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忍与自由》由胡适所著,胡适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一直是一个标志性的人物,他的名字在整个二十世纪都是中国现代思想学术领域最具争议的焦点,赞者捧入云霓,批者贬若草芥。从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名声鹊起之后,一个世纪以来,在每次学术界的风云变幻之中,他都成为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绕不开的话题。在20世纪中国的政治、思想、学术、文化等诸方面,胡适都曾发挥巨大作用。但尤为难得的是,其始终保持“建设者”的姿态。这里,我们通过对胡适主要学术思想的梳理,试着为准确解读胡适提供一些思路或启发,也为今天的读者认识胡适。《容忍与自由》包含了《我怎样到外国去加》、《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中国历史的一个看法》等文章。
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20世纪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和学者之一,《容忍与自由》精选了他谈信仰、修身、处世、人生等方面的文章,也有他对新文化运动的思考与总结,从中可以看出一代文化巨人的创新魄力和独立精神,对青年人立身处世有积极指导意义。
我的信仰(节选)
我年还不满八岁,就能自己念书,由我二哥的提议,先生使我读《资治通鉴》。这部书,实在是大历史家司马光于1084年所辑编年式的中国通史。这番读史,使我发生很大的兴趣,我不久就从事把各朝代各帝王各年号编成有韵的歌诀,以资记忆。
随后有一天,我在叔父家里的废纸箱中,偶然看见一本《水浒传》的残本,便站在箱边把它看完了。我跑遍全村,不久居然得着全部。从此以后,我像老饕一般读尽了本村邻村所知的小说。这些小说都是用白话或口语写的,既易了解,又有引人入胜的趣味。它们教我人生,好的也教,坏的也教,又给了我一件文艺的工具,若干年后,使我能在中国开始众所称为“文艺复兴”的运动。
其时,我的宗教生活经过一个特异的激变。我系生长在拜偶像的环境,习于诸神凶恶丑怪的面孔,和天堂地狱的民间传说。我十一岁时,一日,温习朱子的《小学》,这部书是我能背诵而不甚了解的。我念到这位理学家引司马光那位史家攻击天堂地狱的通俗信仰的话。这段话说:“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剉烧舂磨,亦无所施。”这话好像说得很有道理,我对于死后审判的观念,就开始怀疑起来。
往后不久,我读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读到第一百三十六卷中有一段,使我成了一个无神论者。所说起的这一段,述纪公元五世纪一位名叫范缜的哲学家,与朝众竞辩“神灭论”。朝廷当时是提倡大乘佛法的。范缜的见解,由司马光摄述为这几句话:“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哉?”
这比司马光的形灭神散的见解——一种仍认有精神的理论——还更透彻有理。范缜根本否认精神为一种实体,谓其仅系神之用。这一番化繁为简合着我儿童的心胸。读到“朝野喧哗,难之,终不能屈”,更使我心悦。
同在那一段内,又引据范缜反对因果轮回说的事。他与竟陵王谈论,王对他说:“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贵贫贱?”范缜答道:“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散;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堕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贵贱虽复殊途,因果竟在何处?”
因果之说,由印度传来,在中国人思想生活上已成了主要部分的少数最有力的观念之一。中国古代道德家,常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训。但在现实生活上并不真确。佛教的因果优于中国果报观念的地方,就是可以躲过这个问题,将其归之于前世来世不断的轮回。
但是范缜的比喻,引起了我幼稚的幻想,使我摆脱了噩梦似的因果绝对论,这是以偶然论来对定命论。而我以十一岁的儿童就取了偶然论而叛离了运命。我在那个儿童时代是没有牵强附会的推理的,仅仅是脾性的迎拒罢了。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司马光和范缜又得了我的心。仅此而已。
但是这一种心境的激变,在我早年不无可笑的结果。1903年的新年里,我到我住在二十四里外的大姊家去拜年。在她家住了几天,我和她的儿子回家,他是来给我母亲拜年。他家的一个长工替他挑着新年礼物。我们回家路上,经过一个亭子,供着几个奇形怪状的神像。我停下来对我外甥说:“这里没有人看见,我们来把这几个菩萨抛到污泥坑里去罢。”我这带孩子气的毁坏神像主张,把我的同伴大大地吓住了。他们劝我走路,莫去惹那些本来已经濒于危境的神道。
这一天正是元宵灯节。我们到了家中,家里有许多客人,我的肚子已经饿了,开饭的时候,我外甥又劝我喝了一杯烧酒。酒在我的肚子里,便作怪起来。我不久便在院子里跑,喊月亮下来看灯。我母亲不悦,叫人来捉我。我在他们前头跑,酒力因我跑路,作用更起得快。我终被捉住,但还努力想挣脱。我母亲抱住我,不久便有许多人朝我们围拢来。
我心里害怕,便胡言乱道起来。于是我外甥家的长工走到我母亲身边,低低的说:“外婆,我想他定是精神错乱了。恐怕是神道怪了他。今天下午我们路过三门亭,他提议要把几尊菩萨抛到污泥坑里去。一定是这番话弄出来的事。”我窃听了长工的话,忽然想出一条妙计。我喊叫得更凶,好像我就真是三门亭的一个神一样。我母亲于是便当空焚香祷告,说我年幼无知无咎,许下如果蒙神恕我小孩子的罪过,定到亭上去烧香还愿。
这时候,得报说龙灯来了,在我们屋里的人,都急忙跑去看,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一会儿我就睡着了。母亲许的愿,显然是灵应了。一个月后,我母亲和我上外婆家去,她叫我恭恭敬敬地在三门亭还我们许下的愿。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