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路上了。二月,天还黑着。他五岁。父亲把比特塞进自己外衣的拉链里边,那地方再暖和不过,艾彼的心跳像鼓一样在比特耳边敲。他们从居住的面包卡车里下来,踏上“临时桃源”霜降的地面时,比特还是半梦半醒。卡车、巴士车、加盖的小房子们在昏暗的光线下漆黑地扎成一堆,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桃源屋真正建成之前,这便是他们的家。
锣声响起,召唤他们参加礼拜天的晨会。人流在黑暗中涌动。他闻到了母亲烤的面包味道,感觉到风带着大湖区的寒气吹向北方,听见森林苏醒时窸窸窣窣的声响。空气中有种莫名的兴奋,有轻声的、充满爱意的问候;还有小小的雪花,什么人的大麻烟卷味儿,一个女人的声音,隐隐约约。
比特再睁开眼睛,世界正在第一缕曙光中变得温柔起来。被踩踏的雪下面冒出几簇干草丛。他们来到绵羊草坪,他觉察到现在人们的身体离得更近了,彼此聚在一块儿。汉迪的声音从比特的身后响起,飘荡在整个阿卡迪亚上空,在冬日清晨八十多个追随者的头上。比特扭过身来,看到汉迪坐在森林边缘臭菘花的栗色卷边中间。他又转回身,将下巴搁在父亲脖颈跳动的脉搏上。
比特个头很小,完全是个微型男孩。他常常被一把抱起,带在身上。他一点儿都不介意。这样既能获得大人们充满抚慰的温暖,又总能不易觉察地存在。他可以在那里观察,他可以听。
艾彼的肩膀后面,远处的山顶上,桃源屋成堆的砖影阴森森地矗立。盖在腐烂屋顶上的柏油布正舔着房梁,它们被风吹起来的样子,像野兽喘着粗气的肚子。装了一半玻璃的窗户如张开的嘴,玻璃齐全的窗子则像盯着比特的眼睛。他把目光转向一边。艾彼身后有个老头坐在轮椅上,他是米琪的父亲,他喜欢从山坡上往下冲,把孩子们吓得四处乱逃。恐惧再一次侵袭比特,急速逼近的轮椅,吱吱嘎嘎的声响,他经过时一闪而过、大张着的没牙的嘴,哗哗飘着的有锤子镰刀图案的旗子。狂飙老头,汉娜这样叫他,还要撇一下嘴。犹太复国主义者,其他人这么叫他,因为日落时分他会大声叫嚷这些东西:锡安山,牛奶和蜂蜜,丰饶的土地,让他的子民栖息的地方。有天晚上,比特听到了,他问:狂飙老头知道自己在哪里吗?艾彼低头看着站在木头玩具中间的比特,一脸困惑。在哪里?比特答说:阿卡迪亚啊,他指的意思就是汉迪经常提起这个词的方式,用他圆圆的佛像一样的脸,用曼妙的语句建造一个社会,要让其他人同样能够看到长满水果和粮食的田野,阳光,音乐,彼此关爱的人们。
不过在这清冷的早晨,狂飙老头倒显得渺小模糊,不至于那么恐怖了。他在米琪给他裹着的格子呢毯下,几乎睡着。他戴一顶猎人帽,护耳部分放了下来。他的鼻子发出哨响,还向外喷着气儿,让比特想起放在炉盘上的茶壶。汉迪的声音浇灌周身……劳作,如同快乐,变化显然是自然的呼唤……对还没完全清醒的软软的腿脚来说,这些话似乎过于沉重了。拂晓的晨光愈发明亮,狂飙老头的样貌也显得愈发清晰。他鼻子上贯穿的血管,他脸上的暗斑。他突然醒过来,向比特皱起眉头,他的手在膝上挪来挪去。
……上帝,汉迪说,或者永恒之光,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在每一寸土地上。这块石,这方冰,这棵树,这只鸟。一切都值得我们善意相待。
老人的脸在发生变化,惊愕的表情逐渐覆盖了他面容的苍老。恐惧中的比特简直不能望向别的地方,眼睛眨着眨着就定住了,睁得老大。比特等待那个峭壁一样的鼻子里呼出下一口雾气。雾气没从老人鼻子出来的时候,就仿佛在他自己的胸口打了个结。他从艾彼的肩头抬起脑袋。老人的嘴唇上缓缓浮起一层紫色;雾,还有冰,覆盖在他眼球上。静止就像条线穿过老人的身体。
比特的背后,汉迪正在讲他几天后就要开始的音乐巡演,为了宣扬世外桃源的理念……会离开几个月的时间,但我对你们自由人有信心。我是你们的古鲁,你们的导师,却不是你们的领袖。因为当你们有个足够好的导师,你们都将是自己的领袖……比特周围的人发出了一些笑声,某个地方的小维尼发出一声尖叫,汉娜的手从比特的身侧移向他的帽子。帽子已经滑落了一半,她帮他往下拉了拉。他的一只耳朵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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