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
“不是我不知道,你看人家多快活?”
“你叫我和他们比呀?”
“和人家比比,你丢什么人,人家比你少什么?”
“你不懂事。”
丈夫睡了,她也不好意思再问,新婚的夫妻,她只有柔顺。夜半醒来,她又说:
“我说错了话吗?”
“你知道的事很少。”
“我怎么就知道的多了?”
“你念念书,可是来不及了。”
“我不念那个,可是,我要说错了话,你可别记在心里呀!”她靠近靠近他。
后来丈夫走了,很少家来,不在北平,就在上海。大姐的女婿却常来,穿的好,一来就住下,嘻嘻哈哈;她很羡慕大姐幸福,自己倒霉,埋怨丈夫不家来,忘了她。可是丈夫并没有忘了她,有时家来,也很爱她,她生了一个小孩,丈夫也很喜欢,只是怨她不识字,知道的事少。她说:
“你不会呆在家里?”
“我不能。”
“怎么人家能呢?”
“谁7”
“大姐的女婿。”
“咳,你又叫我和他比!”
女婿又生气了。她就害怕他生气,赶紧解释:
“家里又不缺吃不缺穿,你非出去干什么?”
“你不知道。”
“你出去又不挣个大钱。”
“非挣钱不能出去吗?”
“家里不舒服?”
“不舒服。”
这回是生气了。家里不舒服,外边有什么舒服的事情?她疑心了。可是看看丈夫还是整天看书,书一箱一箱的,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破的就包上个皮,不嫌个麻烦。她觉得丈夫喜欢书,就象她喜欢布似的,她喜欢各色样花布。丝的,麻的,她把它们包在一个一个小包裹里,没事就翻着玩,有时找出一块来给孩子做件小衫裤,心里很高兴。她想,丈夫写字,念书,就和她找布做衣服一样。
抗战了,丈夫立时参加了军队。把洋布衣服脱下来,换上粗布军装。两条瘦腿,每天跑百几十里路,也有了劲了。她大姐的丈夫店铺叫日本鬼子抢了,也回到家来,守着女人孩子过日子,看看地,买买菜,抱抱孩子,烧烧火,替大姐做很多事。她可不明白自己的丈夫的心思,有一天她问他: “为什么你出去受罪?”
“抗日是受罪?你真糊涂透了。”
“可是为什么人家不出去?” “谁?”
“大姐的女婿。”
“呸,呸,你又叫我和他比。”
渐渐,她也觉得丈夫不能和那个人比。村里人说自己的丈夫好,许多人找到家里来,问东问西。许多同志、朋友们来说说笑笑。她觉得很荣耀,日本鬼子烧杀,她觉得不打出去也没法子过。大姐的女婿在村里人缘很不好,一天夜里叫土匪绑了票,后来就不敢在家里呆,跑到天津去了,大姐整天哭,没离开过丈夫,不知道怎么好。过了一年,那个人偷偷回来了。抽上了白面①,还贩卖白面,叫八路军捉了,押了两个月,罚了一千块钱,他就跑到城里当了伪军,日本鬼子到他媳妇的娘家村里来抢东西,他也跟着来,戴着黑眼镜。后来,又反了正,坐在欢迎大会的戏台上看戏,戴着黑眼镜,喝着茶水,吃花生。
那天她也去看戏,有人指给她说:
“你看见那个人吗?”
“谁?”
“你大姐夫啊!你都不认识了!”
“呀,那是他?”
她脸上红红的了。
自己的丈夫越来越忙,脸孔虽然黑了,看来,倒壮实了些。仗打得越紧,她越恨日本鬼子了,他也不轻易来家了。她守着孩子过日子,侍候着公公。上冬学,知道了一些事,其中就有她以前不知道的丈夫的心里的事,现在才知道了些。
今年,日本鬼子占了县城附近的大村镇,听到她的大姐夫又当了伪军。从此,她就更瞧不起他,这是个什么人呀!今天,娘却提到了他。正提到了他,大姐就来了。大姐听说妹子来了,姐妹好几年不见面,来看望她,手里托着一包点心。身上穿着花丝葛,脸孔白又胖,挺着大肚子,乍一见面很亲热,大姐说:
“你家他爹可有信?”
“没有啊!”
“说起来,人家他有志气,抗日光荣,可是留下了这些孩子们。”大姐说着就拉过孩子,叫孩子吃点心,问孩子:
“你想爹吗?”
“想啊!”
“快叫娘把他叫回来。”
“叫回来,打日本吧!”孩子兴奋地说。
大姐立时没话说,脸也红红的,象块生猪肝。姥姥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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