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十天之后,元宵节下半夜,地复大震,浩浩荡荡东流入海的韩江东堤,震裂十三处,堤崩水决,一夜之间,几十个村落、百万亩良田,化为一片汪洋。一片肥沃的潮汕平原上,几座突兀的小山,成为汪洋上孤岛,唯有远远近近一些露出水面的大树和屋顶,证明那是村庄。木床、木箱、木柜、木盆,在未平息的漩涡和余波上漂流、旋转。幸免于难的人们趴在床上、坐在箱里柜里盆里,等待救援;屋顶上、树干上挤满了人;有少数的船,来来去去运送着人。人们聚集到附近的山包上去,人头攒动如同蚁群。衣物、木片和倒塌的房屋梁楹随波漂流,很少有人去捞取,死牛、死猪和死人,也静静地漂浮。
救人的船,被从屋顶上、树干上下来的人们和抱着房梁、木片、坐着水盆游过来的人们包围了,人们争先恐后爬上去,于是翻了几条船,又死了一些人。余下的船,装满了人,看着要翻了,使用木桨敲打抓住船帮不放的手,那些手便放开了。也有被打烂了,依旧抓住不放,如同吸在上面的水蛭一般,船家便命令船上的人用手将那些手掰开。
天下着没停过的淫雨,水是浑黄和腥臭的。天茫茫,水茫茫,死了亲人的,漂走了生计所依的,被木桨打烂了手的,都木木然,如同旁观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真戏。另外有几条船,也救人,也捞物,救起来,看看有些值钱的金银细软,便留下了,将人和用不着的物,依旧推回水里去,被劫过又被推下水的,似乎也没有一句怨言,世界大概要毁灭了,发生了什么,都无须怨言。
这一片古老的平原,三千年来,已经被水淹过多少次、被火烧过多少次、被刀犁过多少次、被人血肥沃过多少次,已经没有人去计算。计算是多余的,该发生时便发生,该停止时便停止。活下来的,便默默活下去,默默重新经营起生计,在废墟上盖起茅房,在荒废的地里犁沟播种;有儿孙的,养育儿孙,没有儿孙的,拼凑一个家庭,生养一些儿女;没法子生育的,收养一二个三五个没有父母的孤儿。村落总是在被毁灭的地方重建起来,待到草房有些变成了瓦房,暮霭里飘散着稻米香,星空下村子里有笑声传出,清晨各村寨的雄鸡又你呼我应热闹起来。这时候,便总是有一次新的灾难袭来。
但是潮汕平原总是活着,收养和繁殖着依附在它身上的子民,一百年又一百年,一千年又一千年。
甲寅这样的大水有过多少次,只有大地自己记得。
第二夜,正月十六,月亮出来了,很圆,很亮,若无其事地照着这一片汪洋。水波很平缓,月光照着,如一片极大的平湖,留在水面的山包、屋顶和树冠,黑黝黝的,如同小岛和礁群。没有鸡鸣,没有狗吠,鸡狗都淹死了,没淹死的也被吃掉了;也很少有婴儿哭,深更半夜发的水,大人能活下来,便挺不错的,个把幸存的婴儿,似乎也极懂事,并不太哭。 有过多少次这样浩瀚的大水和默默的忍受,月亮也应该知道。
月亮出来了,天便开始放晴,水便开始消退。
府城地势高,四面又有城墙,把四大门和七小门的三层水闸关紧,水便进不去了。水退了,城门又打开了,关了门的店铺,又重新开张起来。
乡下做买卖的,又拥进城来。而更多是乞食的,扶老携幼,拖儿带女,见人便作揖、下跪、磕头,哭,说些好话,心灵圻裂,唱着一开口便有血一起流出的歌,换得一二枚铜钱,三两口米粥,然后又磕一阵头,祝施主长寿百岁,下辈子全家变牛变马、变鸡变狗来报答。孩子们也跟着父母磕头,发誓要变成牛马猪狗、小虫子、小蚂蚁来报恩。当中也有标了价要卖的,男童五升米,或二十五斤地瓜,女童三升米,或者十五斤地瓜。也有白送的,谁家心好,收留下,当个使唤,打骂在所不计,只要有口吃的便可。果真也有买下的、收下的,孩子与父母分别的时候,并不太哭,能活下来,已经不错,只要活在世上,总还有相见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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