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比尔盖·卡拉苏的长篇小说代表作，是一部反映20世纪80年代土耳其军事政府实行高压统治的政治寓言，以第一人称生动展现了土耳其普通百姓在那个时代和环境中所感受到的恐惧和麻痹，情节紧张，风格独特，文字凝练有力。是一部可以与奥威尔的《1984》相媲美的作品。

《夜》起始于一位作家的笔记本。笔记显示这是一位心思敏感、心灵自由的体面人士，却生活在堪称地狱之国的地方，那里有“夜工”出没于街上，野蛮地从事随机杀戮的勾当，并留下晦涩难懂的神秘标识，预示着某种末日灾变般的“大夜晚”即将降临。这是一个把大规模杀戮当作例行公事的世界，一个由于偏执狂意念而产生恐惧的世界，一个谣言与欺骗盛行的世界。比尔盖·卡拉苏在这部意义深远的政治小说中探索了人类的状态，以及我们自己处于压迫中的罪性。他的描述时而抒情奔放，时而荒诞不经，少许笔墨就足以使人触目惊心，这种超小说对于现代灵魂的剖析，使读者产生与奥威尔的《1984》、卡夫卡的《审判》以及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联想与比较。

中译本代序

第一部

第二部

第三部

第四部

1

夜色慢慢加深。降临。已经开始弥漫山谷。一旦它注满谷地，流淌在平原上，一切都将变得暗淡。有一会儿，没有一点儿光亮，无论在谷地或是山谷之外。有一阵儿，山冈的微光似乎足以返照上下；随后，那些山冈也都沉人黑暗之中。

在这样的黑暗中，只有言语还能显示自己的存在。在这儿，不再留下任何负荷或实体。黑暗所能提供的唯一实体，似乎就是让它本身可以被言述。在两个人之间。两堵墙之间。

于是，开始解开衣服，如此一来，在夜的折磨中，伤口也许愈加刺痛。

坚实的年轻肌体将进入夜晚。

松软的肌体在夜间将变成一摊烂泥。

只有舌头会叙说山冈之光和地下宫殿之光。只有言语会讲述游于光亮中的单细胞生物。

越来越暗了。黑夜在我们的五脏六腑间升起，一直升到心脏和眼睛。

2

中午刚过，第一批夜工就出现在街上。虽然只是寥寥数者。

他们的工作是为夜晚降临做准备：比如，挖掘洞穴，以此作为夜色顺利聚合之处。

他们的工作也是为让人们准备夜的到来：带来年轻的肌体，让他们习惯去在夜晚需要的时候脱下衣服。为让他们适应最漫长的夜晚，用冰冷的细金属棒刺入他们赤裸的肉体，或是射入炽热的铅弹。

到了傍晚，每个人都能轻易地辨认出夜工。他们手持工具，漫步在各条街上，人数越来越多，准备入夜，准备夜的到来。

他们携带的工具，有的用铸铁制成，有的取自精心鞣制的皮革，有的用上等木料切割而成，或是用适于加工的松脂塑形而成。这些玩意儿用于捶击、撕扯、穿刺、凿挖、扭拧或击断。也可施于燃烧或破碎。

这些工具旨在专门用于年轻的躯体．

3

午后，夜工们就开始四处晃悠，尽管鲜有人注意到他们。

有传言说，夜工们喜欢方方正正的面包。也许这座大城市里不仅是他们喜欢方形面包，可是面包店师傅、烟草店老板和杂货商都认为，所有想要方形面包的人想来必定是夜工。

商店里出售各种形状的面包，圆形的，长条的，长方形的，各样都有。下午三四点以后，孩子们放学了，生意开始忙碌起来。售出的面包越来越多——圆形的，长条的，长方形的，椭圆形的，方方正正的。各种各样的手——纤小的，大大的，瘦骨嶙峋的，柔软的，脏兮兮的，千干净净的，长满老茧的，黏糊糊的——拿走了面包。

夜工们行走在小街深巷，查访哪些人家有圆形、长方形、椭圆形和长条面包。虽说他们的行动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但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一下，时不时就能发现他们之中的某个家伙走向某扇房门，在门上或别的什么地方做一个并不显眼的记号。这敏锐的观察者自是大惑不解。那些被做了记号的人家，从来都不食用方形面包，不过记号并非根据面包形状的线索而标定。说实话，那些在房门做的记号多少有些随意而为。或者，至少看上去是这样。P3-5

中译本代序

许志强

一

在土耳其作家卡拉苏(Bilge Karasu)的小说《夜》(1984)中，一座无名的城市在极权宰制下上演恐怖的一幕：被称作“夜工”的某个暴力群体在街头肆意捕杀年轻人，原因不明，真相莫测；“那些夜工突然从墙边蹿出，从墙角和门道那儿跑过来，聚到一起，在人群里攫住那个年轻人，将他团团围住。夜工们四散离去之后，留在那儿的只是一团血淋淋的肉酱。据一些目击者说，在落到暴徒般的夜工手里之前，那是一个漂亮迷人的小伙子，等到被抛尸街头时，剩下的血肉甚至不足他原来躯体的一半。他们还在那团血淋淋的肉酱上撒满锯末，用干枯的树叶将其掩埋。”那些“夜工”昼伏夜出，只为杀人而杀人，从人群中随机抽取猎物，草草处置，并在城市各个地方刷上神秘标语，预告“长夜将至”……

一个噩梦般的世界。

谓之“噩梦般的”，非独见于杀戮之残暴血腥，它也流露近乎孩童式的嬉戏和战栗，从肉体残害中汲取欢悦。夜工“携带的工具，有的用铸铁制成，有的取自精心鞣制的皮革，有的用上等木料切割而成，或是用适于加工的松脂塑形而成。这些玩意儿用于捶击、撕扯、穿刺、凿挖、扭拧或击断。也可施于燃烧或破碎”。有时他们也玩弄招数：纹丝不动伫立街头，一连数小时保持沉默，装作不在场；他们“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用胡狼般的耳朵捕捉着门闩轻轻插牢的声音”，感受着“人们在等待某种难以逃避却尚未发生的事情时因内心煎熬而产生的焦虑”……此即获取愉悦的方式，诚乃施加恐怖的一种“更奇妙的恶作剧”了。

“夜工”隶属于名为“太阳运动”的组织，这个由官方暗中操纵的组织被赋予生杀大权。据说，他们除了从“被打断骨头的人身上”公开传播“暴虐效应”，还将那些“留有一口气的受害者”带到研究所测试，研究一种不同于传统逼供手段的新技术，也就是说，“在什么时候、在何种情况下、采用怎样的手段能迫使人们交代他们不知道的信息——那些信息只从审讯者的大脑中经过”。这是由“夜工”的技术骨干负责的一个高难度攻关项目，用来检测“人类耐受力”的一套“科学流程”。

此外还有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游戏，发生在城郊山谷里。据目击者说：

我看见过一群人，站在一个椭圆形场地两边，四周环绕着参天绿树，还有深绿的植物和绿色巉岩，在透过林间的光线下，那些人的衣服、帽子、靴子和毛发似乎也被染成了绿色。他们举枪的姿势颇具仪式感，校准视线，瞄准场地对面的人，然后开火。那是清晨时分，太阳刚刚照亮天地，头顶的天空和密林间呈现一派深蓝而清晰的颜色。  其中有人被射中，一头栽倒在地上，这时两边爆发出响亮的鼓掌喝彩，整个场地都回响着这声音。据说射击会一直进行下去，直到剩下最后一人站在那里。

目击者看到，那儿“一幢很小的建筑物顶上有一面巨型记分牌，上面用闪亮的数字显示死亡人数”。

这种富于仪式感的杀戮游戏也隶属于“太阳运动”组织。让服从这个组织的神枪手相互射杀，似乎令人不可理解，而负责这项活动的人声称——记录在其私人备忘录里——该项目试图从组织的内部和外部制造“普遍性恐惧”，这是“确保古老神秘秩序”的“必要手段”。

于是我们看到，伴随“长夜将至”的末日预言，这座无名的城市充斥暴力、猜疑、流言和恐惧，笼罩在无孔不入的黑暗中。一个极权的恐怖世界。……以感性的样貌呈现，议论也是以感性样貌呈现，这和库切《凶年纪事》以分栏排列的方式将叙和议分割是不同的。传统小说遭人诟病的一个现象是议论和故事间距比较远，人们甚至认为，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如果去除议论，叙事的效果会更好。这其实是一个小说的常规问题，并无传统和现代之分。如何协调理性思辨与感性效果之间的矛盾，这个问题越是到十九世纪后期便越是受到关注。卡夫卡的长篇小说试图缩小议论和故事的间距，将两者纳入幻觉性气氛的叙述中，达到一种高度融合的状态。就此而言，卡拉苏的《夜》继承了卡夫卡的衣钵；它不愿放弃形而上论题的宏观框架，又想达到日常情境的仿真效应；其结果呈现为一种部分清晰、部分模糊的状态，理性和感性紧密交织的状态，而其主题的内核不再有一个遮蔽性外壳，干脆被抛撒到表层，在轮廓线、断层和罅隙中流动。在康拉德《黑暗的心》中，我们也看到这种孔雀羽毛般的变幻色调。《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追求一种幻象闪烁的艺术，以其诗意的诱惑和复调的言说，试图照亮一个幽暗的精神宇宙。

在这个幽暗的精神宇宙中，极权的状态，极权巨大的魅影，似乎出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出现在每一种言说和言说的动机之中。

……他们难道从未有过这样的冲动，要用尽一切必要手段让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他们难道不想要将加盖印记的命令像邮票似的贴在自己心上，贴在世人的脑门上？难道他们没有意识到，唯一的成功之途就是杀戮(如果有此必要)，即或杀人不成(不管由于何种原因)，那就虐待和骚扰？那就付诸瞒与骗？……直到你在任何一面镜子里都只能看见你自己。直到别人的眼睛成为你的镜子。更确切地说，直到所有的镜子反射的都是你，即使你不是站在镜前。直到人们的眼睛只能映出你所引起的恐惧，即使你并不在他们心里。……

《1984》中的奥布莱恩，其邪恶和智慧虽说让人害怕，可我们也因此而觉得自己是属于良知和自由的另一类。我们牢记温斯顿的宣言：“没有一种文明能够建立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之上。它绝不可能持久。”至少，我们应该在心中保持这样一束信念。

然而，《夜》的作者提醒我们，那面渴求同一性的镜子矗立在我们面前，即便镜子碎裂，那成千上百个碎片折射的依然是那个“我”，而在“我”与任何对立的他者之间，似乎并不存在那么清晰的界线。

2015年6月，于杭州城西

卡拉苏这种对比强烈的嵌镶式拼图，这种恐怖境况中有声有色的叙述，看上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博尔赫斯、贝克特和库切，然而，最主要还是得益于他本身对于“边缘照明”式写作，以及对于转弯抹角、旁敲侧击手法的不拘一格的天赋。

——理查德·霍华德(普利策奖得主)

在土耳其文学的丰富宝藏中，卡拉苏的小说如同里尔克的《马尔特手记》的开头部分那样唤起人们心中的感触，赋予人们官能的享受。

——玛丽·李·塞特尔(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