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
这是一幢地主庄园,足足有五十亩地那么大。以前,褐红色的大门口站着两对石狮子,石狮子的后面是两块高高的石枋,石枋上刻写着一副对联,右边一句是:“贵而贫,民无求焉”,左边一句是: “富而骄,子必祸矣”。此联引自清嘉庆年间进士梁章钜所著《归田琐记》。后来庄园荒芜了,石联被县文化馆的人运走了,偌大的庄园也就被乡政府派用作粮仓。七十年代以前,这座雕梁画栋,处处飞檐,色泽斑斓的粮仓曾经非常兴盛,那些铺着青砖或石板的院坝上,经常回荡着激越的脚步声,特别是秋天,上交“皇粮”的马车更是不分昼夜地来来去去,马粪中散出的热腾腾的气息,使整个巨大的粮仓气氛吉祥而富有生机。有一年,风调雨顺,盛产油菜籽的广阔的田野上,人们的劳作,获得了双倍的收成,把几十间大大小小的库房,也就是从堂屋到厢房,直至佃户和仆人小屋,全都装满了油菜籽。所有的门窗都用砖头砌堵得死死的,只在墙根和接近屋檐的地方凿了两个洞,墙根处的洞设置了机关,用于取用油菜籽;屋檐处的洞,则是用于往里倾倒继续运来的油菜籽,直到装得满满的。一天晚上,两个守仓人,借着月光,在初夏澄明的夜空下面,以酒抒怀,喝得豪情万丈。就在他们准备回房歇息的时候,其中一个突然提议,要认真地看看粮仓中醉人的收成,于是两人就各自抬了一把楼梯,逐一地去看粮仓里的油菜籽。到第四间仓库时,一个守仓人把身子往屋檐下的洞里伸,没想到,醉意中搭的楼梯,一只脚伸在阴沟上,上面一用力,就往下滑,守仓人一惊,身子就往仓里送,力用大了,掉进了粮仓,一声大叫才喊了半截,就没了声息。然而,也就是这半声大叫,把在第五间仓房洞口上的另一个守仓人也同样地送进了粮仓。粮仓是丰收的海洋,静静地吞掉了两个守仓人。第二天,单位的人来上班,不见守仓人,见两把楼梯,都说这两个守仓人不负责任,人外出就是错误了,把楼梯搭在仓洞上不收起来,则是错上加错。许多天后,单位见两个守仓人依旧不回来,就在县报上登了寻人启事。三个月后,两个守仓人依然没回来,单位就在县报上登了开除两个守仓人公职的人事决定。可就在榨油季节行将结束的时候,榨油工人在取用四号五号仓库油菜籽时,发现了两具白骨架子,根据县公安局鉴定,他们就是那两个已被开除了公职的守仓人。从那以后,这个庄园粮仓差不多就弃用了。单位的办公地点搬走了,就留下从村里临时招用的老鳏夫老王看守空空的大庄园。老王是一个沉默的人,勤劳的人,每月工资十八元,但他干得兢兢业业。没有领导来检查工作,他仍然坚持不睡懒觉,不养鸟,不准闲杂人员入库。每天早上8点钟,准时轰轰隆隆地开启厚重的大木门,晚上6点钟,准时轰轰隆隆地关闭厚重的大木门。中间的时间,他就坐在大门边,目光炯炯,不叹息,不打瞌睡,也不听收音机。门前生起蛛网,他就弄掉;院内有了灰尘或者落叶,他就扫掉。空空的粮仓,干净得像天堂。这样的日子,过了大约五个年头,因为盛产油菜籽的广阔的田野上,人们的劳作,获得了双倍的收成,其他地方的粮仓装不下,调运了三卡车来,差不多装满了庄园的堂屋。沉默的老王,忠于职守的老王,就把自己的床搬到了堂屋隔壁的厢房。如此又过了两三年,三卡车油菜籽错过了两三个榨季,依旧没人来运走。开初,老王还多次托人带信给单位,说油菜籽快坏了,要赶紧加工,可每次都没回音。后来,老王就不再带信了。此时的老王已经老了,以前一天就能清扫的大庄园,现在得用两天,甚至三天,而且每天都累得气喘吁吁。而且现在的老王,每天得对付那数不清的老鼠和蛇。三卡车油菜籽没运来之前,老鼠是少见的,三卡车油菜籽运来的第一年,老鼠还不成群,三卡车油菜籽运来的第三年,老鼠就无法无天了。而老鼠多了,蛇就多了,并且大多是些红颜色的蛇。老鼠吃油菜籽,蛇吃老鼠,少下去的只有油菜籽,多起来的是老鼠和蛇。老鼠是一种好动的小东西,它们把肚皮填饱之后,就拼命地用它们尖尖的小嘴巴,不停地拱动石头砌成的墙壁。最初,老王每每听见仓里有动静,就费劲地吆喊,或者站起身来,爬上仓库檐洞,往里掷石块。接下来,见油菜籽其实已变成一堆废物,老王就托人买回了很多鞭炮,有了动静,就点燃一个。时间久了,老鼠习惯了鞭炮声,老王也就再不使用鞭炮,任老鼠胡作非为。有时候,庄园里每天都会爬出很多条蛇来,老王不怕蛇,相反会走上前去,对着蛇说: “去,别在这儿爬,去把耗子全部吃掉。”而蛇也仿佛能听懂老王的话,掉过头,爬回仓房去了。年老的老王巡游在庄园里,就像一张落叶飘过天空,小而且渺茫。这样又过了几年,大庄园除了有无数的老鼠和蛇之外,依旧干净得像天堂,按时开门,按时关门,没闲杂人员进入。最大的区别是,油菜籽更少了,散发着腐败的气息,老王的厢房与堂屋间的那堵隔墙,已经被老鼠拱动得每一块石头都松动了。而老王也终于摸清了蛇所集届的确切地点,那就是堂屋后面的那间仆人小屋。那儿生长着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大树枝叶之繁茂,令人难以想象,并且这是棵奇特的树,每一根枝条都笔直地朝外长出,从大树的根部就开始生,枝与枝之间,距离惊人地相等,如果人们要爬上去,就像上楼梯一样简单。更令人感到神秘的是,据说这棵树,一旦被刀斧伤着,伤口处就会流出一种类似血液的浆汁。在这个粮仓兴盛的时候,据说有小孩子往上爬,下来后,每一个都流了很多的鼻血。不过,这都是传说,一般都不能当真的。仆人小屋就坐落在这棵大树之下,阴暗、潮湿,有的地方还长满了青苔。通过几年的观察,老王确信,这就是蛇的家了。有几次,老王在仆人小屋的门边见过蛇蜕下的皮,同时也见到过“蛇连交”,也就是蛇性交。按乡下的说法,见到蛇蜕下的皮的人,自己也得蜕层皮,而见到“蛇连交”的人,则离死期不远了。老王对这些,似信非信,不说话,也不找解脱之方,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更好的解决方式。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老王找来了一大堆柴火,把仆人小屋围了起来,然后浇了些煤油上去,点燃了。P1-3