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计划到大阪一趟去看看的心情,有好几十年了(这个数字我并没有写错)。我去,并不是为了看财大气粗的大阪人,也不是要领略日本那句俗话“玩儿死东京,吃死大阪”的滋味。自从我知道我是出生在大阪的回生病院以后,我就总想着有一天我是会再来到这地方的。
我母亲回忆往事的时候,有一个习惯,如果她要赞美或形容某个地方、某件事情,总要先发出几声“啧啧”,才开始话题。这使我觉得很好笑,但是我总还是怂恿她说下去,虽然是一遍又一遍的老话,我们不知听过多少次了。她说:
“啧,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大阪水多桥也多,回生病院的前面就是一座桥。过了桥,有一个公会堂,梅兰芳第一次到大阪唱戏,就在那儿。那年你正生病住在回生病院里。喷啧,晚上在病房里,打开窗户,隔着河,就可以听见那边传过来的锣鼓声了。啧!”
“还有呢?”
其实,还有的我都熟知了,但是让母亲来说,也是她的一种享受。所以母亲拢拢她的苍苍白发又说了:
“看护妇都跟你混熟了。”
“为什么?”
“总爱生病呀,一生病就是送到回生病院去住院,每次去,看护妇们就都一路喊着‘英子又来了’跑过来看你。”
你看,我想得出那个女婴,受着像公主一般的宠爱,难怪我要“忆往”了。
1965年8月底,我一路从早己秋高气爽的旧金山追着热浪回到东方来。我先在东京、京都转了几天,然后那天早上,我独自一个乘上早晨八点自东京开出的东海道线“光”号直达火车,十二点到达新大阪。新大阪到大阪,还得换乘一段车,好在为时不长,而且我在火车上已经买过一个便当吃了,算作我的晨午合餐。
下了车,我随着人潮往外涌,到这时为止,我不但对这个日本第二大城的地理环境的认识毫无准备工作,就是连我的出生地回生病院是在哪条街上都不知道。母亲既然屡次说,这是当年大阪数一数二的大医院,我还怕找不到它吗?
在要走出火车站的廊下,我看见一个女孩子摆的香烟摊上,还有各种花花绿绿的册子卖,果然我在其中找到了大版市区地图。这张地图.很好,翻过背面,还印着许多索引、指南。在官厅、公所、学校……一览表里,我看见“病院”一栏,罗列了二十几家医院,却没有那家数一数二的回生病院。仔细看看,原来所有的全是公家医院,这就难怪了。
我回过头来问香烟摊的小女孩,知道不知道回生病院,她连说知道,离火车站不远。锯她比手画脚所指示给我的路途,仿佛不用三弯两拐就到了。我真高兴,谢了她,出了火车站,还是叫了一辆计程车前往。我旅行每到陌生地方,如果时间有得多,我也还是喜欢拿了地图,自己乱走乱闯一阵的,但是我这次预备以一天时间将大阪、东京打个来回,为争取时间,即使再近,也懒得按图索骥了。
我在车上想,到了回生病院,我找谁呢7说明我在这家医院出生的,想来拜访一下的几句简单的日本话,虽然早已经学好怎么说了,可是再接下去,实在也不会多说了。好在是跟日本人说话,可以连说带写,同文同种嘛!……还没想通呢,绢笠町到了,回生病院到了,我的出生地到了。
我下了车,先看看环境。回生病院就在绢笠町的一个巷口。它和想象中母亲所告诉我的,毕竟也还是不同。巷子不大,巷口外果然对着一座桥。回生病院不是一个建筑伟观的大医院,虽然是楼房,但很普通,楼旁竖立着一块广告牌,注明医院科别,是一家全科医院。
我上了几层台阶,进到医院里。这时已经时过中午,所以候诊处只剩寥寥无几等待取药的人。在公共场所里,一个人的进出,是不会引入注意的,我便也在候诊长椅上坐了下来。迟疑了一会儿,我才走向对面的办公处,用生硬的曰语问他们,有没有能讲英语的人。我想如果有会说英语的,我们就可以多一种表达的工具了。办公的小姑娘听说,立刻从后面请来了一个小老头儿和我交谈。我对他说,我是出生在这家医院的中国人,这是我四十多年第一次重临我的出生地。我说我是旅行美国归来,特别计划来访问的,我想看一看我的病历,看看我出生或住过的病房什么的。我又告诉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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