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巴黎
1891年9月16日,星期三
莱奥妮·维尔涅站在加尼叶宫①的台阶上,抱着她的链条包,不耐烦地跺着脚。
他在哪儿?
暮色给歌剧院广场披上了一层丝绸般的蓝光。
莱奥妮皱起了眉头。这太让人生气了。她在约好的地点等了她哥哥几乎一个小时,周围充斥着歌剧院屋顶装饰下的冷漠青铜雕像的注视。她忍耐着粗俗无礼的打量,那些来来去去的出租马车,支起篷子的私家马车,普通民众坐的公共交通车,四轮的、双轮的马车都送来了它们的乘客。一片来自米松·李欧提和查尔斯·沃斯展示间的黑丝绸礼帽和华丽晚礼服的海洋。那是一场高雅的首演,一群时髦的人来开开眼界,出出风头。
但里边没有阿纳托尔。
莱奥妮一度觉得看见了他。一位绅士,身高、体量都和她哥哥差不多,高大健壮,步幅也一样。在远处,她甚至想象看到了哥哥明亮的棕色眼睛和漂亮的黑胡子。她抬起了手挥舞着,但随后那人转过身来,她看到原来不是他。
莱奥妮的目光回到了歌剧院大街。这条街一直伸展到对角方向的卢浮宫,一个脆弱王权的遗存,当时一位神经质的法国国王寻求一条安全直达的道路通往他夜晚的娱乐生活。灯光在黄昏中闪烁着,方形的温暖光芒从咖啡馆和酒吧的窗户里透出来,煤气路灯噼啪作响。
随着夜色渐寒,她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黄昏时城市的喧嚣。“犬狼之时”②,忙碌的街道上传来了马具的叮当声和车轮声。远方嘉布遣大道的树上传来了鸟儿的歌声,小贩和马夫粗哑的喊声,歌剧院台阶上卖假花的小姑娘甜美的声音和男孩们音调尖锐的叫喊声,他们只要一苏就会打油擦亮一位绅士的皮鞋。
又一辆开往奥斯曼大道的公共汽车从莱奥妮和加尼叶宫宏伟壮丽的门前开过。车上层的检票员边检票边吹着哨子,一位胸前别着东京战役纪念章①的老兵,蹒跚地来回走着,唱着一首荒腔走板的军歌。莱奥妮甚至还看见了一个小丑,黑色多米诺尖毡帽下是一张涂白了的脸,穿着有金色饰片的戏服。
他怎么能让我等着?
晚祷的钟声响起,轰鸣的声音在鹅卵石道路上回荡着。这钟声来自圣热尔维或是附近的其他教堂?
莱奥妮半耸耸肩。她的眼中闪过挫败,然后是兴奋。
她不能再耽搁了。要是她想听到瓦格纳先生的《罗恩格林》,那就得鼓起勇气自己一个人进场。
她行吗?
虽然男伴不在身边,幸运的是她自己的票在手里。 但她敢吗?
她思索着。这可是在巴黎的首演。凭什么要因为阿纳托尔的不守时而剥夺她的这次体验?
歌剧院内,玻璃吊灯流光溢彩,明亮又典雅,这场合不容错过。
莱奥妮下定了决心。她跑上台阶,穿过玻璃大门,走进了人群中。
开幕提示铃声已经响起,离开幕只有两分钟了。
莱奥妮急匆匆地跑过宽阔的大理石大堂,衬裙和丝绸袜子一闪而过,引来了一片的嘉许和钦佩。莱奥妮十七岁,马上就要出落成一位大美人了,已经不再是小孩,但还保留着孩子气。她幸运地拥有被莫罗先生和他拉斐尔前派②的画家朋友们高度称赞的时尚面容和怀旧肤色。
但她的外貌是有误导性的。莱奥妮坚定而不温顺,勇敢而不羞怯,是个充满现代激情的姑娘,不是中世纪的矜持小姐。事实上,阿纳托尔曾经取笑过她和罗塞蒂的《被选中的少女》肖像画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其实她就是画中人的镜像,分身,是她又不是她。在四大元素中,莱奥妮是火不是水,是风不是土。
现在,她白润光滑的脸蛋红了,红棕色的卷发从发插上散落下来,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滚动着。她迷人的绿眼睛被红褐色的睫毛围绕着,闪动着怒气和勇气。
他答应过不会迟到的。
莱奥妮一只手像抓盾牌似的抓着她的晚装包,另一只手抓着她绿松石色丝绸缎带晚礼服的裙摆,她在大理石地板上飞跑着,完全没有留意那些老妇人和寡妇投来的不满目光。她跑过玫瑰大理石立柱,镀金的雕像和饰带,向着绵延的大楼梯奔跑,衣服流苏上的银珠子和人造珍珠敲打着大理石的台阶踏面。因为紧身胸衣的束缚,她的呼吸开始凌乱,心跳得像个设定过快的节拍器。
莱奥妮依然没有放慢她的脚步。在前方,她可以看到杂役们准备关闭大厅的门了。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入口冲刺。
“这是我的票。”她把票塞进引座员手里, “我哥哥等会儿就到。”
他们站到一边让她进去。
跟嘈杂的大堂比起来,观众席显得特别的安静。这里充满了低声的耳语,寒暄的词句,对健康和家庭的询问,所有声音被厚实的地毯和一排排的红色天鹅绒座椅吞没了一半。
熟悉的木管铜管乐器声、音阶、和弦和歌剧的片段,如秋日的烟雾般渐强地从乐池中传了出来。
我做到了。
莱奥妮镇定下来,理了理礼服。衣服是新买的,下午才从莎玛丽丹百货公司送来,第一次穿有点僵硬。她把绿色的长手套拉过手肘,这样就看不到一丝裸露的皮肤,然后向着舞台穿过正厅前排。 他们的座位在第一排,全场最好的两个座位,这馈赠来自阿纳托尔的作曲家朋友和他们的邻居,阿希尔·德彪西。她行进路线的左右两边是一排排的黑礼帽,羽毛饰头巾和摇动着的镶片扇子。贵妇们戴着白色假发,一个个红色紫色的易怒脸庞上铺着厚重的粉。她向着每一个眼神都致以礼貌的微笑和轻轻的点头。
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紧张感。
莱奥妮的目光锐利了起来。越往大厅里面走,她就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人们的脸上满是警觉,有什么事情正蓄势待发,一种对即将到来的麻烦的期待。
她觉得如芒在背。观众都警惕着。她从那些飞快的瞥视和每个人脸上怀疑的表情中察觉出来了。
别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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