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长江编著的《江流有声》介绍了,这是颜长江的三峡,是他收入近万幅胶片和六十万字日记随笔中的三峡;这也是所有中国人的三峡,是藏在历史沟壑中为无数文人骚客所咏叹的三峡。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在水底了。没去过的人,后世的人,永远想象不出水底下曾有如何的活的世界、好的故事,想象不出,屈原当初顺着这条溪谷走出家乡的情景。”
于是你听到他痛失风景的呼喊:“谁掠夺了我们的沉醉?我宁愿当初没有遇见!”你看到他挽回风景的执着:“如果看不到流水,作为三峡人,我觉得很丑。我会尽量让每个人看到流水,哪怕只有二百米。”你随他一起沿着这峡江溯流而上,如痴如醉,追问是什么在吸引着我们。
他说:“是因为承接了几千年的三峡史诗传统。你在其中,无时无刻不感受和思考着命运,不想着殉道与奉献的命运主题,不进行着几无间断的自然与人性的审美。在这里我可以不停早起晚睡,可以免去午餐,甚至长久没有生理欲望。你为一种崇高感所征服,你有巨大的精神享受,一言以蔽之——长江,就是我们的教堂。”
愿,山高水长,江流有声。
颜长江编著的《江流有声》是关于长江三峡市库区沿岸的故事合集,以地理为顺序写川江蓄水前的沿岸风物,即长江犹是流水的最后年华。这些短章,主要写作于2005-2010 年,部分为近作。前半曾在《万科周刊》之《山峡》专栏刊登,后半曾在《城市画报》之《涉江抽思》专栏刊登。
桂林村
大约是1996年的一天,在广州,旅居法国的摄影师曾年,得意地告诉我:他这次拍摄了长江边上一个古村,全是大宅门。
我有点不信,我也来往过几回,怎么没看到过,三峡边上哪还有完整的古村落?
他说,他就是在江船上看到的,阵阵飞檐啊。于是上去,还撞上两家人因出殡打架,差点把自己也卷了进去。那村叫桂林村。
我想,他是法国来的,文章要登在《巴黎竞赛》给法国人看,没有点古老的情调是不行的。一定很好,一定要去。
1997年,我很荣幸也很幸运地看到了桂林村。
那时刻,好像已经很遥远。但我仍清晰地记得,那两天的美好,和轻快。
桂林村,在秭归县境的兵书宝剑峡南岸坡上。对岸即北岸,有巨大的滑坡痕迹,从峡山之巅直下千米滑入大江。那是1985年,大滑坡把新滩古镇整体推入长江。新滩没了,文艺一点的朋友们,大多知道还有个桂林村。
在上孝码头下船后,向着上游那桔林掩映中的青瓦白墙行走就行了。也就两三里吧。那种在林中掩映的飞檐、封火墙,非桂林村而何?我们在山路上走着,早上的空气是那么的清新,夹杂着桔树的芳香,和玉米叶随风而兴的声响。移民刚开始进行,一切尚保持原貌,土地,房屋,树林。
走在一个上坡,路边田地之中,突然见到一个石砌的池子,七八平方,一半盖有石板,一半露天。一头猪正趴在石栏上,对着峡江吼叫。这好像在兆示着什么?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这猪有房有院,正是十多年后,广州地产的广告词形容的:独立别墅,无敌江景。
桂林村,猪圈离宅子都是有一定距离的。要说这秭归,真是屈子昭君的故里,人们都清爽得很,爱干净。
村外第一户人家,很一般的土房子。一个壮男路过这里,背篓打了个杵,停在稻场上歇息。背篓上是一大捆青青的花椒树枝。
这位兄弟叫熊辉权,桂林村四组的人,“自家的花椒树,砍了当柴烧吧。”他属于移民,以后准备“后靠”,但也在恩施买了房子。水淹上来之后,仍会守在这里,“守到老人过世吧”。然后就移往恩施。“最不习惯的是看不到大河了!”
大河?“就是长江,我们喊大河的。”
我后来也把长江叫作“我的大河”。起源于此。
他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就是心里有些惭愧。”大约是指离开家乡的心情。
这屋门上有几个油漆大字:135M上2.5米。
屋边有一块自留地,上面大朵的葵花稀疏几棵,晨风中艳丽地摇曳,一个老太太正在忙活。上前问候,老人家说自个儿叫杜祥凤,就住在这房子里。生有五个儿子,三个姑娘。大姑娘移民到了枝江,二姑娘到了猇亭,三姑娘在宜昌打工。这些都在三峡外的平原。儿子中,老大本来就在宜昌工作,老二去了董市,老四去了潜江,也是在平原。老幺在屈原镇深山中。三儿媳住在这里。二线才移民(2002年前)。“我72岁了,我不走!水淹到这里再说!从小就在这里,不习惯走。”
“我有些惭愧!”又是惭愧这个词。“一场空,都走了!”继续前行,翠绿的玉米秆子那边,封火墙优美地立着。就那么一两幢,都有七八米高,长宽十多米。走在屋边,赞叹了一番,却没有多逗留,因为这预示着更大规模的建筑群还在后面。果然没几步便看到链子崖的土黄色背景前,树林掩映着的桂林村。走上青石板的巷子,立刻觉得走进了清凉。
怎么说呢,桂林村长宽约二百余米,在一个坡上,除了西侧临江边有一栋三层水泥楼作为小学校舍外,均由密集的古建筑组成。整个村的主干道是两条青石板路,交叉成一个十字,竖的一条,通向江边。都是四合院,没有一栋小房子,也没有一栋不精细的。一堵又一堵的封火墙,几十几百个飞檐落在这山水之间。每个院落构造大致一样,长宽十多米,大致是个正方形,内里多为两层木楼,雕花栏杆。青石条为门,上面顶个木制的阁子装饰并遮阳,门面都像牌坊似的,在天宇下惊心动魄地立着。
很明显,这村不是一般人能建出来的。十年之后,我断定,三峡古建以此为最,有名的大昌、宁厂等古镇,建筑也是远不能和这里比的。即便安徽的宏村、西递,大院也未必比它强,何况,它是在壮丽的西陵峡口子上!
后来读陆游《入蜀记》,我很惊喜在这里和陆游有了交集。他说:“滩上居民皆利于败舟”,可贱卖船板,做各种买卖。现在读到光绪年间英国人立德的日记《扁舟过三峡》,书中有一张他夫人拍的照片,一看竟是兵书峡背景前的桂林村全景。这村在1883年与1997年间几乎毫无变化!P32-34
那一天早晨,我从梦中醒来。坐到院子里,给你这封信。我刚刚做了一个好梦。我又梦见了黄山地区。大约因为昨晚在微博上看了一张风景照,那是黄山西面,另一座高峰牯牛降一带的古村庄风景。于是我梦中制造了那里的一个山谷。我和久违多年的朋友,走在山中的平地上。那地就像火山灰铺的一样,细密,均匀,柔软,平整。两边的山,不高,可也一点儿不低,中规中矩那种。这风物虽然有点平淡,但合乎我的心意,因为家园,是不能过于奇特的。当然,我突然感到缺了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水。于是就有了水。我行走在山谷之中,端直、宽阔、匀整的青石板栈桥上,桥下是湍急的流水,而桥上依次出现牌坊、朋友和农民。我盯着这急流,突然受到了触动。我就想起三峡来,想到给你的文章该怎么写,于是也就慢慢醒来。
看到流水就想到三峡,这是很自然的。事实上我凡梦见三峡,就必然是流水的画面。就正如我一梦见黄山,就必然是在去黄山的路上一样。黄山与三峡,是我做梦的两大主题。在2000年以前,我主要梦黄山,因为去过一次,更因为大城市生活压抑,我就周期性地梦见去黄山,但老兄啊,我负责地说,没有一次真正到达黄山的,要么天色已晚,要么歧路很多,哪怕我已常常把黄山梦移到广州城郊,我还是没上去过。2000年后,我主要梦见三峡,因为我一直在记录那地方。尤其是2003年6月与2006年9月两个淹没节点之后,我梦得更多,而且只梦见故地重游,惊讶地又看到流水,那就像看到久违的恋人,好像分别从未发生过。我梦见流水在峡石间,又开始回转,奔腾,哗哗地响,泛着波光。有一次,我梦见我坐着飞机,从万州上空走了,飞机也贴着长江江面,我看到长江依然是流水!我恨不得在梦中大叫,告诉世界这个发现:原来蓄水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于是,我照例欣喜若狂……
然而我很久没有梦见去黄山和三峡流水了。孔子说:我很久没有梦见周公了。我想这是有含意的,他深爱旧道德,就搬出周公来批判现实。如果失望之极,他也会泄气,懒得请周公出马了。至于我,我没再梦去黄山,是因为总是去不到。到现在也不怎么梦见三峡了,是因为醒来后也总是失望:其实,没有流水。不仅三峡没有,黄河、金沙江、怒江、岷江的好地段都快没有了。我确实不能再沉浸在三峡的美梦里了,因为梦醒时分,伤痛总是难免的,作为三峡的拍摄者,近几年也不敢去了。我那些江边故事,已写了很多遍,每次都用尽心力,也实在很累了。联想到我十多年来,并不顺利的个人经历,突然想到姜纬先生说的,“这是两条线”,是的,我个人生活与三峡命运,这两条线并行在一起,相互影响,使我久久不能自拔。我终于明白了:事实上写三峡,对我是一种严重的伤害。虽然我曾享受过它的美,还有所谓创作的快乐。就好像承受不住一场不该发生的古典爱情一样,不是每个人都是三峡的屈原或杜甫——他们也一个死在流水中,一个死在流水上。
它可以将我烧化。其实我早就开始逃离。但是,兄长啊,我怎能生活在一个没有流水的地方?
我不能再重复书写2002年5月以来连续十年的伤逝了。于是我就想,从容为文,做个书斋里优雅的书生,朴实地写一篇《三峡好在哪》,只说流水时代的风物,不说它们的淹没拆迁。我的设想,要写几个方面:一是它的“荒古”之感。它作为险恶的大自然的绝对存在。它深切的裂隙,无边的土黄的绝壁,就像一条刚出土的发出腥味的老龙一样苍老。理解三峡,某种意义上,应放在宇宙尺度上——汉地很少有这样的地方,让你想到广阔的时空,黄山、华山也未必能,它有极端的凶险、荒凉、无情、古旧、残破,甚至混乱。它是大自然,这是底色,是最重要的一点,东方意境尚在其次。所以,我们在看郦道元引用的袁山松的伟大文字时,应看到他理解的深度、广度:他主要写纯自然,“素湍绿潭”“悬泉瀑布”“林寒涧肃”,这是“时间零”的概念,是时间消失的绝对存在,或者,是创世之初。当然,“高猿长啸”“属引凄异”,写到了活物,但却更是加剧了这种远古感觉。人类,“王命急宣”,这个王也是虚指,感觉应是周文王或楚庄王之类。袁山松写西陵峡的文字也是绝唱,写他一人走进去,最后感叹:“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千古”这个词重要,放在三峡,不只是指文明史,还指向史前史。一个人面对大自然时,就这种感受。二是三峡的朝气蓬勃。在荒古之中,新事物无处不在生发。江上清风,送来桔香,脚下流水,鱼龙争游,弄潮儿在上面快活赌命,少女们在山间烂漫天真,爱上只需一夜,诀别只在一瞬。我在三峡,常有这种青春之感,时时想起屈子的《桔颂》,那青春的诗篇啊!中间有一句,“嗟尔幼志”,郭沫若翻译得特别好:
“呵,你年轻的人!”
是的,行走在最古老的自然中,你感受的竟是青春!三峡这既古且新的两种魅力,相辅相成。我会举这样的例子:一是2002年5月,我由白帝城徒步,穿越瞿塘峡。你仿佛走在黄色巨龙的肚子里,你感觉到野性,闻到大地之腥,但不时,山风水风吹面而来,你司以将新鲜的花瓣摘下,塞进鼻子里,在古道上轻快地行走,或者,长啸一声,则大峡和你一起轰鸣,“久久不绝”。这时你感觉你年轻的生命,有了最古老最浩大的回应。我常回忆这一天的旅程,无法形容。二是2002年10月,我走在巫峡古纤道上。绝壁之上,脚下是大江,眼前与头顶是大山壁立,壮丽是不消说的,但让我最难忘的,是三步必有蜥蜴。它们或绿或蓝或纯金色,颜色都饱满得很,近在咫尺,打量着我这少有的行人。尤其是金黄色那种,仿佛与绝壁上的是同一种土黄,它们不是那种家养的颜色,是在自然中锤打出来的、被土石摩擦出来的,我见其颜色而闻到了它们肤色上的土腥味,并仿佛听到了它们柔小而强有力的心跳!这上下光滑绝壁中的生命!它们活泼的身上有远古的颜色,一如峡江少男少女年轻的脸上也有江风的万千的细微的吹皱!
如此平心静气地,如朱自清或汪曾祺般写作,是要有境界的。然而,我还是觉得我不够,我还是没这个风度。何况,我还没找到峡江这个事儿,它的核。早上醒在床上,我又想起一些杂事。大约是睡得晚,起得早,我有点恶心。我想到我自己,屡屡想离开体制,去自由创作,却因懦弱与不自信,又一次次作罢,还要待在体制内混日子,不仅对不起自己与单位,而且,人活一世,要图个崇高,人字儿应该是大写的,可这样下去,我是个俗汉,猥琐得很——所以我为自己作呕。由此想到,现在年轻人千军万马考公务员的情形,他们争相竞争体制的庇护,以为从此可以衣食无忧。这跟三峡人的传统相反,杜甫在奉节就写过:
“峡中男儿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
就是说那里的年轻人,不愿意当啥公务员,而愿意与大自然相处,哪怕失去生命。可现在……我为大家作呕。从体制又想到我们的城市生活,它的街道它的运作它的生活,也是被体制格式化了。我突然想到,一位叫作邵建的先生,在1994年的《读书》杂志上,给我的《广东大裂变》一书写下的评论,题目叫作《城市的空气自由》。这真是个好题目啊,我突然也想道:
三峡的空气自由
我顿悟了。我喜欢这七个美丽的汉字。自由,才是长江这条伟大的河流,最高贵的品质。它的自然而然,它的古老与活泼,它由民间自然生成的近代文明,都是自然与人的双重自我实现。而我,也是以一种自由的作为,去体察这长江的自由。所谓流水,那就是自由啊。这种自由,不是泛滥而无法度,因为自然而然的结果,才是真正的法度,法度并非是人为规定的。于是,你看到大江是在峡谷中,涨落有度,竟不会有黄河的枯竭,或长江中下游的泛滥——那才是人类失度的结果。而人类,有平地则为城镇,有岬角则置一小庙,有水则作木舟,有山则开小路,大地的险恶,促使人们收敛,让人们在针尖上舞蹈,让人们的痕迹合理、合度地在自然身上呈现,每一次用度都加之一分则多减之一分则短,随地赋形,因此才成就最和谐、最美丽的川江画卷。这甚至指导了我寻访古物的灵感:那一个岬角,必然有一庙宇——果然就有了;那一条山缝,必有一条小溪,应该有座桥,如果峡细,桥多是道光前后的,如果谷宽,一般是光绪年间——果然也就会一一应验。我这样得出结论:自由,就会有真正的平衡,与美。
是的,流水与山石的平衡,不是砌一个坝、装一潭死水的平静。平衡不是死亡,正如自由不是失衡。大禹早就告诉了我们,要顺着来——三峡沿途水神庙供奉大禹,是多么的英明!那是水之神,也是美之神!
其实说到“自由”这个词,我的文章就不用写了。要理解这个词,只有请读者去读屈原的《离骚》《桔颂》《九歌》、杜甫的《秋兴》数首、郦道元的《水经注》、陆游的《入蜀记》、范成大的《吴船录》,尤其,请阅读陆俨少那众多的巫峡画卷,阅读他的流水般的行云。还有刘白羽的《长江三日》,那是一篇高贵的文章,有宇宙之思,而且将人的思索与自然的流转融合得绝好,是富有朝气的人生之诗,有与三峡相等的浪漫。我们面临的问题,当然要比他们那时艰难,也就不可轻易下笔。当爱人去世,你怎能轻易叙说爱情?何况我们失去的,远不止三峡。我只能勉力为之,为那流水边的美好,一一列传。将那些风物人物的图片,一并供奉。这大多已消失了,物已不是人亦非。愿大家就此想象当年。
以后真不知道如何想象当年。一个古典的时代,就在这几十年,在我们手上滑落,永远不会再回来。仔细想一下,这种感觉有点恐怖。记得去济南初次见你,我提出相约在大明湖见。结果我们初识便是在湖上划船。世人笑我太疯癫,其实不过是惊弓之鸟,害怕与兄长会面的地方不美。这是三峡给我的毛病,仿佛人生只该是审美。那次结果很好,虽然水草总是缠着船桨。说的话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泉水与船。水和船很重要,历史大事往往就发生在上面。
注:本文原是2013年9月13日,手写给《老照片》创始人冯克力先生的信。其时本书系列文章均已完成并发表,无以应对冯先生的稿约,干脆写了封信加以说明。原信发表于《温故》丛书,题为《三峡的空气自由:致友人》。现加以修订,充作前言。
多年来集合三峡文章的心愿,现在完成了。似乎大事已了,又好像还意犹未尽。三峡是说不完的,它的丰富,它的伟岸,是没有穷尽的。我们永远只能说一部分,我应该安心于只能说一部分。舍弃一些内容,及时停止,不过度沉溺于情感,都是必要的。腾点位置,交给尊严。
这是十多年来,我第三本关于三峡的书。可以说,形成了“三峡三部曲”。三本书各不一样,可以看出我或川江地区的一种历史心理脉络:
第一本是2003年初的《最后的三峡》。由摄影评论家李媚大姐亲自初编,浙江摄影出版社葛卫卫大姐主持出版。这是一本小书,是三峡蓄水前沿岸城市的粗略记录,出得急,写得也急,样子也不算好,是为了在当年6月三峡首次蓄水前,向淹没地作个交代。文风也像狂放的三峡流水,和当时剧变的现实一样,峻急快速、轰轰烈烈、浓墨重彩、泥沙俱下。当时就是想说话,一年的见闻,在古往今来的背景下,一说而尽。它有文献价值,能看到淹没的前夜,焦虑的情境和心态。 此后几年,我渐渐走入乡村,走往上游,在2006年二次蓄水之后,更是走入山中。从2002年到2008年,三峡库区(恰好等于传统的川江范围)由剧变而尘埃落定,期间我每年都去,从广州I到三峡地区往返算一次的话,共去了14次。我算是三峡历史变局的见证者。我的原始记录,那些旅程日记,可能有一定价值。经过上海评论家姜纬兄的策划,纳入当时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负责人王刚兄创办的“纸上纪录片”系列。2009年元,这本《三峡日志》出版。书很厚,内容庞杂。但我相信,有心者会如入宝山,各取所需。我的行走常参考陆游的《入蜀记》、范成大的《吴船录》、立德爵士的《扁舟过三峡》,是这些日志,让我知道,有时真实的生活记录,不亚于最好的文学,它们的现场魅力,有时超过诗歌,也超过所谓正史。我很高兴我也在这一行列。
至于本书,可以从2007年说起。那年《万科》周刊约我开专栏,我想对川江全程进行描绘,郑重地写下能称作“文章”的东西(我并不愿意叫作“散文”),就决定按下水到上水的顺序来写。编辑定名为“山峡”。这个名字好,平实,稍稍从“三峡”朝“山峡”转一下,很酷,有超越性,焦虑感减少。第一篇,写的是乐平里——现在更严谨,从三峡起点三游洞开始。出到《西沱》,杂志改版,专栏中止。正好《城市画报》约开专栏,于是就转到2008年的《城市画报》了。当时杂志的图片总监曾翰取的专栏名也很好,叫“涉江抽思”,大约是因为我热爱屈原吧。专栏很受欢迎,总有读者说因为这个专栏才买杂志,这对我是很大的鼓舞。这样就汇成以三峡为主体,关于长江的文章集。从那时开始,书稿也开始寻找出版社,并不算顺利,等个回音,可能就要几年。好在今年,我找到了中国摄影出版社。晋永权、郑丽君等先生女士是老朋友,一直很了解我的作品,事情很快定下来:策划编辑邢瑞很有见识,做事麻利;感谢出版社编审和责任编辑常爱平的认真负责。多年的心愿就这样一朝成真了。作为编辑同行,我非常欣赏他们的水准与效率。
《三峡日志》是本旅行的流水账,那些旅行是反反复复、不停刷新的。某个地方,可能去过多次,但每次都篇幅不多。而这本书,则以地方为主,常常将不同时间的同一地方的记录, “合并同类项”。当时日志也仓促,有很多没说清楚,正好在现在的文章里弥补了。文章千古事,针对每个地方,各作一篇文章,有树碑立传的感觉,这是川江应得的待遇。
做这本书的时候,我希望文章的气质都是沉郁平静的,正如我三峡摄影的发展,是从剑拔弩张的现实记录,到从容宽广的景观沉思。我甚至希望篇幅也是相对统一的,毕竟是列传嘛。遗憾的是,实际操作中并不容易。首先,是不可能避开第一本书,有些篇章脱胎于当时的文稿,它们是桂林村、乐平里、归州、巴东、碚石、巫山、奉节、云阳、云安、涪陵这几篇,一般篇幅较长,情绪浓烈,现在也减不了几分。一进入当年情境,内心依然万丈波澜,不是说改就能改过来的。好在大多数是新经历的、新写的,主要是些小地方,比如海安桥、万世桥、悟惑寺、王爷庙这样的风物,火焰石、龚滩、鱼嘴这样的小地点,自有其光辉,好把握。其时蓄水已起,内心趋静,写得也平和舒坦。也许不够宏大,但中国传统社会的价值,更多是在这些小地方里。
另一个麻烦是,我对三峡风物,往往是反复书写,即便是在《城市画报》发过的,也往往分为原稿和发表稿。一个地方,往往有几篇大致类似的文章,选择时很费脑筋,往往是对比着再修改出一篇。希望后世人看了多个版本,不要觉得奇怪。由于多方索稿,有时也精简组合。比如曾应《生活月刊》之请,做过《水龙吟》(含龚滩、王爷庙、鱼嘴等地方)、《川江残寺》(包括下岩寺、悟惑寺、古佛寺等风物)、《江岸送别》(关于大昌、奉节、云安的故事)这三大篇。这三篇水准较高,但因体例不合,只能忍痛割爱。
要说这些美丽的地方,本就值得我反复书写、细细思量。我最大的遗憾是,有些地方值得被记录,却因我的无力失去机会。以城市而言,万州、忠县、丰都、重庆、开县,我都是浮皮潦草地过路,不好成文;以风物而言,香溪的水府庙、秭归的流来观、云阳的水府三官等等,都在眼皮底下错过了。我多么希望当年多点时间啊!我应该极其缓慢地涉过江边的每一步。要知道,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还有那些老人,那些有民国之风的山野雅士,我接触的太少了,他们也像那些淹没的风物一样,慢慢消散。传统川江的魅力,中国文化的这一独特部分,以后真是越来越难以寻觅了。
关于书中照片,也说明一下。常看我展览的朋友可能会觉得陌生,不错,它们大多是新发掘的,也是为了保证本书作为一本新书的独有价值。大家也可以参考前两本书,尤其是《三峡日志》来看。
2008年之后,我不再去三峡库区拍摄,只是展览与书写至今。现在这本书出了,我在心态上也告一段落。这是一种远离。记得姜纬曾专门给我写过一封信,有以教我: “在三峡的问题上,你还得面向未来。你走了,但三峡的百姓还要生活下去,你不能离开他们……”确实,像我这样关注三峡变迁的人,本来也不多,形成文稿的,我看只有北京的王以培先生还有些规模。而蓄水完成后,连我也不去了。我们确实不能沉溺于过去,如果现在就停止,那么可能只像一个影像与历史的偷取者,在最易出东西的时期偷了,而放弃关心当地人民的未来——那千篇一律的移民城市,那水静河飞的风景,确实不容易表现,但我希望调整心态,过些年再回去,面对这一难度。
还是那句话,希望那里的山水之灵,希望那里的人们,知道还有人在持续关注着他们——在那后流水的时代。
颜长江,广州黄埔功甫家塾
2015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