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便是我们追溯童年时空的最远处了。江城边这个车床厂里,有一批老人来自长江下游的广阔乡间。国难当头,跑去金陵兵工厂当学徒,解放战争中投诚过来,新中国成立后内迁华中,还是干的老行当。小学同学马峰告诉我,他爷爷年轻时就在江阴常熟一带上班,本来混帮会收保护费,后来国难当头有了觉悟,那一带的黑社会拉了人马和官方的特务大队、民间的各种忠义救国军混编,一起打鬼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黑社会也不例外。厂里放露天电影,只要是《沙家浜》,马峰就在台下拽着我们嘀嘀咕咕地说他爷爷认识胡司令。
几乎是在马峰学会吹牛的同时,同学海洋养成了跳起来接他话的习惯。他打击马峰的经典台词是:要不是老子的爷爷策反你爷爷,你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参加革命。
海洋家是三代武汉土著,从上到下都有爱在嘴上当人家老子的习惯。他爷爷年轻时参加地下党,和一大批闲棋冷子一起打入了国军内部。渡江战役前夕,老爷子在江阴要塞的炮团里搞地下工作,策反国军,救人无数。后来百万雄师过大江,众多炮台不战而降,江阴要塞是千里天险崩溃的东起点。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资讯不发达,电视报纸都没有,车床厂的兄弟们都擅长从自己的革命家谱里挖掘英雄事迹,均以自己一门忠烈,有个杀敌无数的爷爷为荣。后来看多了小人书,眼界变得开阔,才知道江山代有才人出,除了本朝十大将帅之外,这世上可做偶像的英雄豪杰非常多,除了有李元霸、岳飞,还有拿破仑和巴顿。
马峰的爷爷有历史污点,不好崇拜,只好另辟蹊径,其偶像乃是希特勒。《第三帝国的兴亡》还是内参的时候,马峰家的书柜从来不锁门,这让他有机会发现这个很有性格的小胡子,然后就把书偷偷带到学校看。看到某一册的时候,翻出一张字条,上边是他老爸当年抄的诗句,说要做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要“饮马顿河畔,跨过乌克兰草原,翻过乌拉尔的峰巅,将克里姆林宫的红星再次点燃”,马峰看了哈哈大笑.逢人就当笑话讲。
那时节我们熟读兵书战策,在单位图书室翻阅武术兵器类的杂志;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各色飞机大炮的彩图。我们了解美国的阿帕奇直升机,日本的90式坦克,还能谈谈中东战争和沙漠风暴,唯独对第三次世界大战兴趣全无。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只是运动会的口号。大人们都在私下敲打我们,说出国读书,下海挣钱,才是硬道理。
20世纪90年代最初的那几年里,也正是武汉市,甚至整个中国城市发展最快的几年。千万工矿企业改制生产,无数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后来的人用“野蛮生长”来形容这个时代的民企和经济发展。恰巧,这和我们青春期重合。
1993年,我的伙伴们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收割,马峰和海洋等一帮子弟被划拉到厂子里的技校去混技术了,我考进了省一中。成绩中等偏下,念得心不在焉,整天惦记着和车床厂的伙伴们玩。这群兄弟讲义气,总聚在我学校后山下的一个小车站,等我从学校逃出来。每次看我笑嘻嘻地从山上一路跑下来,总有人扔给我一根“红金龙”香烟。
扔出来的香烟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被我接住。我绕圈把在场的每一个人各拍两下,然后搓搓冻红的双手,摸出一盒火柴点上——我那会儿抽烟没瘾,但兜里总揣着三两包火柴,做链条枪的弹药。我一般把火柴塞在我妈给我织的毛线手套里,出门的时候,我总不大愿意戴手套,当着伙伴的面儿,表现自己不怕冷;溜出教室的时候,更是要把夹克衫的拉链解开,一路从山坡跑下来,衣服里灌满了风。
“走吧。”
“去哪儿?”
“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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