家境不好,父亲在青云谱车站当搬货工,他那时刚高中毕业,自卑内向,结识了一伙“哥们儿”。他的愤怒孤犟很快使他在哥们儿中有了些地位,他也因此在那场斗殴中别无选择地表现奋勇。
那个八月,他压抑的内心比天气更加燥热。
“那时就觉得自己是条烂命,怎么活都没意思……” 我没吭声,青春期内心无路可退的处境我能理解。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皱巴巴的香烟,点着了,目光茫然地抽着。
车窗外是已经全暗下来的景物,远处灯光点点,路过一个堆着轮胎的小修理店时,他说:“我想今后做点木材生意,我一个叔家那儿出木头,先打两年工吧。”
我到站了,从车上挤下来,他也下车了。
“你不是还有一站吗?”我问。
“我走回去,车上太闷了。”我想再说些话,安慰、鼓励他,或者谢谢他占的座,可什么也没说,只说了声“再见”。
走进校门,我看见他面朝马路站着,车辆飞驶过去,烟头在他垂下的指间微弱地亮着。
我真想以一个同龄人的孤独内心祝福他!尽管我们境遇完全不同,尽管那时我还没读到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诗句——“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