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年正月初六,族弟董永再邀回老家聚首。高兴!坨里村俺这一支董姓,祖籍山西汾阳相子垣村,落户京西,至我一辈,九代。家族兄弟挨个儿轮值,于春节期间演习酬酢,已办了多回。开时下族亲和睦风气,使乡亲多有艳羡,自身也觉得“汾阳传芳”至美。
董永也属兔,我长他“一轮”。此兄弟从小性情异于他人,活泼善谈,喜欢花草。一介农民,却洞明米丘林灵机,将院落鼓捣得花市一般。未曾进门,便盘算:节期刚过,该用什么花样调动食欲?
菜品上桌,真的丰盛,凉凉热热十六个菜。定晴再望,素菜居多:炒豆角、熬白菜、芥末豆芽儿、胡萝卜丁拌杏仁儿和一眼就能识出的山野菜。几样野菜,虽褪了颜色,但难逃我眼,即刻把腌制的野茼蒿识别出来。
满满一桌菜,就对那盘野茼蒿下箸最勤。
人的偏嗜是个谜。自打多年前尝过野茼蒿,那味道便在心里久久不去。那也是过春节,山地青年张德强来看望,送了烟,送了酒,而后神秘地掏出一个瓶罐,笑嘻嘻道:“知道‘师父’好这一口儿,专门孝敬的百花山茼蒿!”当时我就撑不住劲儿了,拧开了瓶盖儿,一股药草味浓郁的芳香入鼻,即刻高兴得要死。在那个春节,不,整个正月,这是我最解馋、最想咂摸的滋味儿。一罐头瓶野茼蒿伴我度过一个好年。
口嚼着这一股异香,就想把它的前世今生摸一摸底。
老家也是农村,半坡半平地,怎么不长这东西呢?转悠遍了才明白,老家这块儿海拔高度不够。野茼蒿对于环境无所期求,山不怕,土不怕,缺水啦、阴坡啦、圪针林啦,它可全不顾。唯一特性:海拔三五百米以上,它才生长过瘾。如同奇男子、奇女子,持个人怪异。
野茼蒿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农时“谷雨”前后,为采食旺期。从旧草冒出新芽,嫩梢很快长高。叶子不密,窄如鸟羽。枝上分叉不多,惯常为一丛丛,挺着茎梢。此时采摘,茎和叶皆可食,过了五月,梗儿就逐渐木质化了,想吃也吃不成了。
据说,现今称“蒿子秆儿”的茼蒿,原产地中海,在中国有九百余年栽培历史。但按我推断,古时称“皇帝菜”的家蔬茼蒿和我要表达的野茼蒿,根本不是一个物种。从形态上看,家蔬苘蒿梗儿软,叶儿密,梗叶偏黄,叶形与野茼蒿差不多,但野的连梗带叶偏黑偏绿,梗儿硬棒。从气味上区别,家蔬茼蒿虽也持异香,但远不如野的浓烈。真正的野茼蒿,那种味道,难书难描:含温蔼的也含凛凛的药香。它散发出来的气味,勾人的心魄,搁在家里,幽香久久不绝。许多菜蔬招苍蝇、招蛆,却不见何者欺负它。再说了,古时大山深处千里无人烟,既然是高贵的东西,怎么舍得把引进的茼蒿专程种到高山上去呢?自己的孩子自己爱,即便与前者存在着渊源,但我更愿相信是我们本土的东西传到国外转变了基因,如同经了若干代的华裔已然沾了洋气!
判断上证明我国为原产地的野茼蒿,另一项根据,我国医药典籍上有论述。古药书称它为“野菊花”,既然是“野”,更和家养的不沾边儿了。古人在药理上分析,谓其可“破血疏肝、解疔散毒,祛风杀虫”,具“安心气、养脾胃、消痰饮、利肠胃”的功效,有明显的降血压的作用。若为市面上异化了的家蔬,又哪里做得到这些?
山地上,野茼蒿是时令菜,山地人家从来不觉得它尊贵。我见到的食用方法简单,只将茎叶切碎,撒一点儿盐,即成菜,特别符合山民简朴古拙的生活习性。遍山沟渠肆意而生的野茼蒿,不用费时间去找,收工回来顺便掐几把或派小孩儿到村口薅几把,随采随吃,相当随便。只是今人城里来客将它认成了山珍,作农家乐一游,惧肥厌甘的他们,必不可少地点它的名,用来佐酒佐食,个个很开胃。
我曾在山地上见了它真容、触摸过它,那种喜悦真是从心头起。很多意象、很多慰藉,在心畔绽开。怎样的一种野蔬啊,竟这么招我疼、招我爱!看它聪俊而自信的样子,我看出它并不希望人的赐予,白云悠悠附其神,默默薄土伴其根。它自己无牵无系,宁静却能够保证家族丰满起来。万千品类中,它不受同化,更无从将其剿灭。它不拒绝触碰,等待于人的只是发现。我佩服的正是这股志气和气节。现代的生物科学,认可文明发展,然而却使生物种群增加了共性、消灭了个性、剿杀了同类,这与人类的情况一样,转变得分不出真伪。在我眼里,野性的东西,它就是历史,它就是根脉,它就是素质,它就是信仰。感觉它还是忠良。从它孤忠的气韵,直可拷问自己的良心:行之善者,以其为法;行之不善者,惕而生励。
——突发奇想,冒出了一个“坏”:世态人心已经大变,身份低下者办事少不得人情,总要送礼解急。倘若求人,送啥呢?趔腰的货,送不起,一袋四、五月份的野茼蒿,送给像我一样剥了皮还是农民的官人,或许更有利于把事情办成,你说是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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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华是多么厚道的人,没有哪个作家像他这样喋喋不休又面面俱到地向草木们致以如此敬意。在喧嚣不已的时代,他这支朴素的笔尤显笨拙和不合时宜。但是,只要你我的心还有温度,必会感知他对脚下土地的忠诚,也必会感知他对同类的谦卑和善意。我们以阅读他平凡的文字向他致敬,继而透过这些文字向那些无声的草木致敬,进而向犹如草木一般的我们,向平凡而脆弱且孤独而又顽强的自己致敬吧!
——著名作家刘恒
献绐—一
与我寒苦相依四十栽的妻子;
操劳一生,九十高龄的母亲;
我自家仁仁义义的兄弟姐妹;
挚爱于我的乡邻、乡间同伴;
在生活、艺术追求上给过我帮助,教育辅导过我,各个层面的朋友,各级各地的老师;
我爱你们!永远不会忘记!
2015年6月15日辑成记下数语
人非草木,亦为草木
刘恒
我认识董华三十多年了。他是个厚道人,以前是,现在还是。序言大抵是虚言,我去年已经发誓不序。董华却来索序,我的不序之言即刻就成了虚言。因为,他是个厚道人,我就是打自己的脸,也断不能冷了他的脸。厚道人脸皮儿薄,脸一冷心就凉了,我不能这么不厚道。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他得给我时间,容我通读了他的稿子。公事私事一堆,文事蛋事一团,什么时候读呢?这他就管不着了。一拖再拖,直拖到无可拖,有几个月了吧?我偶感他禁不住拖,会去找别人,却亲见这厚道的家伙宁肯在一棵树上吊死!呜呼,不能再拖了,再拖要出人命了。
我通读了他的每一个字。他写的如此认真,我要读的对得住他。吸住了我的注意力的,不光是他的文字,还有被他的文字牵出来的我自己的记忆。他的文字温暖了尘封的往事,让复活的岁月像泉水一样汩汩地流动起来了。
我跳出来想,文学到底是一种什么神器?不错,读的是文字。然而,读的是文字吗?平凡黯淡如董华,高贵灿烂如卡夫卡,读他们读的是什么呢?无论文字的力量和荣耀多么悬殊,必有一个平等的支点为读者所用——我们读的终究是自己啊!灵魂固然是不可视的,透过阅读的文字,我却分明看见自己的灵魂跳上了一叶小舟,划走了。这里蕴藏的美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所以么,董华的草木,也是我的草木。他的笔每碰到一样植物,我的眼前就移来一个放大镜,让我看到了叶片上的露水,甚至闻到了花朵的香气并隐约听到了虫鸣。这就是所谓大自然,亿万生物的无垠之海,人游在里面像一条鱼,极端渺小却无比惬意。这种感觉是真实的吗?在文字上滑行的灵魂告诉我,这股惬意之感千真万确,它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真实。
读《白薯月令》,惊讶董华的熟谙农事,并立即想到了饥荒年的秋后,自己去刨捡落薯的情景。一块薯头都没捡着,塞了一口袋薯秧回家,将薯叶撸下来煮着吃了。读《温故香雪海》想到夜里偷偷爬树,读《椒乡八月》想到扎了手流血嘬血,读《黄花儿遍地香》想到百花山顶吓人一跳的花海,读《黑疸》想到跪在玉米地里锄草……于是再次跳出来断想,董华这本书的本质,是诉说人和草木的亲缘关系吧?那么,人和这些植物是什么关系呢?是人体热量与蛋白质以及叶绿素之类物质的转换关系吗?他罗列的草木林林总总,分为五辑六十六篇,不能入嘴的几乎没有。他用文字极尽赞美之能事,能扯多远就扯多远,最终却将它们近乎全部揪了回来,并一一吃掉了它们!
所谓人和草木的关系,一旦露出牙齿,本质也就露出来了。我们恨一个人恨到极点,常说老子要生吞了你。然而,爱一个人爱到高潮,也会忍不住叫嚣:让我吃了你吧!人对草木,终究是爱的。既入人口,便沦为肉身的一部分,这种爱至少从猿猴时代就萌芽,从树上爬下来之后便日益壮大起来了。董华赞美草木,大而言之是人类的基因作祟,小而言之,是代我们向生物链上的伙伴致敬。读者如果有心,尽可借助董华的文字,避一避人世的喧嚣,看一看那些沉默无言的生物之美。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人家的!
董华文字的意义,不仅仅含了这些。草木是个路标,一头指向了空间,在庞大混沌的空间里面,最清晰也最亲切的一个小地方名叫故乡;另一头指向了时间,在凌乱不堪的时间碎片里面,最难忘的是自家生命的刻度——那些被春夏秋冬埋葬了的平凡的日子。董华以草木为引子,催促周旋于世的身心踏上归乡之路,也将我们领回了葱茏的山水草木之间。那里有我们各自的家乡,是舍不下的生身之地,更是无法忘怀而徘徊不弃的精神家园。读者中不乏纯粹的城里人,或于董华津津乐道的这些草木无感。但是,我敢断定他的祖上和足下必有一条根须深深地扎在乡野的泥土之中。他必定是爱这些草木的,以生物基因图谱的广泛性来推断,他无疑是它们的亲戚,正如我们是无边草木的亲戚一样。董华以草木为知己,就是这个意思了吧?我读尽了他的文字,又涂抹了以上文字,无愧知己的知己了。坦率地说,人间的喜怒哀乐是如此之繁,可恶之人可厌之事又如此之多,口口声声的要爱草爱木,看上去是不是挺矫情挺做作的?不过且慢,当你静下心来,坐在山坡上,长时间凝视一棵小草和一朵无名小花的时候,你的灵魂一定是充盈而温暖的。那小小的植物是一个隐喻,它就是你!你的生命,你的人生,在茫茫的人海里面,在无尽的时间长河之中,你整个人呈现的就是这种淡然而坦然的样子啊!
董华是多么厚道的人,没有哪个作家像他这样喋喋不休又面面俱到地向草木们致以如此敬意。在喧嚣不已的时代,他这支朴素的笔尤显笨拙和不合时宜。但是,只要你我的心还有温度,必会感知他对脚下土地的忠诚,也必会感知他对同类的谦卑和善意。我们以阅读他平凡的文字向他致敬,继而透过这些文字向那些无声的草木致敬,进而向犹如草木一般的我们,向平凡而脆弱且孤独而又顽强的自己致敬吧!
董华兄,以此陋序给你和来读你的诸位敬礼了。开卷共勉,不回如草,美哉善哉。
2016年8月11日午后于青岛涵碧楼
董华著的《草木知己(精)》是当代作家董华创作的一部倾注真情、连接地气,书写中国北方草木的散文集。近些年来,中国经济与社会高速发展,然而,很多传统的文化、习俗和物件,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在逐渐消失。灵秀的草木作为中国农业文明中极为重要的文化符号,其中闪烁的中华智慧,并不为今天的人们所知。董华坚持创作数十年,始终将目光投注于其所生活的大地,他在书房中遨游文学世界,在田野中实地探访中国北方尤其是京郊地区的草木文化,不断挖掘和总结着当地丰富的文化资源,以生动传神的笔触,将草木文化中最本真质朴的篇章,予以了生动的记录和呈现。本书着眼于草木,内中却贯通人文气象、家国情怀,文气激荡向善者之心。或雄浑,或洒脱,或清丽,或哀婉,大量拟人手法运用其中,增强了文体力度,不仅呈现了作者的文字功力,更透露出作者的文化自觉意识。
董华著的《草木知己(精)》具有极强的文学价值与思想意义。作者董华梳理草木与文化的关系,解析不同时代赋予植物的文学寓意,语言文字颇具美感。他以善心写善物,弘扬真善美。草木,为本土草木;书写,为中国气派。朴素而不失古典文学根基,洵美而保持乡土格调。雅驯与通俗并存,一章一节,一字一句,皆接续着传统的风骨和神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